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寒盡春生洛陽殿

因連日暴雨,宮中屋舍多有塌漏,好在雲娘所在的殿閣地勢較高,只是漏了一點雨,暖玉忙着去修內司找人來修補。雲娘一人幽閉在昏暗的殿閣裏,只覺得錦衾寒涼,屋漏不幹,本來被禁足後就少眠,此刻更是睡不安穩,心情極度郁悶。她忽然想起前世十分沮喪時,會試着找出一本煽情的小說來看,借着書中人物的命運大哭一場後,心情就會好很多。左右暖玉不會很快回來,雲娘決定如法炮制。她找來《李義山詩集》,看到離亭賦得折楊柳二首,一時心有所觸,眼淚奪目而出,又想到遠在他鄉的父母,哭得更加厲害了。

正在她毫無顧忌的哭泣時,趙顼居然推門進來了,雲娘不由怔住了,她萬萬沒想到此時會有人來,也沒想到二人會在這樣的情形下相遇,只覺得十分窘迫,一時愣在那裏,連哭都顧不上了。

趙顼也覺得這情形有些尴尬,不過也多少沖淡了他忐忑的心情,調侃道:“這是怎麽說,天章閣宴會上娘子挺身而出斥責宰相,膽色當真不讓須眉,如何現在反倒膽小哭起來?”

雲娘覺得自己形象盡失,慌忙擦去眼淚,索性自暴自棄道:“我又不是無緣無故哭的,只不過是看到李義山的詩,一時有所觸動罷了。”

趙顼笑了,自從入宮以來,雲娘一直恭謹守禮,在外人面前是無可挑剔的淑女,沒料到今日卻肯卸下心防,忙勸慰道:“連日暴雨,想是天意示警。爹爹也有所悔悟。前日已下诏求直言。對呂誨、範純仁、呂大防三位言官盡量從輕處置,也并未将濮王稱皇,娘子的禁足也一并解除了,待遇一如從前,你應該高興才是。”

雲娘并不答話,趙顼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一般,緩緩說道:“濮議一事,其實我也不贊同韓相公的主張,但爹爹也有自己的苦衷,先帝認爹爹為子,将天下托付,固然有天高地厚之恩,但濮王是爹爹的本生父,鞠育之恩同樣難以回報,這事恐怕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會為難。當初先帝将爹爹召入宮認為養子,但宮中一有皇子誕生,就被攆出宮去,爹爹難免有心結。”

雲娘對此不能全部認同:“想來官家将心事告知太後,也會得到諒解的,實在不必用這樣的手段。”

趙顼苦笑道:“寄人籬下的滋味,不是人人都能體會的。”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語氣已是變得沉重:“我聽孃孃說,爹爹剛被接入宮時,地位很是尴尬,不久又有妃嫔懷孕了,宮中的內監長了一雙勢利眼,就連日常的衣食都供應不周。有一回爹爹實在餓得厲害,催了好幾次,內監才拿來一些殘羹冷飯,卻早已腐壞吃不得,還是孃孃每次偷偷從自己飲食中分出一些周濟,爹爹才能在宮中平安度日。”

雲娘卻沒想到今上卻有這樣的經歷,一時竟愣住了,想到自己雖然也是寄人籬下,但有曹太後的照顧,自然吃用不愁;便是被禁閉以來,內監顧及曹太後和寶安公主的面子,飲食用度亦不敢十分克扣,她忍不住嘆了口氣,也許趙曙正是因為這些經歷,心态漸漸變得失衡了吧。

趙顼見雲娘将自己說的話聽進去了,繼續勸道:“不說這些了。我聽內侍們說,富相公和夫人已經到河陽了,一切安好。”

誰知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又引來了雲娘眼淚,而且這一回比剛剛還要厲害,想來是想念父母了。

趙顼頗有些手足無措,本是想讓她安心,誰知卻越來越糟糕。忽然想到自己哄勸幼弟的辦法,于是掏出帕子遞給雲娘,“把眼淚擦擦吧,要是你不哭了,改日我帶你出宮去玩如何?”

雲娘匆匆擦了眼淚後把帕子甩給他,低聲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誰稀罕出去玩。”

趙顼看雲娘不哭了,終于放下心來,調侃道:“看娘子哭的樣子,就像個小孩。你在這樣哭下去,縱使是絕代佳人,也會變成貌醜無鹽的。”

雲娘決定自暴自棄到底了,索性口不擇言:“我哭我的,大王覺得醜,不看不就行了。”

趙顼笑了,低聲道:“偏偏我就喜歡看,有什麽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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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娘的臉不出意料的紅了起來,趙顼伸開手臂将她攬入懷中,卻見她并未拒絕,不由一陣欣喜。雲娘身上的墨香混合着梅花香,讓人沉醉。

