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長恨玉顏春不久
出了正月,資善堂照舊開始為皇子講學。這日內侍獻了一雙弓樣舞靴,用漂亮的雲紋裝飾,樣式十分新穎。趙顼偶然興起,穿着靴子去資善堂就學,一旁翊善、侍講無不側目。別人倒還好,韓維卻大不以為然,那臉色便不大好看了。
原本該他講《尚書》,他卻攤開了書問別的話:“大王在宮內,可常看前朝太宗皇帝的《帝範》?”
趙顼心道不好,大概這位老夫子又有話說了,只得硬着頭皮答道:“我一向仰慕太宗皇帝,倒是時常翻閱。”
韓維徐徐說道:“那就好。請問大王,《帝範》崇儉篇是怎麽說的?”
趙顼早就将《帝範》背得滾瓜爛熟,随口答道:“夫聖代之君,存乎節儉。富貴廣大,守之以約;睿智聰明,守之以愚。不以身尊而驕人,不以德厚而矜物。茅茨不剪,采椽不斫,舟車不飾,衣服無文,土階不崇,大羹不和。非憎榮而惡味,乃處薄而行儉。故風淳俗樸,比屋可封,此節儉之德也。”
“大王說的是。”韓維把趙顼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天子富有四海,歷代聖君又何必如此樸素,臣再請問,安史之亂是怎麽來的呢?”
趙顼明白韓維這一番做作的緣故了,低聲道:“安史之亂确實源于唐明皇驕奢淫逸,我已知錯了,回去就把這靴子毀棄。”
韓維尤自不依不饒,繼續勸谏道:“縱觀史書,歷代以來無不成由節儉破由奢。我朝□□創基以來,歷代聖君皆不事奢華。如今天下財用匮乏,大王身為陛下長子,當為天下守財,飲食穿戴雖是小事,但亦不可不防微杜漸。”
趙顼忙道:“先生說的我記下了。”他看了看韓維的臉色,眨眼笑問:“先生今日該講生書了吧?”
韓維這才揭過這一節,接下來講《尚書》“鹹有一德”一篇,說到“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終始惟一,時乃日新。任官惟賢材,左右惟其人”這一段,韓維十分激動:“治天下之道,莫過于用人。武侯曾經說過: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人才關乎國運,大王不可以不深思。”
趙顼聽得極認真,問道:“以先生之見,如何親賢臣,遠小人? ”
韓維朗聲道:“知人,帝堯尚以為難事。君王需責令有司細細訪查,聽其言、觀其行,然後一一明辨忠邪。切勿詢于一二內侍,采道聽途說之言,納曲躬附耳之奏,則天下可治。”
趙顼點頭道:“先生說的有理。如君所論,王安石可謂君子矣,我聽說他母喪已除,朝廷複召為翰林學士,怎麽一直沒見他赴京任職呢?”
韓維笑道:“介甫素有大志。非館閣之職可以局限,他還是願意任職地方,倒是能做一些興利除弊的事。”
趙顼道:“如今朝廷像王安石一樣實心任事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只恨所隔太遠,仰慕之心無法申達。”
韓維笑道:“此事亦不難,介甫的長子王雱,現在京城讀書準備殿試,臣與他常有往來,可代大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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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許是沒注意保暖,雲娘犯了咳疾,近來卧病在床。這日趙妙柔來看她,抱怨道:“可惜你病着,不然我們可以一起去延福宮看花,也省得悶在寝殿無聊。”
雲娘看趙妙柔悶悶的,調侃道:“馬上要開閨學,公主都大字練完了嗎?功課都背熟了嗎?如若不然,便躲去延福宮也是沒用的。”
趙妙柔笑了:“你這樣病着,還是這麽尖牙利口。我今天就是來找你讨債的,橫豎你最近書法大有進步。我的字你一并替寫了罷。”
雲娘深悔自己多言,連忙告饒,二人鬧了一陣子,卻見趙妙柔嘆了一口氣,正容道:“白樂天曾言: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近日思量起來,真是至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讓雲娘好生納悶,不由問道:“公主是那裏不順心了?”
