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黃金臺築俊賢多
一入臘月,坊間的節日氣氛已經相當濃烈。這日是臘八節,雲娘與趙妙柔向往民間的熱鬧,悄悄出宮閑游,卻見街巷到處都在賣韭黃、生菜、蘭芽、薄荷、胡桃、澤州饧。街巷中有僧尼三五成群,将金銀佛像安放在盆器中,浸以香水,楊枝灑浴,挨家挨戶化緣。各大寺院都舉辦浴佛會,并送七寶五味粥給門徒。味道頗像後世的臘八粥。二人行至相國寺,發現東邊街巷有許多印賣門神、鐘馗、桃板、桃符、回頭鹿馬和天行帖子的店鋪,覺得十分有趣。正要一樣買一些回去,卻見王诜黃庭堅二人結伴而來,趙妙柔忙笑着上前招呼:“晉卿也是來這裏買年貨的嗎?”
王诜點頭稱是,又向二人介紹黃庭堅。雲娘笑道:“魯直我是認識的。”一面向王诜趙妙柔二人解釋緣故,衆人皆大笑。許是趙妙柔在場,黃庭堅頗覺得不自在,王诜笑道:“公主是富娘子的至交,為人最是寬和,魯直切勿拘謹。”又笑對衆人道:“昨日下了一場大雪,今日府上開宴,子瞻、子由等一衆名流都來參加,列位也一起去吧。”
趙妙柔素來仰慕蘇轼之才,倒是非常想去,只是不便抛頭露面,王诜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公主和富娘子可在花廳屏風後單設一席,不必出來應酬,倒也便宜。”
于是二人放心來到王府,卻見府內已經堆起了雪獅子,挂起了雪燈。宴席設在西園,松桧梧竹,小橋流水,極園林之勝。雲娘與趙妙柔在屏風後坐下,趙妙柔指着一位高高的胖子道:“這就是名滿天下的蘇子瞻了。爹爹十分仰慕他的才華,本來準備任命他為翰林學士兼知制诰,因韓相公相勸,後來便到史館任職了。”
雲娘覺得此人的形象與自己想象的十分不相符,忽然聽得外間一陣喧鬧。卻聽一名歌姬曼聲唱道: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抛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萦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随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一曲歌畢,卻聽衆人起哄道:“這正是子瞻的大作,暮雲姑娘對你青眼有加呢,子瞻定要滿飲此杯。”
蘇轼并不推辭,一仰首将酒喝盡,卻聽觱篥聲起,另一位歌姬清唱道:
“輕風袅斷沈煙炷,霏微盡日寒塘雨,殘繡沒心情,鳥啼花外聲。離愁難自制,年少乖盟誓,寂寞掩朱門,羅衣空淚痕。”
蘇轼也拉着黃庭堅笑道:“這唱的是魯直的小詞了,休得推辭,快把杯中酒喝了。”
一時歌姬又開始傳唱在座各人的小詞,雲娘聽得多了難免不耐煩,這不就是現場版的詩詞大會嘛,不同之處就是多了些美女粉絲,卻聽主人王诜起身祝酒道:“方今天下無事,我輩得以縱情詩酒,安享太平。願諸位滿飲此杯,為陛下壽。”
雲娘知道這場宴會已近尾聲,正要拉着趙妙柔去院內賞梅花,卻聽一人起身朗聲道:“晉卿這頌聖毫無意思,我朝雖然百年無事,但陛下所行大有差缪。我在秦州任雄武節度官這幾年來,邊地十邑九旱,民不聊生,亦未見朝廷有所救恤;宿衛多是無賴之人,将領并非選擇之吏,如今西夏勢大,一旦有攻伐,則秦地危矣。況且濮議之事,谏官十人九去,朝野議論紛紛,實在非明君所為。”
雲娘仔細觀察那人,大約三十左右年紀,身材高颀,相貌俊美,令在座的士人黯然失色。不由好奇問道:“此人是誰?”
