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恐随春夢去飛揚
這天散學後,保慈宮來一名內侍,說是奉太後之命,傳富雲娘去問話。
曹太後的祖父是國朝有名的大将曹彬,她本人曾經指揮若定平宮內叛亂,深得仁宗敬重,在朝野上下素有賢名。趙曙即位初期,因為身體原因,曹太厚曾經短暫垂簾代理政事。
雲娘入宮半年以來,曹太後對其照顧有加,一應供給都極為優待,雲娘心中非常感激。濮議一事,韓琦與歐陽修站在皇帝一邊,必要尊生父濮王為皇考,曹太後身為仁宗遺孀,眼下處境十分尴尬。
雲娘行禮後,曹太後令人賜座,笑問道:“富娘子入宮也有些時日了,日子可過得慣,有什麽委屈之處,只管告訴我,不要見外才好。”
雲娘起身答道:“有勞大娘娘費心,聖人和公主一向寬厚,我在宮中一切安好。”
曹太後示意雲娘坐下,揮手屏退內侍皺眉嘆道:“這段時間老身的日子卻不好過,濮議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想必你也應該知道吧。”
雲娘入宮以來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原則,只是小心答道:“妾略有耳聞。”
曹太後見她謹慎,嘆了口氣緩緩道:“老身聽聞令尊連續上二十餘章以足疾求罷去。先帝在位時,常對老身稱贊令尊是王佐之才,志節皎皎,忠勤劬劬,如今一心求去,朝堂空矣。老身的意思,還是期望令尊勉力就職。”
雲娘忙又起身道:“先帝知遇之恩,爹爹始終銘記于心。只是爹爹目前足疾越發嚴重,連走路都困難,加之年老精力不濟,繼續任樞密使,只會給朝廷增加負擔。況且現在朝內人才濟濟,也不乏忠義之士,還請大娘娘放心。”
曹太後搖了搖頭低聲道:“如今朝政被韓相公一手把持,必欲官家稱濮王為皇考,這将先帝置于何地,又讓老身如何自處?前幾日我做手書切責韓相公等人,而韓相公轉身就對谏官們說,老身認為王珪等人稱皇伯之說是無稽之談,這等颠倒黑白、假傳懿旨,還像個宰執的樣子嗎?”
雲娘也被震驚了,沒想到韓琦等人還有這等無賴手段,思索片刻只得勸道:“好在司馬相公等谏官皆是忠義之臣,必定會站在大娘娘一邊,為先帝讨個公道的。”
曹太後搖頭道:“他們雖好,但終究資歷不夠,不是韓相公的對手,更何況如今歐陽修也站在他那邊。說起來,還是令尊在朝野中素有聲望,足以和韓琦抗衡,可惜眼下又要辭官。”
雲娘沉默了,半響曹太後又拉住雲娘的手道:“你進宮也有半年多了,一直還未回去探望過家人,這是老身的疏忽。而今令尊即将要出任地方,你回去道個別也是應有之義。請你務必轉告令尊:老身知道他是先帝的忠臣,必定會為老身做主。”
雲娘心情沉重,以她的本心論,實在不願卷入這場争鬥,只是她明白爹爹必然是不贊成韓琦等人的做法的,更何況爹爹身為朝廷重臣,在這件有關國本的大事上無論如何都要有自己的立場,思索片刻只得答應了。她想到很快能見到家人,又覺得有些期待和欣喜。
三日後,雲娘回到富府,發現母親和二姐都在,行禮後,晏氏一把雲娘拉進懷裏,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一遍道:“半年多不見,三娘竟長高了許多,越來越像大姑娘的樣子了。”言罷竟掉下淚來。
富真娘也跟着垂淚,但還是勸道:“何必如此傷感,天恩浩蕩,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面。母親不是說三娘身量長了,又做了好幾套衣服嗎?快拿來讓她試試合适不合适。”
Advertisement
晏氏試淚笑道:“正是,我也是高興糊塗了。”一面吩咐使女去取新衣,一面對雲娘道:“這些衣服我早就準備好了,原本打算讓你在笄禮上穿,如今你帶進宮去也好。”又問道:“你瘦了許多,不知在宮內可住得慣,可有人為難你?”
