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有情鐘未可忘
治平二年秋,從宮中傳來曹太後簽押的诏書:“濮安懿王、谯國太夫人王氏、襄國太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仍尊濮安懿王為濮安懿皇,谯國、襄國、仙游并稱後。”
至此,官場衆人矚目的濮議終于有了初步的結論。趙曙與韓琦等人商議後,決定退讓一步,降赦曰“稱親之禮,謹尊慈訓;追崇之典,豈易克當!且欲以茔為園,即園立廟,俾王子孫主奉祠事。濮安懿王子瀛州防禦使岐國公宗樸,候服阕除節度觀察留後,改封濮國公,主奉濮王祀事。”也就是說,沒有讓皇帝的本生父母稱皇稱後,但保留了稱親,同時将濮王的墳墓升為陵,按皇帝的規格四時祭祀。
與此同時,即使皇帝出面再三挽留,呂誨、範純仁、呂大防三位言官還是堅決要求辭職,仁宗時期的臺谏,至此全部清空。
更加有意思的是,這一年秋天,汴京暴雨,川澤皆溢,城桓摧毀,廬舍覆沒殆盡,壓溺而死的百姓不可勝數。京城已經是此等慘狀,內城也好不到那裏去,已經有多處官署漏水坍塌了。
這日,雨勢還沒有停止的意思,趙曙在崇政殿舉行朝會,等到快中午,發現包括宰相在內,才來了十幾人。趙曙心中本來就惱怒,正要派人去催,卻将內侍匆匆來報:水勢已經蔓延到皇宮內了,他來不及多想,下诏開西華門洩宮中積水,水奔激到東殿,把侍班班屋全數沖沒,淹死士卒馬匹無數。
這等天災在大宋開國以來是絕無僅有的事。趙曙這回有些怕了,難道這真的是上天在示警。只好下诏求直言。司馬光等人上疏,說來說去還是那些老話,對太後不恭、對兩府弄權不查,不信任谏官。更加可恨的是,權禦史中丞賈黯言辭激烈,上疏稱“二三執政建兩統貳父之說,故七廟神靈震怒,天降雨水,流殺人民。”趙曙看到後氣了個倒仰,一股腦将奏疏全部拂到地上,偏偏內侍來報穎王求見。
趙曙不耐煩道:“這個時辰你又跑過來做什麽,是嫌我這裏事還不夠多嗎?”
趙顼端詳父親神色,将奏疏撿起放回案上,又攙扶父親坐好,款款道:“爹爹且息怒,朝廷下诏求直言,大臣們風言奏事,難免有不實之處。兒臣此來,是想替爹爹分憂。”
趙曙看了兒子一眼,将信将疑問道:“你有什麽想法?”
趙顼緩緩道:“兒臣看了司馬相公的上疏,雖然是書生意氣,說得有些過分,但有一點兒臣覺得有理,先帝天性寬仁,晚年身體又不好,所以天下之事全部委之兩府,取舍黜陟,未必皆妥當。爹爹生性謙遜,禦極之後,為了給兩府體面,他們的奏請也很少駁回,宰執的權力,甚于先朝。富相公辭去樞密使一職後,韓相公更是一家獨大,兒臣深以為憂。”
趙曙大怒:“韓相公處事公道,且于我父子有大恩,你知道你這是在诋毀宰相嗎?”
趙顼連忙跪下:“爹爹息怒,兒臣并不敢。韓相公的人品固然值得信任。但我朝家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所以設中書、樞密、三司分掌政、軍、財三大務,分宰相之權。如今中書一家獨大,殊違祖宗創基本意。國家設臺谏官,乃是天子耳目,防止大臣壅蔽聖聽。因為濮議一事,知谏院已是十人九去,長此以往,爹爹恐怕要獨得拒谏之名,大臣坐得專權之利,實非國家之福。”
趙曙深深看了兒子一眼道:“你先起來,這些日子你可是聽到了什麽傳聞?”
