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情多自悔登臨數
福寧殿內,趙顼看了司馬光上的劄子, 不由大怒。他将樞密使文彥博、門下侍郎曾公亮召來責問:“種谔招納李諒祚國內人戶, 在綏州築城一事,原屬機密,司馬光如何得之?如今衆人議論紛紛, 朝廷以後如何行事?”
文彥博俯首道:“洩露軍機, 是臣的責任。但陛下初承寶命, 公私困匮, 軍政未講,征伐四夷之事未可輕議。況李諒祚剛遣使者奉表吊祭,朝廷已赦其罪,又令邊臣誘其亡民,攻占綏州,于理實在不正。請陛下三思。”
趙顼怒道:“如今李諒祚誘殺楊定,邊釁已開,綏州無論如何不能放棄。只有秣兵厲馬, 與他對峙, 夏逆方不敢小觑。韓相公如今判永興軍兼陝西路經略安撫使,他也說綏州扼三大川口, 夏人號曰李王心,其地形高遠,能下視諸郡,旁多沃壤,又能減省屯戍饋饷。可見在綏州築城, 足以強邊。”
曾公亮表示反對:“陛下,韓琦臨行前,曾對臣言綏州不當取,如今抵達任所,又複奏稱綏州不可棄,如此反複,想是受郭逵等邊臣蠱惑,實在不能相信。”
趙顼只得耐下心來解釋:“韓相公前言綏州不當取,是就理論上立言,今言綏州不可棄,是就時勢上立言,如今楊定已被誘殺,情勢有變,豈可一概而論。還有種谔取綏州,是奉朕的密旨,如今獲罪,今後何以使人,還是令翰林學士鄭獬草诏,複其職位吧。”他見文彥博還要陳詞,擺手制止道:“朕意已決,不必多言了。”
文彥博和曾公亮去後,趙顼總算松了一口氣,剛要去後苑散散心,卻聽內侍傳報司馬光求見。
對待這位當世大儒,趙顼不得不給足面子,他盡量讓自己平心靜氣,卻見司馬光入殿朗聲道:“臣聽聞陛下用翰林學士承旨張方平參知政事,張方平文章之外,更無所長,臣身為禦史中丞,不敢塞默。望陛下追回張方平的受命,以協輿論。”
趙顼耐着性子問:“卿可是知道有什麽實狀?”
司馬光坦然道:“這是臣親眼所見。”
趙顼覺得自己的好性子快被磨光了,勃然作色道:“朝廷每有除拜,衆言則紛紛,實非美事。”
司馬光仿佛沒看到他的臉色一般繼續陳詞:“臣以為這是朝廷的美事,知人甚難,況且陛下新即位,萬一用一奸邪,而臺谏循默不言,陛下從何知之?”
趙顼沉默良久問道:“王陶彈劾吳奎攀附宰相,吳奎卻說王陶有意結交人主,卿以為呢?”
王陶是趙顼東宮舊臣,司馬光毫不避諱:“吳奎上疏彈劾王陶,所言皆是公論,王陶妄揣聖意,實非佳士。”
趙顼此時怒意已收,覺得與司馬光對話也有些意思,索性開誠布公地問:“結交宰相與結交人主孰賢?”
司馬光道:“臣以為結交宰相固然是奸邪,然希意迎合,揣摩人主意旨之人同樣是奸邪。”
趙顼決定再試探一下這位老夫子:“以卿之見,兩府誰可留,誰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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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覺得今天陛下的問題實在有點太多了,況且這個問題就是個陷阱,不可不慎,思索一陣答道:“權柄不可下移,臣豈敢與聞!然而臣以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由徑以求進,陛下自當用君子,遠小人。”
趙顼笑了:“卿言甚善,剛才是朕浮躁了些,卿不必介意。朕欲任卿為差官裁減國用,不知卿意如何?”
司馬光覺得陛下又要把自己拉到一個大坑裏了,忙辭謝道:“據臣所知,慶歷二年已經有類似的裁減制度,只需令三司對照現在的支出,酌情裁減就是,實在不必另設差官。況且臣所修《資治通鑒》委實文字浩大,實在無暇兼任錢谷之職。”
趙顼知道司馬光不情願,也只得罷了。他召韓維獨對,語氣已是變得沉重:“朕初即位,政務千頭萬緒,但細思最緊要的不過兩處:一為理財,一為治軍。前日朕令樞密院問禮官,若遺契丹太後書,當以何稱,太常寺言需稱叔祖母,雖然下诏從了,但朕深以為恥。太宗、真宗皇帝屢敗于契丹,朕卻需向世仇稱侄孫,是可忍孰不可忍。”
韓維與趙顼相處日久,知道他心氣甚高,本性又要強,緩緩勸道:“主憂臣辱,陛下的志向臣不敢忘。但天下困弊日久,加之府庫虛匮,水旱連年,當務之急,還是要保泰豐財,安民固本,然後才能謀諸邊事,一雪歷代之恥。”
趙顼沉吟道:“朕也知道這個道理。但如今天下弊事甚多,若一切因循守舊,不思更張,一旦百姓遭遇饑馑,再加上寇患,恐怕智者也難以善後了。卿屢次稱王安石之才,但先帝一朝屢召不起,前些時日朕召又不起,難道真是因為朕德行淺薄,他不肯輔弼嗎?”
