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清觞異味情屢極

雲娘回宮後一直心緒不佳,也沒有興趣擺弄一向喜歡的飲食香料。她發現習字能讓自己平靜一些,越發開始苦練。暖玉看不下去幾次勸說,雲娘只是不肯聽。

這一天晚飯後,雲娘練了一個時辰大字,又看了幾篇話本,正覺得無聊想要睡去,卻見趙顼的內侍李憲過來相請,“大王這幾日胃不舒服,上次娘子做的百味羹甚是暖胃,勞駕娘子去趟慶寧宮,将做法說給司膳內人。”

雲娘心下一驚,忙道:“夜已深了,我将做法寫在紙上,司膳的娘子們按步驟做即可。”

李憲感嘆雲娘不解風情,搖頭笑道:“大王特地讓娘子過去呢,恐怕有別的事囑咐也未可知。”

雲娘只得起身道:“容我下廚将材料準備好,過去就可以直接煮制了。”

李憲笑道:“小的已經讓司膳內人準備好了,娘子直接過去就行了。”

雲娘只得跟他過去,李憲手提燈籠引着雲娘前行。宮中夜間宵禁,層層殿閣、道道宮牆之間空曠無人,唯有燈籠的一點微光,和天上的一彎清月,照亮這無邊的黑夜。她兩世為人,走南闖北,見過山高月小,見過江月空明,見過海上明月初升,卻沒想到宮裏的月亮,被層層宮牆困住,竟是這樣孤零零的挂在天上。

後苑離慶寧宮甚遠,向西穿過臨華門轉向南行,路過景福殿、延和殿、崇政殿向東,經過六尚局,這就樣默默無言走了許久,方看見前方一片被燈光籠罩宮殿院落,想來就是慶寧宮了。雲娘拾階而上,忽然想起了江總的詩“故殿看看冷,空階步步悲”,不由愣在那裏。

李憲見雲娘神色有異,忙提醒道:“娘子,大王在裏面等着呢。”雲娘怔了一怔,只得轉身進去。

慶寧宮位于皇宮東南,院落相對獨立。趙曙被仁宗認為皇子後就住在這裏,禦極之後,便成了趙顼一人的居所。比之後苑宮殿的狹窄擁擠,這裏的空間明顯要寬敞許多。李憲引着雲娘,直接來到了趙顼的寝殿。

殿內陳設相當樸素。檀香木大案堆滿了歷代名人法帖。案後一面牆全是書架,經史子集及各朝學士評論講義陳列其中。雲娘看到趙顼撩開帷帳起身,因在病中,他并未像往常一樣注重儀表,只是穿了一件青色便服,頭發松松的用逍遙巾籠住,長長的發帶垂墜下來,倒更加像風度翩翩的書生了。

雲娘此時覺得異常窘迫,忙低身行禮,卻聽趙顼笑道:“不必多禮,這麽晚叫娘子來,打擾娘子休息了吧。”

雲娘搖頭:“無妨,還沒歇下呢。”

趙顼看出來了雲娘的不自在,微微笑道:“這幾日胃痛,禦藥局只會開些苦的湯藥,吃下去越發倒了胃口,倒是挺懷念你上次做的百味羹。”

雲娘眼角瞧見了寝室外間角落支着一只風爐,想是為趙顼熬制湯藥用的,忙道:“材料都備齊了,我便在那裏熬制吧。”

出了寝殿,雲娘長長地出了口氣,才覺得不那麽窘迫了,她把自己帶的小砂鍋拿出來,加水将材料放進去,不一會兒,食物的香氣混合着水氣冒出來,平白為這座清冷的宮殿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的味道,雲娘感覺舒心多了。剛剛要找個椅子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卻見趙顼走過來笑道:“佐以脯醢味,間之椒薤芳,香味我在寝殿都聞見了,還真有些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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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娘搖頭道:“現在還不能吃,還得煮一會兒才能好呢。”

她打開調料罐,小心翼翼地放了一勺鹽,又加了一些胡椒,仔細嘗了嘗,終于表示滿意,輕輕道:“再過一會兒就好了。”

趙顼一陣恍惚,看她那認真的樣子,仿佛像一名洗手作羹湯的新婦,過了一陣才笑問道“這是用什麽材料做的?”

提起食物,雲娘終于打開了話匣子,“将水筍、豬肚、雞肉細切成絲,放入水中慢煮,待火候足了,加入鹽醋和胡椒等調味,再放一些生粉即可。豬肚記得要反複清洗,否則會有腥燥的味道。”

趙顼笑道:“娘子這樣子,比那些司膳內人也不遑多讓了。今天叫你來,也不光是為了讨一碗羹,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他領着雲娘來到寝室書案前,翻開那些字帖,雲娘看到一副未裝裱的畫,也沒有題跋,上面畫着茂林遠岫,間有池塘亭閣點綴其間。筆法稍顯稚嫩,但筆墨淡遠,有疏曠之味。趙顼轉頭問:“你覺得這畫怎麽樣?”

