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傍關山幾處明
治平三年秋,李諒祚率八萬步騎圍攻慶州大順城。
當夏軍氣勢洶洶地來到大順城時, 遇到了頑強的抵抗。盡管數萬夏軍輪番攻打寨欄, 但守兵據險堅守。蔡挺早就下令在城旁水中布下鐵蒺藜,夏騎兵渡水時多被絆倒,驚呼有神。好不容易攻到寨前, 宋兵用強弓硬弩連射, 又從城牆上扔下許多檑石滾木, 夏軍傷亡慘重, 一連三日未能前進分毫。李諒祚大怒,命令生擒軍首領李清、撞令郎首領李守成在關前拼命攻打,自己身披銀甲親自督戰。
李清指揮鐵鹞子殺氣騰騰的向宋軍陣地碾來,李守成領五千名兵士在兩邊策應。李諒祚率中軍也随大軍一起指揮攻城。誰料蔡挺早就在在城牆內伏下強弩八列,內殿崇班林廣乘其不備,以飛矢射穿李諒祚铠甲,李諒祚身負重傷,鐵鹞子人馬披挂的重甲重铠也紛紛被穿透, 受傷的戰馬發瘋似的亂跳亂竄, 夏軍大亂,拼命奔逃, 卻見城外殺出兩路伏軍,擊殺夏兵千餘人,李諒祚在親兵護送下後退十餘裏才穩住陣腳。
大順城是打不下了,夏軍轉向柔遠寨發起猛攻,可寨內卻死一般的寂靜。沖進柔遠寨後, 未見一兵一卒,四處搜尋糧草,見到的卻是一片焦土,找不到一粒糧食,夏軍人饑馬渴,只得在柔遠寨中休息過夜。李諒祚在大帳中剛剛安睡,聽得帳外一片喧鬧聲,卻見大将梁永能急入帳回禀:“陛下,宋軍夜襲,軍司倉庫起火了。”
因傷口感染,李諒祚此時高燒不退,但他的頭腦卻十分清醒,幾萬大軍遠離後方,一旦無糧,就會不戰而潰,他急忙命令梁永能掩護自己撤退,倉皇中看見倉庫中的糧草已經燒成一片火海,宋将張玉帶着數不清的宋軍呼喊着從四面殺來。虧得梁永能威猛,率領親兵百餘人一路保護李諒祚殺出重圍,但夏軍主力經此一役,損傷大半,再也無法與宋軍争鋒,只得退守金湯城。
雲娘一行人跟着一群老弱傷兵提前退到了金湯城。親兵奉李諒祚的旨意,将富紹隆等人放還。富紹隆一定要帶走雲娘,正在争執時,雲娘從賬中走出道:“三哥,他們奉夏國主的命令,又人多勢衆,你是争不過的,不如帶着青禾她們先走吧。”
富紹隆堅決不答應“我奉父母之命護送你去渭州,如今貪生回去,如何向他們交代,又如何向陸家交代?”
