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天寒飲馬太白窟

等到出行那天,王厚送了王憶一把精致的短弓, 笑着叮囑道:“這把弓是六鬥力的, 于你正合适。出門在外,弓箭是不能離身的。”

王憶笑了:“這麽巧,我也有同樣的東西要送給你。”他拿出禮物, 原來是那日王厚在集市上試過的弓箭。

二人大笑, 王憶好奇問道:“市面上這種力量短弓很少, 處道是從那裏尋來的?”

王厚笑而不答, 翻身上馬而去。

從秦州向東北出發,路過長武、慶州、華池,經過三天的風餐露宿,一行人終于來到宥州地界。

燕歸三月猶蕭索,縱有垂楊不覺春。

邊地苦寒,雖是三月光景,垂楊也只是剛剛開始抽芽。一行人在亂山崗上行了大半日,還不見半點繞出去的跡象。已值季春, 山崗上只零星長着稀疏的野草, 淡黃色的太陽,偏斜在廢棄的碉堡上, 照得山谷全成了淡紅色,越發顯得荒涼。

雖是白天,周圍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那山崗上的野風,撫着青草吹過來,似乎有些瑟瑟的響聲。馬兒似乎感受到了這不安的氣息, 發出輕輕的嘶鳴。

王厚翻身下馬,把耳朵貼在地上細聽聲響,突然大驚道:“不遠處有大隊人馬就要趕過來了,我們快去找地方躲藏。”

他們一行五人,匆忙躲到了山頂一座廢棄的碉堡裏。西北的漢民抵抗羌人擄掠沒有別的好法子,就是建碉堡。一開始只是用來作為藏身之處,後來也征集百姓為民兵,定期進行操練,逐漸組建成軍隊禦敵。這座碉堡牆和門築得極厚,似乎是幾百年前的遺物了。

王憶思索一陣皺眉道:“這碉堡雖堅固,但目标太明顯,我們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是什麽來歷。還是分散開,不能聚在一處。

王厚表示贊同,他看到碉堡外面有一處較低的窪地,上有青草遮擋,拉着王憶到那裏躲藏。而剩下的三名親兵,藏到了碉堡內部。

大概只用了一盞茶的時間,就看到成千上萬的的兵士向着碉堡方向奔來,這些兵士頭頂的頭發都被剃光,為首的幾名将領帶着白色氈帽,明顯是夏人。

王厚頓時覺得自己做了個愚蠢的決定,沒想到夏兵來得這麽快,眼下他們是打算占據這個碉堡,在這裏暫做休整了。

他和王憶一起俯下身,靜待未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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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兵在碉堡內巡查,很快就發現三名親兵躲藏的地點,為首的将領将他們押上來。大聲喝問:“你們是什麽人?”

李永清知道此時避無可避,索性冷笑道:“我們是種谔将軍賬下親兵,受命赴宥州一線打探消息的。”

夏将看三人漢兵打扮,又是中原口音,不疑有他,大笑道:“天佑我大夏,來得正好。”拔出手上的劍,很快就将三人刺殺。又拿出短刀,用力割下三人的首級。對旁人笑道:“這份軍功算我的,你們誰也別跟我搶。”

血流了一地。血腥味很快彌漫開來。夏兵提着三人的首級,策馬歡呼着慶功。

王憶本就和這三位親兵相熟,這一路上彼此照應,更是加深了友誼,昨日的好友轉眼間就身首異處,這場景過于酷烈,他心中除了傷心,更湧上難言的憤怒,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他知道他不能哭,夏兵就在附近,可是眼淚還是克制不住的流下來。

王厚的眼睛也紅了,他拍拍王憶的肩,放低了聲音:“別哭,我一定會給他們報仇。”

天色一點一點的黯淡下去,他們能聽到馬匹嘶鳴聲、兵器盔甲響動聲、營地士兵喧鬧聲,最終這些聲音都漸漸遠去,大地重歸寂靜。

二人腿腳酸麻倒在其次,關鍵是一天都沒有喝水了,口渴得厲害,王厚一路上體力消耗大,覺得自己快支持不下去了。

王憶見夜已深沉,王厚的情形又不好,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出去,他悄悄叮囑:“處道在這裏等着,我出去找水源。”

王厚忙阻攔:“外面危險,不可輕出。”

王憶拍拍他的肩膀:“我自會小心。在這裏呆着也不過一死,我可不願意活活渴死。”

王憶起身走出窪地,夜已深,周邊并無一人。那月華如水一般灑落山崗,整個天地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華。借着這無邊月色,他凝神從山崗向下張望,可以看到山腳下一灣河水像銀鏈一般向東流去。

好在山并不高,王憶加快速度向下奔去,他終于找到了水源,那河水極清淺。西北的河流與中原不同,沒有蘆葦蕩,沒有拂堤楊柳,有的只是岸旁稀疏的青草。河水冰涼刺骨,王憶自己先喝飽了水,又把水壺裝滿。