雲娘點頭稱贊:“氣象蕭疏,煙林清曠,石如雲動,毫鋒穎脫,頗有些李丘營的味道。”

趙顼點頭:“我一向喜歡李丘營的山水畫,大娘娘曾經搜購了《寒林平野圖》《晴巒蕭寺圖》送我,我把它們張貼到寝殿的屏風上,時時玩賞,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山林之間,這也算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了。”

雲娘笑道:“此畫是大王所作吧,仔細看來,倒頗像蘇州滄浪亭的景致呢。”

趙顼也笑道:“娘子這麽說來,還真的有些像。也許是那日娘子提起,我就一直念念于心,不知不覺就畫出來了吧。只是有畫無字,究竟不算完工。娘子替我在上面寫一首詩吧。”

雲娘連忙搖頭:“我的字太醜,沒得糟蹋了這畫。翰林院中書畫高手比比皆是,大王請他們來寫題跋就是。”

趙顼笑道:“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這畫作着實一般,斷斷不敢拿到翰林院去出醜,倒是娘子的字寫上合适,如此,咱們誰也不用嫌棄誰,難道不好嗎?”

雲娘忍不住笑了,也不再推辭,用心研磨,站在案邊細細揣摩了一陣筆意,方才在畫上寫道:“一徑抱幽山,居然城市間。高軒面曲水,修竹慰愁顏。跡與豺狼遠,心随魚鳥閑。吾甘老此境,無暇事機關。”然後小心吹幹紙上字跡将畫遞給趙顼,一面懊惱:“寫得不好,白白糟蹋了這畫。”

趙顼笑道:“蘇子美的詩與這畫極配,已經很好了,何況這畫我本來是要送給你的。我聽二妹說,前幾日是你的生辰,也算是補上一份禮物吧。”

趙顼走上前一步,身體靠雲娘極近,藥香混合着乳木香撲面而來,夾雜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氣息,雲娘覺得心跳得厲害,想要側過身去避開,卻被他一把拉近懷裏,在耳邊低聲道:“這幾天你為什麽一直躲着我?在瓊林苑我問你的話,想好了如何答複嗎?”

雲娘此刻沒來由一陣眩暈,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覺出他也心跳如鼓,他的雙臂逐漸收緊,眼看就要吻下來。

雲娘怔怔地擡眼,看到了床前屏風上的茂林遠山,天地如此廣袤,而在宮中,卻只能看到殿閣外的一角天空,便是後苑的假山池水,也不過是供人把玩的盆景罷了。這貼在屏風上的真山真水,終究是無法企及的夢境。于是內心逐漸清明,她用力把趙顼推開,鼓起勇氣道:“那日大王的囑托,妾不敢答應。妾父母年紀已老,在這深宮裏的支撐,也不過是期盼放歸,與家人團聚而已。”

趙顼愣了一下,輕輕放開雲娘,黯然道:“難道在娘子心中,我是那樣難以托付之人嗎?”

雲娘覺得自己的心又軟了,忙調動殘存的意志力,決然道:“大王天資英睿,又正當青春,日後自有淑女相配。妾蒲柳之姿,實在不值得大王垂顧。”

趙顼突然覺得一陣煩躁,猛然提高了聲音道:“不必說這些多餘的,我是不會強人所難的。”

氣氛陡然變得有些尴尬,趙顼見雲娘惶恐,嘆了口氣放緩語氣:“我明白了,娘子回去吧。”又将案上的畫遞給雲娘:“畫拿回去,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李憲在外間等了許久,原以為郎情妾意,這事已經板上釘釘了,誰知趙顼沉着臉出來,吩咐自己送雲娘回去,雲娘卻是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由大為詫異。

一路上兩人皆沉默不語,後來李憲實在忍不住,開言道:“富娘子不要怪小的多嘴,小的侍候大王多年,還沒見過他對誰如此上心呢,大王為人執拗,不會輕易改變心意的。”

雲娘搖頭道:“多謝提醒,我很快就到了,你不用送了。”言罷逃也似的離去。

理智終于占了上風,她今天抵住了誘惑,可以說表現得很好,可是并不如預料一般如釋重負。作為穿越者,雲娘清楚歷史的走向,清楚那些大人物的命運,也清楚那場轟轟烈烈變法的結局,她知道自己應該趨利避害。可是她唯一看不透的,是人心。就比如此時,自己的心并不快樂。

後苑的櫻花海棠已經零落成泥,這個春天已經過去了。“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雲娘不是舊式女子,卻無端想起了前世看的戲文,她嘆息一聲,原來這世上良辰美景、似水流年,終究是用來辜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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