第16章 天時人事日相催
仁宗大祥後,诏命議崇奉濮安懿王典禮。
翰林學士王珪向司馬光等人苦笑道:“麻煩又來了,陛下意欲尊崇生父,這回看來是非要給出個結果了。”
司馬光正容道:“事關國本,我等皆受先帝大恩,當此之時,正需要我等谏官挺身而出,禹玉何必遲疑。”
王珪拱手道:“看來君實已經胸有成竹了,還請代我等拟奏稿吧。”
司馬光并不推辭,奮筆疾書道:
“謹按《儀禮》,為人後者為之子,不敢複顧私親。聖人制禮,尊無二上,若恭愛之心分施于彼,則不得專壹于此故也。是以秦、漢以來,帝王有自旁支入承大統者,或推尊父母以為帝、後,皆見非當時,贻譏後世。況前代之入繼者,多于宮車晏駕之後,援立之策,或出母後,或出臣下,非如仁宗皇帝年齡未衰,深惟宗廟之重,祗承天地之意,于宗室中簡拔聖明,授以大業。濮安懿王雖于陛下有天性之親,顧複之恩,然陛下所以負扆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孫孫萬世相承者,皆先帝之德也。臣等竊謂今日所以崇奉濮安懿王典禮,宜準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高官大國,極其尊崇。谯國、襄國太夫人、仙游縣君,亦改封大國太夫人。考之古今,實為宜稱。”
王珪仔細看了一下,心道司馬光不愧在官場浸潤多年,中書要給濮王名分,那麽就只給名分,多餘的話一個字也不說,于是點頭稱贊道:“君實此論極公正,我等自當附議。”一字未改,派小吏将奏議直接送到中書省。
韓琦看到這封奏議暗自冷笑,王禹玉這個老狐貍是在避重就輕,中書要衆臣讨論的關鍵是陛下和濮王的關系,是稱皇考還是皇伯,這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的。
韓琦親自提筆寫道:“王珪等奏議,未見評定濮王當稱何親,名與不名,诏令禮部及待制以上官員共議。”
這個皮球又踢到了王珪那裏,他甚感頭大,苦笑道:“看來陛下是必定要給濮王讨個說法了。”
司馬光沉吟片刻,決然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史筆如刀,諸位臨大節,萬不可奪志。”
王珪嘆了口氣,看來不表态是不成了,提筆寫道:“濮王于仁宗為史,于皇帝宜稱皇伯而不名,如楚王、泾王故事。”
這樣一來,禮部的态度已經很清楚了:他們決不允許陛下稱濮王為皇考,也決不允許濮王與先帝并列,讓本朝憑空多出來一個皇帝。
韓琦接到王珪等人的奏疏,喃喃道:“終于來了。”他知道有一場硬仗要打,召來歐陽修一起商議,皺眉嘆道:“永叔,看來禮部和禦史臺的這些大臣,是要與中書省死扛到底了,陛下甚是看重此事,必欲稱濮王為皇考,此事該如何了結呢?”
歐陽修笑道:“此事不難,《儀禮》有雲:為人後者為其父母服。《五服年月敕》也提到:為人後者為其所後父母斬衰三年,為人後者為其父母齊衰期。這樣說來,出繼之子于所繼、所生父母皆可稱父母。再說,漢宣帝、光武,皆稱其父為皇考。稱濮安懿王為皇考,于禮于史皆有明據,王珪等議稱皇伯大謬。我們完全可以駁回,讓三省、禦史臺再議。”
韓琦苦笑道:“永叔此論甚善,只是禦史臺那些人,恐怕不會那麽容易善罷甘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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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沉吟道:“其實倒也不必如此興師動衆,太常寺是專門負責朝廷禮儀的,由太常寺負責議崇奉濮安懿王之禮,名正而言順。”
韓琦眼光一亮道:“此言甚是。”他心想:太常寺卿範鎮,是趙曙的親信,想來一定會幫趙曙達成願望的。
歐陽修提醒韓琦:“相公不要着忙,此事要想順利,還需要征得富相公的同意。”
一提及富弼,韓琦生出許多感慨,早年他與歐陽修、富弼三人一齊參與慶歷新政,相互聲援,關系本來極好。自從自己任宰相後,與富弼卻越來越疏遠,便是自己送與富弼的節禮,他也每每推卻。當下雖然富弼因足疾在家養傷,但身為樞密使,門生故交遍天下,對朝局的影響卻不容忽略,他決定以探疾為名,拜訪一下當初的老朋友。
富弼正在府中書房草拟辭職的奏表,看到韓琦來了,忙令老仆上茶,招呼道:“稚圭來了,快坐,真是稀客。”
韓琦笑道:“最近國事冗繁,聽說彥國兄足疾加重,雖然一直惦記,卻一直到今天才有空來探望。”
富弼搖頭道:“老毛病了,不牢稚圭挂念。只是年老精力越發不濟,早就想挂冠求去,給年輕人留位置,只是陛下不肯,只好在家接着寫辭職的奏表了。”
韓琦臉上在笑,心裏卻頗不舒服,自己不過比富弼小了四歲,也是垂垂老矣,怎麽聽富弼說的這話,都像是在諷刺自己貪戀權位不放。輕咳一聲道:“老骥伏枥,志在千裏。彥國兄正當壯年,實在不必做此頹廢語。陛下一向倚重彥國兄,是斷斷不可能放歸的。便是我等,在碰到疑難之事時,還要向您讨教呢。”
富弼慢慢的品了一口茶,擡頭問道:“這麽說稚圭今天來,是有事要指教?”
