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蔭幄晴雲拂曉開

治平三年冬,帝不豫。

濮議事件耗費了趙曙太多的精力, 這個過程經歷了太多大悲大喜、跌宕起伏, 他終于支撐不住、卧床不起。這種情況對外界嚴格保密,只有最高層的幾個宰執知道。

趙顼每天去探望父親,這一天趙曙病情似乎略有好轉, 趙顼親自喂完湯藥後, 趙曙擺手令侍從退下, 凝視兒子良久, 輕輕嘆道:“我的身體我心裏有數,這一次怕是熬不過去了。”

趙顼拭淚勸道:“爹爹別這麽想,您這是太累了,只要好好休息用藥,一定會平複如初的。”

趙曙搖頭道:“我這幾天經常夢到先帝,他似乎不大高興,也常夢到你翁翁,還有很多逝去的親人。這是不祥之兆, 你是長子, 品行能力在衆兄弟中是最出色的,你心裏要有數。”

趙顼此時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思索片刻勸道:“兒子也常夢到逝去的親人,這是人之常情,爹爹萬勿多想了。”

趙曙沉默片刻突然問:“因為議婚的事,你一定很怨爹爹吧。”

趙顼連忙跪下道:“兒子不敢,爹爹是為大局考慮。是兒子無狀, 讓爹爹操心了。”

趙曙嘆息一聲:“為君難啊,我在這個位置上不過呆了三年,卻沒有一天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前朝和後宮,華夏和四夷、臺谏與兩府,都要小心處置、保持平衡。仲針,你年輕氣盛,又容易沖動好強,這天下的擔子早晚會落在你身上,其中的道理,一定要好好掂量。”

趙顼忙答應了。看父親精力不濟,似要朦胧睡去,輕輕替他蓋好被子,才慢慢走出了福寧殿。他看到韓琦在殿外守候,未免憂形于色道:“相公,爹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韓琦正容道:“願大王朝夕不離陛下左右。”

趙顼的心思全在父親的身體上,随口答道:“人子職分所在,自當盡力侍奉。”

韓琦意味深長地盯着趙顼,緩緩道:“非為此也。”

趙顼頓悟,感激的看了韓琦一眼,匆匆而去。

信義坊宰相府內,韓琦正在與歐陽修下棋。

韓琦手持白棋子,久久不能落下。歐陽修生性直爽,等得十分不耐煩,催促道:“我都已經等了好久了,相公快落子吧,這又不是戰場排兵布陣,便是輸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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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琦索性棄了棋子笑道:“看來這局棋我是贏不了永叔了,不過還有一步大棋,我們非贏不可。”

歐陽修不解:“相公指得是?”

韓琦看了一眼書生氣的歐陽修,嘆了口氣道:“陛下聖躬不豫,如今索性連話都說不清了,只能靠紙筆與外界溝通,後事不能不備了。”

歐陽修意有所悟:“相公多慮了,我朝家法,帝位向來父子相傳,穎王是陛下的長子,萬一陛下有所不測,自然是穎王即位。”

韓琦沉吟道:“話雖如此說,但如今京內留言紛紛,有人說太後甚不滿官家尊崇濮王,背棄仁宗,意欲效仿嘉佑故事,再從宗室中選擇子弟入內,立為儲君。”

歐陽修搖頭道:“可是無論選誰,都不是先帝親生,對太後都是一樣的,更何況太後一向看重穎王,又有血脈之親,怎麽會另選他人呢?”

韓琦嘆道:“永叔只是其一,不知其二。你還可記得皇佑年間包孝肅主審的假皇子案?”

歐陽修笑道:“冷清假冒先帝之子欲取偷天富貴,幸得包孝素明斷,将其斬殺,此案不是早已了結了嗎?京城坊間草民慣會傳些謠言,這些都是無稽之談,相公自可不必太認真了”

韓琦喝了一口茶緩緩道:“永叔啊,對待傳言我可以一笑置之,可當今陛下是你我一手扶立的,大臣卷入立儲,歷朝歷代都是極其兇險的事,何況濮議一事,太後和朝臣對我等多有不滿,當此緊要關頭,只要出現一點變故,這就是抄家滅門的禍事,你我豈能不慎?”