雲娘含淚道:“女兒不孝,讓母親擔心了。太後和公主都待我極好,宮眷們也都和氣,母親不用操心。”
晏氏搖頭道:“宮中規矩多,人心複雜,你是個直率的性子,那裏應付的了這些。我已經跟你爹爹說了,再過一年,你年滿十六歲,就去求官家放歸。到時候為娘好好幫你選一戶人家,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富真娘忙笑着打斷晏氏的話:“母親是高興糊塗了,這樣的話,何必當着三娘的面提起。不過确實應該讓三娘早點回來,就她那跳脫的性子,留在宮中着實不讓人放心。”
雲娘只好假裝害羞低下了頭。想來以爹爹的面子,官家和太後也不會不同意放歸的,只是她心中并不如預料的高興,反而有些悵然若失,後來母親和二姐又開始絮絮說一些家常,她居然完全沒聽進去。
“三娘,母親問你話呢,又在這裏發什麽呆?”富真娘看到雲娘愣愣的,忍不住問道。
雲娘連忙掩飾:“沒什麽,只是在宮中與寶安公主甚是相得,若是真的離開,恐怕有些舍不得。”
富真娘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雲娘的額頭,一臉很鐵不成鋼道:“你入宮半年多了,還不知道宮中的水有多深。濮議之事,牽扯到的不僅是朝堂,更有內宮,稍一不慎,就會連累到整個家族。還有”富真娘越發放低了聲音:“皇後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看看永嘉郡君、仁壽郡君她們過得什麽日子,還以為宮中是善地嗎?”
雲娘聽暖玉等人說,永嘉郡君、仁壽郡君是趙曙的禦極後一時興起寵幸的,高皇後知道此事後很是鬧了一場,趙曙懼怕河東獅吼,居然連個正經名分都沒給,平常宮內宴飲朝賀,這二人也從不出現,便是趙妙柔等人也視她們為無物,從不以庶母之禮相待。想到這裏,雲娘忍不住嘆了口氣。
入夜十分,富弼與好友宴飲後返家。召雲娘在書房相見。雲娘看到爹爹蒼老了許多、拄着拐杖舉步維艱的樣子,不由一陣心酸,但還是強笑道:“爹爹,蒙太後聖恩,女兒回來看您了。”說罷跪地結結實實的磕了頭。
富弼一把把雲娘拉起,覺得女兒這大半年穩重了許多,且氣色不錯,欣慰的笑道:“三娘确實長大了,你在宮中這多半年,我和你母親日日挂念的很。”
雲娘看到爹爹行動十分吃力,忙道:“女兒帶來了太後所賜之藥,說是治療爹爹的足疾十分有效。爹爹且試試吧。”
富弼忙謝了恩,嘆息道:“我這足疾是老毛病了,現在年紀越來越大,不加重已是萬幸,怎麽能指望它好轉呢。”看雲娘還要說話,擺擺手止住道:“太後這次讓你回來,恐怕不只是探親這麽簡單吧?”
雲娘點頭,将曹太後叮囑的事細細說了,忍不住又發表自己的意見:“按情理論,韓相公等人的手段太過了。先帝認陛下為皇子,最終将天下交付,天高地厚之恩無以為報,要陛下稱濮王為皇考,又将先帝置于何地?”
富弼點頭道:“三娘明白事理,為父十分欣慰。前幾日韓相來訪,我已将此意告之。另外,我還專門起草了奏章呈交陛下,盼望陛下不要一直執迷不悟。只是,眼下陛下對太後成見甚深。此次诏命群臣議崇奉濮安懿王典禮,是早有蓄謀,要駁回中書省的主張,令陛下回心轉意,并非易事。”
雲娘皺眉道:“如此,太後在宮中的處境豈不很難?”
“名分擺在那裏,他們也不敢做得太過分。好在穎王生性仁厚,對太後十分恭敬,我已叮囑韓維,讓他時時提醒穎王和東陽郡王盡孝,想來太後在宮中的日子不會太難過。”
雲娘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穎王他,是可信任之人嗎?”
富弼看了雲娘一眼道:“三娘此話何意?穎王英明謙遜,一向眷禮宮僚,待試講韓維等人極好,對太後也是真心孝順。我聽說,陛下稱濮王為皇考,穎王也是不贊成的,陛下有此長子,實乃社稷之福。”
雲娘此時心中百味雜陳,卻不知如何開口,卻聽富弼嘆道:“此事為父已經盡力了,我受先帝大恩,對于他的身後之事,不能置之不理。只是宦海沉浮這些年,我實在是累了。這些時日常常思念洛陽老家的親朋故舊,還有你逝去的大姐和四哥,那時我正出使遼國,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雲娘忙安慰道:“爹爹這些年為國鞠躬盡瘁,實在是辛苦。如今且安心養病,太後之事,女兒會替爹爹留意的。”
富弼嘆了口氣:“目前朝廷黨争日起,難免會牽連宮闱,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千萬不要牽扯其中。我和你母親已經商量好,等再過一年半載,我會辭掉所有職位回洛陽養老。到時候我再向太後和陛下求情,他們一定會讓你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