韓琦點頭,低聲道“陛下挂念本生,诏命議崇奉濮安懿王之禮,我和永叔商議,想要效漢宣、光武故事,讓陛下稱濮安懿王為皇考,《儀禮》和本朝《五服年月敕》皆有明證,這也是幫陛下了了一樁心願,彥國兄以為如何?”
富弼搖頭道:“稚圭此言大謬,《儀禮》雲:為人後者為其父母服。這只不過是為了行文方便,泛泛而論,并非确指。至于漢宣、光武稱其父為皇考,漢宣帝為昭帝之孫,以孫繼祖,自然可以尊其父為皇考,但終究不敢尊其祖為皇祖考。光武帝起自布衣,名為中興,其實可以算得上創業,雖自立七廟,猶非太過。今陛下為先帝之養子承繼大業,國無二君,家無二尊。先帝對你我皆有知遇之恩,如若尊濮王為皇考,與本朝歷代帝王并列,将置先帝于何地?”
韓琦皺眉道:“彥國兄此論太過了吧。先帝名位已定,陛下為先帝嗣子,早已是公認的事實,所以陛下對太後至今孝養不缺。現在濮王已逝,陛下不過是想要崇奉本生,盡一份人子的孝心,又有何不可呢?”
富弼堅持道:“事關國本,安可含糊。設使先帝尚禦天下,濮王亦在世,命陛下為皇子,不知稱濮王為父還是為伯父?若是先帝在稱伯父,先帝殁稱父,稚圭此論不就根本立不住腳嗎?若陛下問起我的意見,稚圭可直言告之。”
韓琦啞口無言,沉默許久方道“彥國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定會如實轉告。”又嘆道:“慶歷新政時,彥國兄上當世之務十餘條及安邊十三策,我亦深受啓發,上《論備禦七事奏》。當時我們合作無間,力更天下弊事,雖屢遭小人饞陷,但我始終把您和希文視為榜樣,從來沒有退縮過。而今彥國兄一心求去,是對朝局失望了,還是不願意再和我合作了呢。”
富弼亦十分感慨“我亦十分仰慕稚圭當年的風采,為谏官诤言谠議,片紙落去四宰執,為将軍鐵骨铮铮,令西夏膽寒。稚圭敢于任事,不怕擔責,我自愧弗如。只是為宰執之後,未免獨斷了些。三丁一勇之事,不經樞密院直接下诏,仁宗時的谏官,已經去了大半,我聽聞因濮議一事,君實、獻可、堯夫都要求去,若真如此,臺谏空矣。這實在不是宰相持國之道。”
韓琦默然,人都說富弼謹慎,在他看來,不過是膽怯罷了。就像扶立今上一事,富弼借口服母喪,避之唯恐不及,還不是怕站錯了隊,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自從慶歷新政失敗以來,富弼的暮氣越來越重。顧忌也是越來越多了。
大約是感到氣氛有些尴尬,韓琦開口道:“彥國兄,你我宦海浮沉多年,也該明白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一旦選擇,就沒有回頭之路。”許多話他對老友也不便明言,自從保舉趙曙為太子開始,他就注定了與趙曙行在一條船上,官場如戰場,成王敗寇,落子無悔,容不得半點軟弱與遲疑。
富弼嘆道:“先帝在位時,朝堂上雖有争執,但大都就事論事。而今黨争日起,大臣之間相互傾軋,打擊報複,漸成常事,長此以往,非社稷之福。我如今去已決,致仕是早晚的事。願稚圭善自保重、好自為之。”
言罷,富弼轉頭看向一旁侍候的老仆:“我要的二陳飲怎麽還不上?”
點湯既是送客的意思,韓琦覺得自己還是知趣些好,忙起身道:“不必叨擾了,時候也不早,我就此別過,彥國好好保養身體,改日我再來拜見。”言罷告辭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北宋版的大議禮——濮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