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此時只欲浮雲盡

趙曙看了太常寺卿範鎮的奏議,深深覺得自己和中書又走了一步臭棋。那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漢宣帝于昭帝為孫,光武于平帝為祖,則其父容可以稱皇考,然議者猶或非之,謂其以小宗而合大宗之統也。今陛下既考仁宗,又考濮安懿王,則其失非特漢宣、光武之比矣。凡稱帝若皇若皇考,立寝廟,論昭穆,皆非是。”

他召來韓琦歐陽修來商議,皺眉問:“範鎮究竟是怎麽回事?朕看讓他任太常寺卿,原對他寄予厚望,以為他定會支持中書省的意見,沒想到卻如此固執。範鎮這奏議一上,賈黯、呂誨、司馬光也紛紛上劄子附議,事情越發難辦了。”

韓琦也覺得頭痛,如今言官們把矛頭直接對準了宰執,呂誨更是連續上了3道折子,說韓琦才能比不上霍光、李德裕、丁謂、曹利用,而驕恣之色過之;歐陽修首開邪議,妄引經據,以枉道悅人主,以近利負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號,将陷陛下于過舉之譏,政典不赦,人神共憤。提議趙曙将二人全部罷免。這幫書呆子,真是又臭又硬,論吵架的功夫,韓琦自愧弗如,他打算繞開這些麻煩,從曹太後方面入手,直截了當的解決問題。

初秋時光晝永,氣序清和,曹太後和趙曙在天章閣設宴款待群臣宗室,趙妙柔和雲娘也一起參加。

趙曙率先舉杯勸飲道:“兒臣能居此位,全賴娘娘庇護之恩。且違豫之時,非娘娘內輔,政無所寄,雖古之賢後,不能加也。兒臣願娘娘滿飲此酒,從此母子益親,恩義無間。”

一時間群臣宗室全部起身出列勸飲道:“母慈子孝,實乃社稷之幸,願太後坐享孝養,眉壽無疆。”

此後皇子公主和宰執大臣輪番勸酒,稱頌曹太後之德,曹太後看上去十分高興,不知不覺就多飲了幾杯。

雲娘冷冷看着衆人的表演,好一副母慈子孝的行樂圖,覺得皇帝和宰執們與那些絕世名伶相比,也毫不遜色。她在宮中這多半年,早就看透了趙曙固執寡恩的一面。先帝的幼女早就被趙曙趕出宮去,空餘的房子騰出來給自己的子女居住,如今眼看到了及笄之年,婚事卻無人過問。至于他對曹太後,若不是司馬光、呂誨等言官苦勸,恐怕連日常的晨昏定省也做不到,還好穎王和東陽郡王還算孝順,時常居中調和,否則母子之間,連面上的情分都維持不住了。

內侍張茂則看曹太後飲酒過量,忍不住在一旁低聲勸道:“飲酒傷身,娘娘今日雖然高興,也要注意身體,還是少喝幾杯吧。”在一旁陪侍的蘇利涉笑道:“抑郁時飲酒傷身,高興時卻不防。如今官家純孝,娘娘以天下養,定要多喝幾杯。”

曹太後又被勸飲了幾杯,覺得酒沉了,心裏突突的往上撞,眼看着高居簡領着一群有頭臉的內侍還要來敬酒,忙對張茂則笑道:“酒喝得确實有些上頭了,平甫扶我出去歇歇吧。”

蘇利涉忙道:“娘娘且慢,這裏有一封诏書,需要娘娘簽押呢才能發布呢。”

曹太後疑惑道:“官家身體已痊愈,老身已将政務全部交付,還有什麽需要簽押的?”

韓琦忙在一旁賠笑道:“是一些宮中的細務,太後為後宮之主,自然要出面。”

曹太後酒喝多了,只覺得頭昏腦脹,也來不及細看那诏書,匆匆在那上面簽押,由張茂則扶回寝宮休息了。

韓琦連忙将诏書交付給趙曙,二人相視一笑。

曹太後走後,雲娘在下面越想越不對勁,突然靈光一閃,鼓起勇氣出列道:“陛下且慢,能否讓妾身看一下诏書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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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衆人皆驚,韓琦看雲娘不過是個年輕女子,冷冷問道:“是誰在這裏多言?”