韓維笑道:“介甫素有經世之志,并非甘心老于山林。昔日劉玄德三顧茅廬,如今陛下始初踐祚,若虛己下問,待之以誠,與圖天下之治,介甫必幡然來矣。”
趙顼決定再試一試:“既如此,卿可先作書與王安石,道朕此意。”
因上年正月先帝崩逝,年節頗為冷清,今年國喪已除,兩宮決定好好慶祝一番,正旦朝會直至元宵燈,連日宴飲熱鬧不堪,正月十六又在集慶殿大宴群臣,趙顼有些害酒,匆匆結束了宴會回宮休息,李憲将湖南路貢獻的柑橘呈上:“柑橘最是解酒,官家吃一些吧。”
趙顼皺眉道:“如今四方入貢太繁,道路遙遠,疲費亦廣。甚至有無良胥吏借機勒索,以致小民敗家破業,耗蠹民力,莫不由此。朕打算下诏免了入貢,以後這些南果,就讓內侍省派人去坊間采買吧。”
李憲忙答應了,正要退下傳旨,卻被趙顼叫住問道:“此事不必着忙。朕讓你打聽的事如何了?”
李憲感到萬分為難,索性跪下道:“臣有罪。”
趙顼不由詫異:“子範這是做什麽,你應該知道,朕最不喜歡別人說罪道死。”
李憲叩首道:“臣若是遵了聖旨,就違背了兩宮的囑托,若是不遵聖旨,是為不忠,臣大為難。”
趙顼知道這裏大有文章,索性将李憲扶起來:“你如實告訴朕,若是兩宮怪罪,朕一力承擔。”
李憲猶豫良久,終于道:“官家讓臣打聽富娘子的近況,臣聽聞富相公将她許配給陸诜之子,但在送嫁的路上,被夏兵擄走,至今下落未明。”
趙顼霍然起身,緊緊抓住李憲的手問:“你說的可是真的,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朕?”
李憲十分無奈:“兩宮下了嚴旨,不叫走漏半點風聲,臣怎敢在官家面前多言。”
趙顼憤然道:“夏逆欺我太甚,朕為天子,握秉乾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必當提三尺劍,蕩平蠻夷。”言罷挺身就要出去。
李憲急得緊緊抱住他的大腿:“官家息怒,兩宮就是怕官家沖動,所以才下令不叫走漏消息的。天子一怒,伏屍千裏,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官家不可不慎重。”
趙顼在殿內急步良久,頹然倒下,且不說天下承平日久,戎事不講,将帥乏人,士卒驕惰,上下姑息,就是打仗用的錢糧,朝廷也籌措不出,現在用兵,大概會天怨人怒吧。
這時李舜舉走來請示:“按照成例,請官家駕臨宣德門觀燈,與民同樂。”
趙顼本不欲去,但今日若天子不親臨,必是國有大故,只得在衆人簇擁下登樓。宣德門城樓臨禦街,樓上四面垂了明黃薄帳,正中是禦座。趙顼坐上去時,簾子還沒有放下,下面的百姓看見了,一時歡聲雷動。
趙顼像提線木偶一般向他們揮手致意,前歲與雲娘在樓下觀燈,只覺得興致勃勃,到處新鮮有趣;如今獨自登上這城門,才發覺荒涼寂寞,高處不勝寒。
宣德樓兩旁朵樓東西相對,左朵樓下是趙颢等皇親府上的彩棚;右朵樓下是曾公亮等宰執及國戚家的彩棚。宣德樓上時有金色鳳鳥飛下,還未在彩棚前落地,早已被哄搶一空。
當此之時,華燈寶炬,月色花光,動燭遠近。千街萬巷皆是繁盛浩鬧,千門萬戶皆是笙篁未徹。婦人們巧制新妝,競誇華麗,少年們寶馬雕車,滿路行歌,大街小巷,到處是歡笑的人群,到處耀眼的光芒。
真是繁華盛極。
可是誰又真正知道,繁華下的落寞,燈火後的闌珊,錦緞下的傷痕,就如同無人知道這太平盛世的表面下,早已是千瘡百孔,就如同無人知道他現時意氣風發,卻終将在深夜恸哭。
等到終于走完這些過場,趙顼沉聲對李憲道:“我們回去吧。”他站起來,聽到樓外擊鞭的聲音,山樓上下,燈燭數十萬盞,随着鞭聲一時全滅。整個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來。
所有的喧嚣全都走遠,早春的夜風帶着寒意吹到臉上,他才覺得心中澀澀的疼,他喃喃默念:“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而夜色,卻更加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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