雲娘早已想得非常清楚:“不能為了我一人連累大家。與其都被困在這裏,不如你們先出去再設法救我。”
那親兵也冷笑道:“還是這位娘子識相,要走你們趕快走,若是再猶豫,就一個都走不成了。”
此時青禾卻挺身而出“郎君放心,我留在這裏服侍娘子,也好有個照應,郎君領着錢媽媽快走吧。”
雲娘還欲說話,卻被青禾打住道:“我從小服侍娘子,危難之時,就讓我再盡盡心,否則回去也不會安穩的。”
雲娘看她意思堅決,只得答應了。富紹隆思慮良久,長嘆一聲終于起身上馬,臨行前囑咐妹子:“為兄對不住你,你一切小心,我定會設法來救你。”
雲娘卻知道被李諒祚擄去,獲救的希望非常渺茫,她擦掉眼淚囑咐哥哥“爹爹母親已有了年紀,此事雖然瞞不住,但還是緩緩告訴他們吧,別讓他們為我傷心。”
到了夜晚,雲娘思鄉情切,在帳中無論如何呆不下去,也不顧青禾的勸阻,起身披衣出去。那月亮從東邊照來,一輪冰盤似的,挂在關城的箭樓上,箭樓後面,擁起幾堆土山影子,越發顯得空曠寂靜。她在昏沉的夜色中走着,擡頭一望,天幕上的星星格外清晰,星光照着重重軍帳,仿佛格外低矮。依稀從帳篷縫隙中漏出一線燈光來。她隐隐聽到傷兵的呻吟聲、少年的哭泣聲,老者的嘆息聲,騾馬的嘶鳴聲,只覺得萬般凄涼,就這樣不知走了有多遠,帳篷漸漸稀少,連些微的聲響也不再有,四周安靜的可怕,雲娘覺得實在忍耐不得,轉過身又回到了營帳。正在愁思百結之時,卻聽到有少女的歌聲,被風吹來一字不落落入耳內,只聽她唱道是:
“秋夜長,殊未央,征夫昨歲戍他鄉,北風受節雁南翔。
雁南翔,川無梁,為君秋夜搗衣裳,調砧卵杵思自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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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自傷,天一方,月明白露澄清光,龍門道路阻且長。
阻且長,空彷徨,鳴環曳履出長廊,關山萬裏遙相望。”
在這樣寂寞凄涼的夜裏,聽得這歌詞,雲娘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她拿起自己随身攜帶的玉蕭,按着節拍吹奏起來。青禾不通樂理,只覺得那蕭調清冷哀婉、曲折動人,她也是有心事的人,居然落下淚來。一套蕭聲吹完,帳中依舊寂靜無聲。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那少女依着蕭聲尋過來問道:“剛才可是娘子在吹簫?”
雲娘點頭道:“正是。”
卻聽那少女低聲道:“這蕭吹得真好,倒是我的歌聲粗陋,與這蕭聲不般配了。”
雲娘笑道:“娘子的歌喉極好,何必自謙,只是這唱詞我竟沒聽過,不知是什麽詞格?”
少女搖頭道:“無格,這還時幼時母親教我的,一時有感就唱了出來。”
雲娘不由好奇問道:“娘子也是漢人吧?”
少女點頭道“我本是延州人,上個月被夏兵擄掠到這裏,受盡侮辱,幾次想一死了之,但想到家中父母,也只得熬着,期待有能見面的一天。”
雲娘頗有同命相連之感,看她氣度打扮不俗,料想多半是出身大家,也許像自己一樣,有難言之隐,也不多問,只是安慰道:“我跟你是一樣的人。在這亂世,活着是最重要的。身處絕望時,想想自己的家人,也許就不那麽難熬了。”
李諒祚大軍回到興慶府已是深秋,雲娘被帶到宮城內一個相對獨立的宮殿內安置。李諒祚有意關照,一應起居坐卧極盡奢華,又特地派了兩名宮監、六名漢人宮女來服侍。
雲娘對此不屑一顧,格外加強了戒心,內衣都用細針密線縫得結實,晝夜準備着一支長銀簪,略可疑的飯菜一口不吃,水一口不喝。但日複一日過去,也未見李諒祚來侵擾,雲娘命青禾去打聽,才知道他在攻打大順城時受了傷,正在寝殿中養病,這才略微放松一些。
前來伺候的小宮監劉成很伶俐,笑勸道:“小的冷眼觀察了這些日子,陛下對娘子是極好的,但凡有好的玩物、吃食,都記挂送過來,便是娘子身邊的下人,也是精挑細選的,小的還從未見過陛下對誰這麽上心呢。”
雲娘冷笑,自己對于李諒祚而言,不過是一件新鮮的玩物,如今還未上手,所以願意多用些心思罷了。索性話也懶得說,直接拿出醫書來看。李成覺得讪讪的,正要再用些心思打點出一車的奉承話,卻見李諒祚派人來請雲娘。
雲娘想到李諒祚箭傷嚴重,料也不能把她怎樣,就坦然去了。那殿中光線甚是昏暗,藥味混合着血腥味撲面而來,兩名宮人正在小心翼翼的換藥。李諒祚看到雲娘來了,微微一笑,擺手令宮人退下“你來了,我這個樣子,一定很狼狽吧。”
雲娘看他臉色蒼白,肩部、臂膀盡是箭傷,忍不住出言諷刺“我當初勸過國主止戰息兵,安民保福,國主只是不聽,如今受此重創,又能怨誰呢?”
