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積雪飛霜此夜寒

自從喝下梁後給的那碗絕育藥後,雲娘的身體就一直時好時壞, 時至深秋, 又犯了胃疾,但凡油膩之物,入口便覺得惡心想吐, 只能靠稀粥和湯水維持體力。請了許多大夫來看, 都說是肝氣上逆, 胃失合降, 開了歸脾湯和左金丸在吃,只是心病還要心藥醫,故而這病一直反反複複,拖延到冬天才好轉。

這一夜北風緊。雲娘在殿內,起先斷斷續續聽了半夜鈴檐的響聲,好容易朦胧睡去,卻是始終半夢半醒。依稀看到母親向她招手:“三娘,夜已深了, 你還在看書, 是要考女狀元嗎?”。随手拿起雲娘的書本,卻是一首李賀的詩“雪下桂花稀, 啼烏被彈歸。關水乘驢影,秦風帽帶垂。入鄉誠萬裏,無印自堪悲。卿卿忍相問,鏡中雙淚姿”,不覺又好氣又好笑:“你小小年紀, 那裏懂得什麽叫煩惱,在這裏尋愁覓恨,豈不好笑。”

一語未畢,卻見長兄富紹庭笑着走來:“三娘一連幾日悶在屋裏看書,越發成了呆子了,明日收燈,都人皆去探春,我已和二哥兒、三哥兒約好去州北李驸馬園游賞,你也一起去吧,省得在家裏悶壞了。”雲娘覺得羞惱,起身和長兄鬧了一回。忽聽得窗外悉悉簌簌,分不清是雨聲還是雪聲,雲娘猛然驚醒,才發現是一場幻夢。她嘆息一聲,這般平淡喜樂的日子,最終對她也成了奢望。此時天已大亮,日光映得窗紙發白,她随口問道:“青禾,外面是下雪了嗎?”

帳外忽有一個聲音靜靜答道:“雪下了一夜,已經停了。”

李諒祚信步走進來,緩緩揭開了帳幕,他微微一笑,輕聲問:“你醒來了?半個時辰前我已經來了,見你正睡着,就沒有打攪。”

雲娘尚未梳妝,覺得有些窘迫,忙背過身去問:“青禾他們呢,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李諒祚笑道:“剛過卯時,我讓她們都出去了。”一面上前摸了摸她的額頭,“出了這許多汗,可見身子還是虛弱。剛才看你睡得也不大安穩,還是要出去走動走動,興許病能好得快些,今日随我去賀蘭山離宮去散散心吧。”

雲娘不答,默默整裝起身,李諒祚最近越發喜怒不定,倒是違背他不得,李諒祚看她只穿着夾襖,将自己的貂裘脫下給她裹上:“外邊冷,穿上這個才好。”

雲娘出宮坐上馬車,才發現這次出行帶了很多兵士,不由心下詫異。因天氣寒冷,李諒祚并未騎馬,與索性與雲娘共乘一車,車內的暖爐燒得極熱,熏得雲娘身上的藥香更加明顯,他的心中蕩漾了一下,笑道:“娘子身上的味道很是好聞呢。”

雲娘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緊緊握住雙拳,指甲已經嵌入了皮肉裏。李諒祚掰開她的手,發現掌心已是殷紅,言語便有了怒意:“跟我一起,就讓娘子如此難堪嗎?娘子是有多久沒笑過了?”

雲娘苦笑一聲:“國主信佛,可知佛說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蘊熾盛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離難,難離身。我卻看不空、放不下,怎麽可能強顏歡笑?”

李諒祚放緩了聲音:“求不得,娘子也覺得這是人生的至苦嗎?”他伸手将雲娘摟入懷中,竟是這樣低頭就吻了下去。雲娘渾身早已僵硬,她恨自己這副軀殼,如果真有地獄之火,寧願縱身一躍,倒可以免了現時的煎熬。不知過了多久,李諒祚輕輕将她放開:“今天帶娘子去離宮,是要看一場好戲。”

馬車行至賀蘭山東麓,進入狹長谷口,幾座宏偉的宮室映入眼簾,谷口南面是一座大型兵營,隐隐藏着數萬雄兵。李諒祚引着她進入離兵營最近的一座宮室,輕輕笑道:“好戲就要開場,我和娘子暫且去屏風後躲避片刻。”

沒過多久,就見一名西夏官員領着一名漢人打扮的軍官上殿,卻聽那漢人問道:“閣下招我來此會議,貴國國主何在?怎麽不見其他人?”