他緩緩道:“宮中不比娘子家裏,說話做事要格外謹慎。我少時曾經因為直率冒失,吃了不少苦頭,娘子就不要重蹈覆轍了。一時沖動非但不能幫我們達成心願,反而會連累我們在意之人。”

雲娘輕輕點頭,他身上有沉水香和檀香的氣味,讓人覺得安心。“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随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她只知道,這一世縱使前路多坎坷,也要順着自己心意而活。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趙顼在耳邊喃喃道:“你心中還是有我的是不是。為了解除你的禁足,我求了爹爹好久,如今你欠我一個人情,就留在宮中慢慢還吧。”

治平二年冬,江寧王安石的居所迎來了一位訪客,年紀大約四十餘歲,騎一頭瘦驢,院子進內傳報,王安石笑着出迎:“老仆耳背,沒聽清姓名,但據他的形容,我知道一定是晦叔。”

呂公著笑道:“幾年未見,介甫依然如故。上回伯恭告訴我,他遣人下書金陵,見君不修篇幅,露顏瘦損,以為是看門的老兵,說與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伯恭所言不虛。”

王安石亦笑:“前歲我因居母喪,無暇顧及其他,樣子是吓人了些。晦叔不是在京任龍圖閣直學士嗎,怎麽來江寧了?”

呂公著嘆道:“因濮議一事,獻可出知江州,臺谏亦為之一空,我上疏與陛下争論此事未果,遂自請出知蔡州,從此“三谏不從為逐客,一身無累似虛舟”。因此有空閑特地繞路來拜訪介甫。”

王安石笑道:“晦叔來得正好,我們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面了吧,難得相聚,今日我們不談國事,我這裏有新釀的好酒,有朋自遠方來,正當痛飲達旦。”

呂公著搖頭笑道:“酒倒罷了,介甫家的飯食我是領教過的,特地從京城帶來羊頭簽來下酒。君谟在京時,曾送了一兩小龍團,其味清冽,倒是比酒強很多。”

兩人來到廳上,呂公著親自倒水煎茶遞與王安石,卻見王安石接過茶盞後,從衣袋裏取了一撮消風散放入,拿出茶匙攪了攪,然後一口将茶飲幹,稱贊道:“這茶味道果然是好。”

呂公著驚詫之後大笑:“介甫還是老樣子,只是可惜了君谟的好茶。”

王安石卻毫不在意:“晦叔此次來訪,必有所見教吧。”

呂公著點頭道:“君素有經世之才,如今母喪已除,朝廷屢次征召,欲除翰林學士之職,介甫為何遲遲不應呢?”

王安石搖頭道:“入職館閣,也不過是做些舞文弄墨、尋章摘句之事,毫無意思,我倒是願意出任地方,還能做些實事。何況我家累重,京中物價高昂,居大不易啊。”

呂公著笑了:“以介甫之才,京城并不難居。因濮議一事,朝廷人才凋零,況且如今邊事日起,正當用人之際,介甫又何必執拗呢?”

王安石不為所動:“你我至交,自當直言不諱。良禽擇木而栖,賢臣擇主而事,今上倦政,朝事皆委諸兩府。韓相公為人又剛愎自用,非知我者。我實在不願去趟這一攤渾水。晦叔的品行我一向敬服,若是晦叔為相,我輩自然可以言仕了。”

呂公著嘆息一聲,看來短期內王安石是不可能入京了。依本朝故事,凡在進士考試時取得甲科高第的,在派往外地任滿一任後,就可以申請考試館職,這是跻身高級官員最方便的路徑。王安石在慶歷二年以第四名及第,當然具有這一資格,但是他偏偏不肯走尋常路,這麽多年一直輾轉地方、屈沉下僚、就是朝廷兩次召他赴闕應試,都果斷拒絕。後來迫不得已赴京任職,沒過幾年便遭遇母喪回鄉,此後一直屢召不起。

有些人說王安石是在仿效謝安養望,呂公著卻覺得,老友是在等待屬于自己的機會。他思索一陣笑道:“介甫高看我了,仕途坎坷,我豈敢望此。不過從此之後與介甫談禪論理,悠游林下,倒是一樁樂事。只是你我如此便罷了,但不可不為子孫考慮,我聞令郎自幼穎悟、才高志遠,不知可否有意仕途?”

提到長子,王安石亦頗得意:“此子倒是還有些才略,不過年紀尚輕,畢竟浮躁了些,如今在京城準備殿試。還要拜托晦叔多多教導。”

呂公著笑道:“介甫放心,我會給次兄修書一封,讓他在京城留意照拂。”

作者有話要說:  拗相公正式出場了。《宋稗類鈔》載:君谟聞公至,喜甚,自擇絕品親滌器烹點以飲公。公于夾袋中取消風散一撮投茶瓯中,并食之,君谟失色,公徐曰:“大好茶味。”君谟大笑,且嘆公之直率。這裏将蔡襄改為呂公著。

我的男神就是這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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