李諒祚聞言卻不生氣:“勝敗乃兵家常事,我還年輕,有的是機會重新來過。且不說這些,我送你的那些珠寶首飾,你為什麽不戴?”
雲娘冷笑:“國主若打算千金買笑,可是錯了主意。”
李諒祚恍若未聞:“我退到金湯城那晚,有幸聽到娘子的蕭聲,今日還能為我吹上一曲嗎?”
雲娘漠然道:“宮裏多得是樂師,國主大可以找他們。我斷斷不能從命。”
李諒祚苦笑道:“你就這麽怨我嗎?我母親也擅吹簫,自從她去世後,很久沒有聽到這麽動人的蕭聲了。”
李諒祚見雲娘沉默不答,索性繼續自語道:“當初聽到母親的死訊,我并不覺得傷心,反而覺得是種解脫。母親信佛,幼時經常帶我去承天寺聽佛經,我卻在寺內偏殿親眼目睹她與爹爹的侍衛從寶吃多私通,都說佛性慈悲,但母親,她從未将半點慈悲施舍給我。”
雲娘卻想不到李諒祚對她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她也知道,從李元昊殺死生母開始,西夏國主就與生母代代結為仇敵,母子情分扭曲至此,也着實令人嘆息。
李諒祚見雲娘依舊沉默,自失一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和你說這些。也許是你長得很像母親,眼睛裏卻沒有她那麽多欲望。從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和其他女子不同,現在更加印證了我的想法。不管你有什麽要求,只要說出來,我一定會滿足,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雲娘的心卻再也起不了任何波瀾,低聲道:“我唯一的心願,就是要重返故土,回到父母身邊。”
李諒祚猛然起身,緊緊抓住雲娘的手:“只有這個要求,我絕對不能滿足,你一定要留在我身邊。”
雲娘厭惡的将手抽開,冷笑道:“匹夫尚且不能奪志,國主縱使留下我的人,也留不下我的心,就不怕我自盡嗎?”
李諒祚索性笑了:“匹夫匹婦動辄輕生,你不像是那樣的人。你不能死,你死了,我絕對不會放過你身邊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1.昨日與讀者讨論到北宋定都汴梁的利弊。其實早在唐末,由于關中平原生态環境惡化和戰亂,長安已經衰落了。就是在唐朝興盛的時候,由于人口資源壓力,皇帝在春荒時經常帶着群臣到洛陽就食,高宗就去過6次,玄宗也去過5次,這就是“逐糧天子”一說的由來。北宋之所以最後選擇定都汴京,除了太宗堅持外(他的政治勢力就在這一帶),也跟汴京的地理位置有關。中國古代經濟重心的遷移趨勢是由西向東,由北向南,五代後南方的經濟優勢更加凸顯,作為首都必須與南方建立有效的運輸體系,汴京當時連接運河,獨得漕運之利,這是最關鍵的。至于北宋後來滅亡,其實與徽宗父子連續做大死有關,換一個正常點的皇帝都不會是這個結局,不能把這個鍋全讓定都汴京背了。太宗說過立國以德不以險,其實也有些道理。具體可參考論文《面對古都與自然的失衡——論生态環境與長安、洛陽的衰落》《從黃河時代到運河時代》《關中經濟地位的衰落與長安都城地位的喪失》《五代都城的變遷與中國都城的東漸》
2.收藏過百了,好吧作為卑微萌新果然沒見過世面。再次感謝來看文的小可愛。 ^_^
3.這幾章小虐,不過女主會成長爆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