西夏官員笑道:“何必着急,上次閣下前來,我曾贈予金銀寶物,閣下亦許歸我延邊熟戶,如今時隔半年,閣下為何還不屢約呢?”

那軍官敷衍道:“茲事體大,我還需與種将軍敲定。不過他也有意促成此事,我已經有八分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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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官員冷笑道:“閣下還不知道嗎?種谔誘降嵬名山,如今早已占了綏州,如今閣下說他同意歸還熟戶,難道當我們是瞎子不成?”

那軍官大驚,聲音也變得顫抖:“種将軍做下的事,我實在不知啊。”

那西夏官員大聲喝道:“楊定,你莫欺我夏國無人,上國背棄誓約,占我綏州,誘我民衆,此仇必報,如今就先拿你的項上人頭祭旗。”言畢招呼一聲,殿外湧上無數伏兵,亂刀齊下,早已将楊定斬殺,便是他攜帶的親衛,也無一幸存。

李諒祚從屏風後緩緩而出,撫掌笑道:“卿此計甚好,如今楊定已死,保安軍群龍無首,傳我旨意,令右樞密黨移賞糧、監軍文煥領五萬人馬攻保安軍,對陣時斬首一級,賞銀十兩,計入軍功。”他一臉嫌棄的将楊定等人的屍首踢開,轉身對親衛道:“把他們都擡走,別擱在這裏礙眼。”

屍體雖然擡走,那室內的血腥味卻無論如何揮散不掉。雲娘是第一次見到這麽酷烈的場面,覺得腹中像是翻江倒海一般,竟是抑制不住的嘔吐起來。

李諒祚默默看了她許久,終于嘆息一聲,走上前輕輕扶住她的肩:“不要怕,我讓人點上熏香,氣味一會兒就散了。”

雲娘一把将他推開,冷冷道:“國主覺得這場戲好看嗎?與其受這樣的羞辱,不如一刀殺了我幹淨。”

李諒祚冷笑道:“楊定不過一小人,他這是咎由自取,有何可惜?宋違背誓約,屢次挑釁,此仇不報,我就不是黨項男兒!”

雲娘朗聲道:“明明是夏國窺我神器,連年擄掠,民衆苦不堪言,早就盼望重歸漢土。如今陛下素有大志,奮然欲雪祖宗敗兵之恥,我勸國主還是識相一些,莫要自尋其辱。”

李諒祚陡然提高了聲音:“娘子終于吐露心聲了,你早就對他有意是不是。你可知道,宋廷那些文弱書生們,早就上書指責種谔擅自興兵,招惹是非,主張早日放棄綏州。而你的那位陛下,已經将種谔下吏部治罪。宋既無強将,又無能臣,就憑那些無用的冗兵,想要一雪前恥,豈不是癡人說夢。”

雲  娘一時無語,李諒祚索性上前一步,緊緊盯着她道:“我的志向,又何止綏州。我向來不信漢人懷德服遠那一套。宋軍疲敝已久,将帥乏人,士兵驕惰。汴京一馬平川,毫無天險可憑,只要時機成熟,我自當領兵長驅直入。我倒要看看,屆時你的那位陛下該如何應對,就憑那些士大夫的三寸不爛之舌,能否抵擋住我的鐵騎,”

雲娘挺直了腰身:“我不過一弱女子,不懂軍事,但夏國連年征戰,民窮財盡,人怨沸騰,這也是不争的事實。如果國主還要一意孤行,勞師襲遠,恐怕會內亂不止、分崩離析。”

李諒祚臉色晦暗不明,一把抓住她的手:“娘子好一張利口,只是手冷人更冷,我就不明白,我為什麽暖不熱你的心。”他拔下雲娘鬓旁的金釵,随手擲到地上,青絲如瀑布一般垂下,李諒祚打橫抱起了她,徑直向後殿寝塌邊走去。

他将不住掙紮的雲娘輕輕放在榻上。正欲低頭吻下,卻聽得殿外親兵來報:“陛下,大軍已經集合,請陛下訓示。”

李諒祚放開雲娘,輕輕一笑道:“花間喝道最是煞風景,不過我們正當青春,有的是大把時間消磨。”言罷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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