雲娘并不怕他,朗聲答道:“妾身富雲娘。”

韓琦一愣:“原來是富相公的女兒,娘子既然出身名門,自當幼習閨教,本朝家法,婦人不得幹政,這诏書娘子看不得。”

雲娘立刻反駁:“剛才蘇內監說诏書上不過是些宮內細務,外言不入于內,內言不出于外,太後既然看得,妾身自然也看得。倒是韓相公看不合适。”雲娘提高了語調“除非,這诏書有什麽不得見人之處,韓相公不願拿給妾身看。”

“放肆。”趙曙忽然想起富弼曾當面勸谏自己善待曹太後,竟然說“伊霍之事,臣能為之”,如今他這個小女兒,倒是和父親一樣大膽,忍不住怒聲斥責:“你區區一女子,怎敢擾亂宴會,羞辱宰相,朕看在富相公的面子上,不與你計較,還不趕快退下。”

雲娘冷笑一聲,索性上前一步跪下:“妾身失禮于陛下,甘願受罰。只是事情未明,不得不言。今日陛下設宴,太後高興多飲了幾杯,神志本就不清明。韓相公即便有诏書讓太後處理,也應該等太後酒醒之後,為什麽偏偏挑這個時辰?恐怕太後都沒看清诏書的內容,就匆匆簽押了。韓相公欺瞞得一時,卻堵不住天下悠悠衆口,不知陛下又該如何處置?”

“夠了”,趙曙出聲打斷雲娘的話:“事情緊急,韓相公身為宰相,有權便宜行事。倒是你今天大鬧宮闱,殊失女子柔順之道。從今日起,你也不用再陪侍公主們讀書,好好在自己殿中呆着思過,減免一切供應,無朕的旨意不準出門。”

卻見趙妙柔出列勸道:“爹爹息怒,富娘子入宮時間尚淺,不識禮義,女兒回去好好教導就是,還望爹爹看在富相公的面子上,處置不要太嚴厲了。”

趙顼、趙灏亦出列相勸:“二姐兒所言甚是,願爹爹開恩。”

趙曙的執拗性子又上來了:“朕和大臣們議事,沒有你們說話的地方。”又對雲娘喝道:“還不退下。”

雲娘作為穿越過來的人,對于司馬光等人念念于茲的名分國本之争原本并不太在意,只是今天趙曙等人的行事,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堂堂帝國皇帝和宰相,居然會使用這種下三爛的招數,去欺騙曹太後一介寡婦,已經突破了她的底線。她止住了還想要為她說話的趙妙柔,起身離去。

自從被禁足後,雲娘就被鎖閉在自己的小小殿閣裏。沒了當時的血氣之勇,她慢慢的覺得後怕,不知還要被幽閉多久,也不知道斜倚薰籠坐到明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到頭。自從穿越以來,她努力壓抑自己的個性,努力不惹任何人的注意,努力做一名合格的閨秀,她以為自己已經掩飾得很好,卻沒想到還是會一時沖動破功。雲娘不禁羨慕起自己那些有金手指的穿越的前輩了,對于她而言,別說是改變歷史進程了,哪怕是想見義勇為維持公道,也可能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雲娘看到暖玉又在為明天的飯食發愁,勸道:“這裏已非善地,我已經跟寶安公主說好,安排你到她那裏當差。總比和我一起受困強。”

暖玉搖頭道:“雖然行動受限,也還不至于缺衣少食。皇子公主們的殿閣雖然繁華熱鬧,但總歸人多是非也多。我又不是八面玲珑的人,又不會讨人喜歡,倒不如在這裏清靜自在。”一面說着,一面從食盒中拿出兩碗白粥,兩樣醬菜,并一張千金碎香餅道:“今天的飯食不錯,我去王誠那裏時,他悄悄給了我一張剛剛烤制出來的餅,娘子快嘗嘗,還熱乎着呢。”

雲娘看暖玉的意思十分堅決,也只得罷了。

一日傍晚,雲娘喝了幾口稀粥躺在床上,聽見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只覺得玉簟生寒,羅衣微涼,隔窗望去,那日頭漸漸落下去,月色卻在陰雲的籠罩下越發朦胧不清,才驚覺已經到深秋時節了。雲娘百無聊賴,便在燈下拿了一本《柳河東集》來看,卻聽見門外一陣熱鬧,原來是趙妙柔前來探望。

趙妙柔細細看了雲娘的神色笑道:“看來日子過得還好,原以為你要憔悴消瘦許多。”

在這樣天氣能與舊友相逢,雲娘又驚又喜:“我這裏是不許旁人探視的,公主怎麽能進來?”