趙妙柔撇撇嘴:“你不認識他?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章惇。長得倒是一幅好相貌。就是有些高傲輕薄。本來嘉佑二年已經中了進士,但是因為他的族侄章衡是當年的狀元,恥于居晚輩之下,竟然把赦命丢還,真是太過分了。”
雲娘笑了笑“那他以後定然高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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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四年章惇再次應試,中了第一甲第五名。此人雖然有才,卻佻薄穢濫,今天好好一場詩會,最後還是被他攪亂了,真不知道子瞻為何與他交好。”
雲娘笑笑不答,她卻知道,章惇的确算是北宋士大夫中的異類。
王诜此時面子上頗挂不住,黃庭堅看不下去圓場道:“子厚慣會做驚人之語,但士人頌聖也是常事,以李太白之高傲尚不能免。濮議之事陛下雖有小過,但終歸有所悔悟,君實已任龍圖閣直學士,朝廷可謂得人矣。”
章惇冷笑道:“君實為人迂闊,不過一書生耳。我實不知為何有此盛名。富相公曾言:君子則惟道是從,不計身之進退。用則進而行道,不用則退而無悶也。這話真是至理名言。濮議一事,陛下并未采用君實的主張,本應與獻可、堯夫等人一同堅決求退,不料事後陛下溫言幾句,君實卻能安心去當他的龍圖閣直學士,不過是一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一言即出,衆人皆驚,蘇轼看這情形有些尴尬,連忙解圍道:“子厚酒後容易發狂。在商州任推官時,我與子厚在山寺喝酒,聽主持說山中有老虎。于是趁着酒興騎馬去看。眼看離老虎還有數十步,馬受驚不敢往前,我只好轉身回去。誰知子厚獨自鞭馬向前而去,當就要接近老虎時,他居然拿着銅沙羅在石頭上敲響,老虎終于受驚逃跑。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卻和沒事人一樣。可見今日之事,只是子厚酒後狂言,諸位切勿介懷。”
章惇還要再說些什麽,卻被蘇轼拉出花廳抱怨道:“我以為自己就夠直率了,沒想到子厚更加有過之無不及。你本意是來求仕的,所以我拉着你來參加宴會,怎麽能把人都得罪了呢?”
章惇搖頭道:“子瞻盛意可感,只是我為人一向如此,當今天下多事,實在不是我等士大夫悠游宴樂之時。”
雲娘與趙妙柔看完這場熱鬧,還想出府去乳酪張家吃甜品。卻見王誠匆匆趕過來道:“公主,快回宮去吧。聖人有事找你呢。”
雲娘心下一驚:這下糟了,她與公主私自出宮,要是聖人責怪下來,自己卻脫不了幹系,一路上都在尋思如何應付,誰知到了宮中,王誠卻把他們往興慶宮方向引,趙妙柔正要出言訓斥,卻見趙顼從殿中走出來拍手笑道:“這一招果然好使,若不是說孃嬢找,你們也不會回來得這麽快。”
趙妙柔不幹了,跺腳道:“大哥又耍我。”一面又訓斥王誠:“你這麽吃裏扒外,是要造反嗎?”
王誠忙跪下賠罪,趙顼擺手笑道:“你別怪他,是我逼他的。不過娘娘打葉子牌缺人手,你快去吧。”
趙妙柔氣急反笑:“急着把我叫來,又急着把我趕走,也罷,我就走得遠些,省的礙你們的事。”又推雲娘:“你站過去些,大哥有話跟你說呢。”一面和王誠去了。
雲娘覺得這情形有些尴尬,向後退了一步問道:“大王找妾身有什麽事?”
趙顼板着臉道:“這幾天總是找不到你,原來是日日都在外面游逛。”
雲娘仔細端詳他的神色,賠笑道:“大概是前一陣關的時間太久了吧,所以多出去透透氣。”
趙顼沉聲問:“你既然讓我教習書法,就該勤學苦練,上回我讓你寫的字呢?”
上次趙顼讓她摹寫王羲之的《極寒帖》,她卻轉眼忘了,心中暗道不好,忙道:“我回去就補上。”
趙顼搖頭道:“罷了,你現在把這副字帖臨摹一張交賬吧。”
雲娘急着将功補過,找來紙筆就要寫,那字帖上行楷極飄逸,寫得卻是:“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鬓于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而枯煎。願在眉而為黛,随瞻視以閑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悲文茵之代禦,方經年而見求。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于床前。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願在竹而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辍音。”
她一愣,臉立即就紅了,這麽熱烈大膽的用詞,即使她兩世為人,也覺得不好意思。擡頭一看,趙顼正在看着她無聲的笑,忍不住又羞又惱,擱筆抱怨道:“白璧微瑕,唯在《閑情》一賦,大王找來這俗豔之詞,故意戲弄我。”說罷起身要走。
趙顼一把拉住她:“你倒說說,這怎麽俗豔了?我倒覺得陶淵明此賦甚好,好色而不淫,合乎風騷之旨。”說完靠得更近些,将字帖塞進她手裏:“這是我特地送你的,一定要好好收着。”
一言未畢,卻見李憲硬着頭皮走進來道:“大王,侍講孫永有事求見。”
趙顼狠狠瞪了他一眼,嘆了口氣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1.蕭統這位老夫子這樣評價陶淵明的《閑情賦》:白璧微瑕,唯在閑情一賦。總之與陶淵明淡泊明遠的畫風嚴重不符就是了。
2.又一男神章惇刷存在感來了。《東軒筆錄》載:翰林故事,學士白事于中書,皆公服靸鞋坐玉堂,使院吏入白,丞相出迎。然此禮不行久矣。章惇為制诰,直學士院,力欲行之。會一日,兩制俱白事,學士皆鞟足秉笏,而惇獨散手系鞋。翰林故事,十廢七八,忽行此禮,大喧物議。中丞鄧绾,尤肆诋毀,既而罷惇直院。系鞋之禮,後無行之者。 好吧墩子這麽中二也挺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