趙顼起身揉了揉發疼得膝蓋,小心答道:“汴京近日連降暴雨,坊間難免議論紛紛,說是宰相處事難免有不夠周到的地方。又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見忠臣,呂誨、範純仁等人堅持原則,敢于指出宰相的過失,堪為社稷之臣。”
趙曙嘆息一聲道:“這些話我也知道。韓琦不避嫌,肯任事,如今已是難得,宰相還是要有擔當,不能一味和稀泥。”
其實明眼人都看出來,這次韓琦和歐陽修受言官交攻,其實是為皇帝分謗罷了。趙曙不肯再說下去,換了個話題道:“不過言官的力量确實該加強,我已經進司馬光為龍圖閣直學士,也在留意新的臺谏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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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顼忙道:“爹爹聖明,必會穩妥處置,兒臣不敢置喙。只是昨日大娘娘找到兒臣,為富娘子說了不少好話。如今翁翁名分已定,爹爹也與大娘娘和好如初。爹爹一向寬慈,求念在富相公一心為國的份上,也看在大娘娘的面子上,解了富娘子的禁足吧。”
趙曙凝視兒子良久笑道:“這就是你今天的來意吧。富弼對小女兒是寵過頭了,我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等膽大的女子,倒是頗有真廟章獻皇後的做派。也罷,如今看在大娘娘的面子上,就饒她這一次吧。”
趙顼連忙叩首謝恩,正要辭去,卻見趙曙正容囑咐他:“你今天的言行,倒是有了些長子的樣子。為父對你寄予厚望,今後要繼續讀書養志,留心國事。便是在坊間風聞了什麽,也可以及時告訴我。只是一句話,皇子不能幹政,你務必要謹記。”
趙顼忙應諾了,快步走出福寧殿。持續了多日的暴雨終于變小了些,只是多處殿閣積水,一時難以通行,修內司勾當官正領着一群人在疏導,趙顼擡眼看了看依舊陰沉的天色,忍不住嘆了口氣。
李憲看了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大王可要把這個消息趕快告訴富娘子?”
趙顼本是要去後苑,聽了李憲的話,又停住步子,慢慢搖頭道:“去大娘娘那裏。”
李憲覺得這位主子的心思還真是難測,只得引着趙顼去保慈宮請安。
趙顼行禮後,曹太後笑問:“聽過大哥兒剛才在官家那裏為富娘子求情,結果如何?”
趙顼簡單向祖母敘述了情況:“大娘娘囑托孫兒的事,孫兒定當盡力,幸而爹爹答應了。”
曹太後十分欣慰:“大哥兒長大了,這回的事做得非常穩妥,不再是當初着戎裝見老身的少年了。”
許是年紀大了,曹太後近來經常提這些陳年往事。先帝在位時,趙顼喜歡舞槍弄棒,有一天一時興起,頭戴金盔,身披甲胄到後宮去見曹氏,還特別幼稚地問她自己穿這副金甲可好,像不像一名威武的大将軍,結果曹氏卻說:身為宗室子弟而着戎裝,是國家的大不幸,白白讨了一回無趣。
趙顼聽到曹太後舊話重提非常無奈:“大娘娘又調侃孫兒了,如今我早已成年,不再像原來那樣冒失了。”
曹太後搖頭笑道:“兒孫輩無論長多大,在長輩面前也是個孩子。”又好奇的問:“如今富娘子禁足已經解除,大哥兒為什麽不着急把消息告訴她。”
趙顼固執的搖頭道:“她未必想見到孫兒。”
“哦?”曹太後意味深長地問:“為什麽?”
雖然沒有血緣之親,趙顼卻是自幼便于這位祖母親近,感情甚至超過了生母高皇後,此時也就卸下心防坦言道:“她一心想要出宮,對孫兒一味避嫌。她既然無意,我又何必再去惹人厭呢。”
曹太後笑了:“傻孩子,自從她禁足以來,只有妙柔去探望過,你卻始終不理不問,如果她把你當成趨利避害的勢利小人,你又該怎麽辦”
曹太後看孫兒意有所動,又繼續勸道:“京城暴雨,皇宮亦不能幸免,後苑殿閣多有塌漏,富娘子因被禁足,一切供應本就不周全。如今內侍們修繕後宮主位的居所還忙不過來,還有誰能顧上她呢?”
趙顼醒悟過來,感激地看了曹太後一眼,告辭而去。
張茂則在一旁冷眼旁觀,對曹太後十分敬服,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
曹太後擺手笑道:“當局者迷,我了解大哥兒,他這是近鄉情怯罷了。雲娘這孩子雖然冒失了些,可是心性良善,聰明靈慧,倒也配得上大哥兒。濮議之事我欠她一個人情,這回算是還上了。”
張茂則笑道:“娘娘是一片慈心,大王定會十分感念。”
曹太後笑問:“大哥兒這性子,你看像誰?”
張茂則猶豫很久,低聲道:“大王天質早茂,聰明英睿,老奴不敢妄議。”
曹太後搖頭笑道:“你莫非是看出來不敢說?大哥兒這性子,仁德寬厚,十分像先帝,但固執執拗,又像極了官家。至于這熱情與癡心,卻是跟我朝歷代帝王都不像。”
張茂則笑道:“大王還年輕,假以時日,性子自然會更加圓融。”
曹太後嘆道:“人的性子是天生的,那裏那麽容易改變。其實這麽多兒孫輩,我最喜歡大哥兒。自然盼着他好。只是有些事情,他不親自經歷些磋磨,是不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