趙妙柔低聲道:“我聽王誠說,晉卿一直寵愛一名叫宛娘的婢女。雖然他也對我很好,雖然宮中女師們也教導我女子要以不妒為美德,但我還是心裏不自在。”
雲娘嘆了口氣,這個問題基本上是無解,本朝不比前朝,對女子束縛更深,縱使趙妙柔貴為公主,也同樣要恪守婦德,不能阻止夫君納妾。其實趙妙柔看上一名普通人還好,偏偏看上了風流自賞的王诜,今後恐怕還要吃不少苦頭。只得勸道:“好在晉卿為人善良,日後不會也不敢做出寵妻滅妾的事情。公主身份擺在這裏,只要自己立起來,她們也不敢胡來。我就是怕你性子太良善,一時心軟縱容了晉卿,倒讓他人鑽了空子。”
趙妙柔嘆息道:“孃孃對晉卿還算滿意,只是大哥死活看不上他,也私下勸過我幾次,我真是為難。”
雲娘內心一動勸道:“晉卿別的還好,就是性情風流,交游太廣,公主身份身份非比尋常,終身大事還是慎重一些好。”
趙妙柔搖了搖頭:“無論如何,我相信晉卿的為人。先不說我了,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你,大哥也是有不少貼身服侍的內人的,其中采薇是打小服侍的,大哥對她情分不一般呢。你最好心中有所準備。”
雲娘一怔,心裏頗有些不自在,雖然她早有預料,但事實擺在面前,還是感覺有些接受不了。好在她也不是鑽牛角的人,思索片刻安慰趙妙柔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又何必自尋煩惱,如今也愁不到許多,其實無論是我們,還是官家、聖人、百官,大事小事,都有不能如意的地方,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趙妙柔走後,雲娘難免內心不傷感。暮色緩緩襲來,室內光線已經昏暗不清。她覺得格外憋悶,索性打開窗戶,凜冽的寒風迎面吹來,後苑仍是一片蕭瑟景象,雖是早春時節,卻不見一絲暖意。
作為穿越過來的人,她早就知道趙顼最後娶的并不是自己,只不過過一日算一日,不願意去深思罷了。心思一煩亂,索性晚飯也顧不上吃,打發暖玉去領衣料後,雲娘起身披了一件褙子,下床繼續寫大字。卻見趙顼拿着幾支梅花緩緩走進來笑道:“不是身上咳嗦嗎,怎麽還要寫字勞神。”
雲娘一面款款立起,一面笑道:“馬上就要開閨學了,我和公主都欠下一些功課,只好抓緊補一補了。”
趙顼将梅花抵給雲娘:“今天春天來得晚,但延福宮內的梅花卻先開了,你不是要用梅花制香嗎,我給你尋來了。”
雲娘将龍泉青瓷小花瓶內盛上水,小心翼翼将梅花插入,這才笑道:“這是汴京今年的第一縷春色,用來制香可惜了,還是用它來裝點屋子吧。”
趙顼初嘗情滋味,一日未見雲娘,便覺得有好些話要說:“你不知道,我一時不查,又挨那些老夫子們的訓了。”細說起前日韓維侍講的事,卻見雲娘神色始終愣愣的,忍不住皺眉問:“是身上很不舒服嗎?我讓內人們熬制了一些秋梨膏,對治療咳疾很有效。”
雲娘搖頭道:“我的病已無大礙,不勞挂念。”又裝作不經意問:“這秋梨膏是采薇熬制的嗎?”
趙顼點頭道:“正是,采薇為人心細,事情交給她,我還放心些。”
雲娘心中又酸又澀,黯然道:“她一定是個又伶俐又周全的人吧。”
趙顼一愣,突然笑了:“娘子這是在吃醋嗎?”
雲娘的臉突然紅了,她轉過身去喃喃道:“才不是,誰願意理會你這些。”
趙顼笑着去拉她的手:“以後你有什麽話大可以直接問我,何必這麽拐彎抹角。采薇是從小服侍我的,我自然也看重她,但也只是僅此而已。這定是二姐兒這個大嘴巴說與你的,倒是讓你無端多想了。”
他看到雲娘還是郁郁寡歡,索性低聲笑道:“其實你大可以放心。我們趙氏男兒大多懼內。先帝難得的好脾氣,對後妃一向寬容。爹爹就更不必說了,與孃孃是自小的情分,孃孃不發言,別的女子他是碰都不敢碰的,家法如此,我自然也要效法父祖了。”
雲娘噗嗤一聲笑了:“大王這些話要是讓那些谏官知道,又有一場官司好打了。”又感慨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近來我常提醒自己:将來不可預期,還是把握眼前吧。很多事情,多思無益。”
趙顼卻覺得這話頗為不祥,忙止住她道:“事在人為,将來也是可以把控的,你大可以信我”,一面解下一枚玉佩遞與雲娘:“這是我剛入宮時,大娘娘給我的,我一向非常珍視,如今贈與娘子,以此為定,我會風風光光的娶你。”
作者有話要說: 邵伯溫《聞見錄》:一日侍坐,近侍以弓樣靴進。維曰:王安用舞靴?神宗有愧色,亟令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