歐陽修心中一驚,他平素熟讀史書,改朝換代了之時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了,更何況近來頗有言官将韓琦和自己比作霍光,那霍光死後,霍家旋即被滅門,想到此,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沉吟半響方道:“相公說的不錯,為今之計,無論于公于私,還是要勸陛下早立太子。”

韓琦見老友終于醒悟過來,輕笑道:“永叔說的不錯,便是穎王那裏,也要勸他早些準備,好在勾當皇城司公事李穆是自己人,要叮囑他格外留心,防止異變。”

治平三年十二月辛醜,趙曙的病症加劇。輔臣問起居罷,韓琦上前奏道:“陛下久不視朝,中外憂惶,請早立太子,以安衆心。”

趙曙此時十分虛弱,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陣難堪的沉默後,他只能點頭表示答應。韓琦趁機親自給趙曙遞上紙筆。趙曙被內侍們扶着勉強起身,在紙上顫顫巍巍的寫道:“立大王為太子。”

韓琦朗聲道:“這肯定指的是穎王,煩請陛下寫清楚。”

趙曙無奈,掙紮着在後面又寫了三個字“穎王顼。”

韓琦接到手诏後毫不遲疑,立即召內侍高居簡授以禦劄,命翰林學士張方平草制。然而立儲一事畢竟十分重大,張方平久歷官場,自然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就算韓琦拿着趙曙剛寫完的诏書,張方平也毫不理會,他堅持走入福寧殿,一定要讓皇帝當面再寫一次。趙曙萬般無奈,只得勉強掙紮起來,咬着牙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又寫了一遍。

當一切都做完時,趙曙已經汗濕重衫,他頹然倒下榻上,突然感到莫名的留戀和哀傷,兩行熱淚緩緩而下。宰執們默默走出福寧殿,文彥博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色,嘆息一聲道:“看這天氣是要下雪了。”

韓琦點頭道:“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吧,早些落下也好。”

對于剛才殿內的情形,文彥博頗為感慨:“相公看見了嗎?陛下也是不容易,人生至此,雖是父子至親也不能無動于衷。”

韓琦冷冷道:“天子本無私事,國事當如此,又有什麽辦法。不才還有事情要忙,就先告辭了。”

文彥博用複雜的目光注視着韓琦匆匆離去,他知道韓琦這只老狐貍,這次終于又押對了寶,自己始終還是慢了一步。

宰執們終于結伴而去,原本空曠的福寧殿變得寂寞清冷,趙曙言語行動困難,思維卻異常清醒:權利真是奇妙的東西,一旦得到了,即使是父子至親,即使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也舍不得放手。

自己這一生,大概也就這樣了吧,皇位對他來說,原本是遙不可及,誰知後來機緣巧合,竟一路登上這至尊之位。作為皇帝,他無疑是平庸的,如果能有一件事能讓後人記得他,那想必就是濮議了。若是當初能有別的選擇,他的人生會不會不同呢?

治平四年正月丁巳晚,趙曙崩于福寧殿。

趙顼深夜被人喚醒,情知爹爹那裏出了變故,匆匆起身來到大殿。夜正濃,北風呼嘯着吹來,突然聽得“咚咚咚”三聲鼓響,原來已是三更了。

他只覺內心一片茫然,看到殿內一片素色,他才意識到爹爹終是離開了他,從此陰陽兩隔,再也不能相見,想到這裏,不由失聲痛哭。

不知過了多久,他強行抑制住悲傷,推開殿門向外走去。他看到內侍們都向他下跪行禮,一名宮女跟上來,為他披上一件大氅,他愣了一下,才發現先前只穿了件家常的圓領錦袍,寒風刺骨,竟然毫未察覺。

他在怔忪中走下臺階,卻聽李憲低聲向他回禀:“陛下,福寧殿已經安排好了人手,可保萬無一失。明日百官入殿發哀聽遺制後,您就可以在東楹見百官了。”

趙顼這才猛然醒悟過來,原來這個帝國的重擔,終究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了。

北風刮得更緊了,天空飄起了雪,他獨自一人行走在雪地中,仰望夜幕,蒼茫一片,極目四方,天地空曠,他心中湧上一陣莫名的孤獨,身為帝王,注定了一生孤寒,他已經失去了父親,又被迫放棄心愛之人,這慢慢長路,以後他就要一個人走下去了。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來,刺醒了他昏沉的頭腦。我現在是大宋天子,是萬民的主宰,實在不必如此自憐自艾。他的內心陡然升起一股壯志豪情,他正當青春,富國強兵,一雪前恥,是他自幼的渴望和理想,現在,他終于可以一步步向理想靠近,大展宏圖了。

“條風開獻節,灰律動初陽。百蠻奉遐赆,萬國朝未央。

雖無舜禹跡,幸欣天地康。車軌同八表,書文混四方。

赫奕俨冠蓋,紛綸盛服章。羽旄飛馳道,鐘鼓震岩廊。

組練輝霞色,霜戟耀朝光。晨宵懷至理,終愧撫遐荒。”

他默默吟誦着前朝太宗皇帝的《正日臨朝》給自己打氣,而新的一天,終于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登基了。這大概是我寫的第一篇也是最後一篇男主是皇帝的文了。神宗是個例外,畢竟他與王相公是我最心疼的一對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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