此時周圍安靜的可怕,只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像極了婦人的嗚咽。

這裏是宥州地界,那麽這條河水,應該是無定河的支流。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古往今來,這條河流不知埋葬了多少将士的功名和夢想。那三名親兵都還年輕,家中應有如花美眷,她們将會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漸漸枯萎,終至絕望,終至死亡。

王憶無比傷感,正要收攝心神回去,突然在河邊看到自己的坐騎,一匹棕色的蒙古馬,心中大喜,忙走上前去,那馬仿佛認識他一般,也依賴的向他走過來。

他讓馬吃飽了青草,牽着它向山上走,把它綁在山腰的一顆楊樹旁,匆匆去找王厚。

王厚此時情形越發不好,似乎快要昏迷去,王憶拍拍他的手臂,把水壺遞到他嘴邊:“處道,振作一些,先把水喝掉。”

王厚身子一顫,艱難的擡起頭,慢慢喝完了水,終于恢複了一些氣力。

王憶低聲道:“我的馬找到了。你現在還能支撐嗎?夏國大隊人馬可能随時就要出發趕去撫寧,我們要是趕去綏州,讓種谔下令調動高永能和折繼世的兵馬,恐怕會來不及,不如直接去細浮圖與高永能和折繼世彙合,讓他們出兵直援撫寧。”

王厚思索一陣道:“我去過細浮圖,知道這一帶地形,從宥州到細浮圖大約三百裏,翻過這座山一直向東北方向走,大約二三個時辰就能趕到。你騎馬快走,不要管我了。”

王憶實在不忍心抛下他:“可是你一個人留在這裏,萬一有閃失怎麽辦?”

王厚提高了聲音:“我這個樣子,只會成為長卿的拖累。軍情要緊,若是因我一個人耽誤了,我們都将成為大宋的罪人。”他又苦笑了一下:“我平日光笑話長卿沒力氣,可是關鍵時刻,掉鏈子的竟然是我。”

王憶沉吟一陣,終于下定決心,他把唯一的一點幹糧留給王厚,又把随身帶的傷藥分給他一些,叮囑道:“山腳下有水源,處道在這裏一切小心,我一定會回來救你。”

王厚肅容拱手:“長卿,一切拜托了”

王憶轉身下到山腳,策馬向東北行進。這半夜時分漆黑一片,如同鴻蒙初辟,宇宙重開,真像是個鬼魅的世界。他找出撇火石點亮攜帶的風燈,借着風燈微弱的燈光,找出随身帶的指南針,在崎岖的山路中踽踽獨行。

不知走了多久,王憶內心的聲音一直在提醒他,一定要堅持,一定要快,王厚還在碉堡中等着他回來,撫寧堡內的将士們還在等待援兵。他覺得仿佛耗盡了自己半生的時間,手腳被冷風吹得漸漸麻木,意識也越來越模糊,身體一軟,慢慢的跌下馬去。

再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陋的窯洞裏,天色已經大亮。

一名老婦人聽到聲響,忙近來問道:“郎君醒了?”

交談起來才知道,這位老婦人淩晨醒來如廁,發現窯洞旁倒着一個年輕後生,那匹馬在對着他低聲嘶鳴,不由吓了一跳,連忙将王憶扶進洞內。看他渾身冰涼,又連忙燒上土炕,人才慢慢醒轉。

老婦人笑問:“郎君可是漢兵?”

王憶點頭道:“正是,我是永興軍的人,與大隊人馬失散了,敢問老人家這是那裏,離細浮圖還有多遠?”

老婦人笑道:“這裏是延川縣境內。從這裏往北走,不到二十裏就到細浮圖了。我兒子也是永興軍的,正好也要去那裏,可以讓他領你去。”

王憶眼神一亮問:“令郎在那裏?”

“就在鄰村親戚家裏。”

王憶細思:現在已是辰時,這一來一去,至少要耽誤半個時辰,推辭道:“來不及了,夏兵很快就要攻打撫寧,我着急去細浮圖找援軍。還要勞煩老人家這就去找令郎,讓他趕快通知撫寧駐軍做好準備。讓他們不要慌,援軍很快就會過來。”

延川縣處于宋夏邊界,戰争是常有的事,老婦人并不太驚慌,一口答應了:“放心吧,老婆子知道其中利害。郎君先別着急,馬已經幫你喂好,我煮好了粥,喝一口再去吧。”

王憶匆匆将那碗粥喝完,感覺恢複了不少力氣,辭別老婦人,策馬向北行去。大約走了不到一個時辰,王憶終于看到了細浮圖的寨門,他百感萬千,摸着小棕馬的脖子,喃喃道:“我們終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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