趙妙柔不好意思的指指窗外“我求了晉卿很久,他磨不過才領我來的。”

雲娘看到了窗外少年的身影,儒雅風流,唇角含笑,倒真是翩翩公子,與眼前的趙妙柔堪稱一對璧人,不由內心嘆了口氣問:“公主如今和他已經這麽熟悉了?”

趙妙柔含羞道:“中秋節我和王誠偷偷出宮去賞月,正好碰上晉卿,他領我們去長慶樓去吃洗手蟹、石肚羹,還給我買了花勝和撚金雪柳,他和大哥一樣,是非常和善的人。”

雲娘正想要出口相勸,卻被趙妙柔打斷道:“不要光說我的事兒了。那日宴會後,爹爹一直怒火未息。便是我尋機會幫你求情,也碰了釘子。如今你只好稍微忍耐一時,待爹爹氣消了,我再和大哥一起委婉相勸吧。”一面說着,一面令內侍将一大盒撮高巧裝壇樣餅和幾匹冬裝衣料拿出來擺在案上,“我聽暖玉說,你這裏衣食克扣的厲害,如今天越發涼了,你且拿這些衣料做些冬裝,這餅倒是耐儲藏,用來做小食極好。”

雲娘心中十分感念,忙起身道謝。自己禁足至今,趙妙柔是第一個來看望她的人,平常趨奉的那些內侍們,早已避之唯恐不及;便是自己心裏在意的那人,至今也杳無音信,雖是人情常态,卻也不禁讓人心冷。

趙妙柔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宮裏的人都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你若有什麽缺的,只管叫暖玉來找王誠,倒也省的和他們糾纏。”

雲娘點頭應了,忽然想起一事道:“晉卿還在外邊嗎?我有一封家信要托他送出。”趙妙柔不疑有它,将王诜叫進來,告別而去。

雲娘決定和王诜開門見山的談一談:“恕我冒昧,近來晉卿與寶安公主交往甚密,男女有別,晉卿不考慮避嫌嗎?”

王诜搖頭道:“公主天真活潑、性情随和,絲毫沒有驕矜之色,我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姐妹,說句僭越的話,我将公主當做自己的家人一般愛護。”

雲娘皺眉問:“這麽說,你只是把公主當姊妹看待?”

王诜沉吟良久,決然道:“并非只是如此,我是真心喜歡公主,願今生與之相許。”

雲娘暗自嘆了口氣,世間真心不少,可又有多少真心,能夠抵得住歲月的消磨,她提醒王诜:“本朝家法,對國戚約甚嚴,娶宗室女者不得參政,晉卿若是尚主,只能授予驸馬都尉的虛銜,作為閑散宗室了其一生。晉卿自幼與子瞻、魯直等名流交游,素有大志,亦不乏捷才,真的甘心如此淪落嗎?”

王诜笑道:“娘子這就有所不知了,本朝太宗之女徐國大長公主下嫁左衛将軍吳元扆,雍國大長公主下嫁右衛将軍王贻永,此二人皆是國之重臣。可見即使尚主,只要自己争氣,也一樣能做出一番事業。我王诜即使再無能,也會自己養活妻兒老母,不靠祖蔭和裙帶照拂過日子。”

雲娘心道:此人還真是無知者無畏,不過她也明白,熱戀中的人,恐怕別人說什麽反對的話也聽不進去吧。

對于這個話題,王诜明顯不願多提,他催促道:“娘子有信要快些交給我,宮門快要下匙了。”

雲娘猶豫許久,方輕輕問道:“我的家人,如今還在汴梁嗎?”

王诜憐憫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富相公與夫人已經在一個月前動身去河陽了,這信我也只好托驿吏轉交了。”

雲娘用力忍住要流下來的淚水,原來她早已離家千裏。

作者有話要說:  1.英宗薄待仁宗公主事,見魏泰《東軒筆錄》

2.富弻勸谏英宗厚待曹太後,确實說過“伊霍之事,臣能為之”,這就是北宋士大夫的風骨,當然也跟當時較為寬松的政治環境有關。這要是在明清,一頂謀反的大帽子早就扣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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