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指麾能事回天地
種谔最近一直心神不寧,他有午睡的習慣, 不過這天中午, 他卻無論如何睡不踏實了。
韓绛采納他的建議,在邏兀、撫寧築城,逐漸奪取橫山。誰知郭逵首先站出來反對, 說他不過是一狂生, 朝廷因家世用他, 一定會誤大事。
笑話, 自己雖是種世衡的兒子,靠恩蔭入仕,但這些年來掌管青澗城,招降嵬名山,收複綏州,又從夏兵手裏搶下邏兀,也算是屢建戰功,這些可不光是憑家世就能做到的。郭逵老了膽子小, 不等于別人也要和他一樣。
可是如今慶州兵亂, 韓绛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若是朝廷問責韓绛, 自己在陝西就失去了靠山,邏兀和撫寧的命運如何,可就真難說了。
種谔正在床上輾轉反側,忽然聽賬下親兵來報:“衿轄,剛收到急報, 梁永能領三萬夏軍攻打撫寧。”
種谔霍然起身,居然呆在當地,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撫寧的守軍實在抵擋不住三萬夏軍,若撫寧一失,邏兀必然不保。他在橫山一帶的規劃,将全部成為泡影。
在邏兀築城以前,種谔領三千輕兵擊敗夏軍,打了大大小小四場戰役,斬首一千二百,降口一千四百,原以為夏軍已經聞風喪膽,沒想到他們居然又卷土重來了。
種谔在房間內疾步,他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麽慌亂過,“這是天要亡我啊。”這時轉運判官李南公也來了。他着急的催促道:“衿轄,事不宜遲,速做決策啊。”
種谔拿起毛筆,想要作書召燕達來議事,卻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眼淚不由自主的掉下來。良久方長嘆了一口氣道:“或戰或守,還是急召高永能、折繼世來綏州商議吧。”
細浮圖寨內,王憶正在說服高永能、折繼世出兵。
折繼世還在猶豫:“未接到種衿轄的命令,我二人私自調兵,怕是有違軍法吧。”
王憶只好耐着性子勸:“事有經,亦有權。如今撫寧形勢危急,一旦城坡,邏兀、綏州亦危矣,到了那時,恐怕我等都能逃不掉軍法的懲罰。”
高永能倒不怕擔責任,他只是擔憂敵衆我寡:“據長卿所言,夏兵大約有三萬人,如今撫寧守軍只有不到二千人,我們這裏頂多能出三千兵馬,有把握能擊退夏兵嗎?”
王憶慨然道:“高副使可遣人去邏兀城再請一些援兵。夏軍勞師襲遠,兵士必然疲敝。撫寧城牆牢固,我軍只需堅壁清野,用不着耗費太多兵力。更何況,我已遣人去告知撫寧守軍,援兵很快就會來,他們應該能鼓起勇氣支撐一段時間。漢代昆陽之戰,城內只有一萬守軍,不是照樣擊敗了王莽的四十萬鐵騎了嗎?”
王憶看到二人已經有些動心,索性繼續給他們打氣:“夏兵此來,意在速戰速決。若一時攻不下,必然士氣受挫,副使再領兵從城外夾擊,出其不意,夏兵必敗。”
“好。”高永能是痛快人,随即集合三千兵士向撫寧出發,臨行前又囑咐王憶:“長卿遠來辛苦,不用随我們過去了,不妨在寨子裏休息幾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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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報信王憶耗費了太多精力,無論如何他都要親眼見證這場戰役的成敗,他堅持和高永能、折繼世一起來到撫寧城外。
梁永能領三萬夏軍攻打撫寧,原以為勝券在握,他鼓勵手下士兵們:“報仇的機會來了,邏兀城的一千多名将士不能白白死去。如今我們有三萬大軍,還有三萬援軍在趕來的路上。撫寧城內只有守軍不到兩千,皆是孱弱不堪之輩,大家踏平此城,蹀血而進,城內所有的財物美女都是你們的。到時候策馬而歌,豈不快哉?”
衆将士聽了以後群情振奮,團團将撫寧包圍,軍旗遍野,鑼鼓之聲陣陣。這些夏兵挖地道,使用沖車攻城,又集中弓弩向城內狂射,箭矢像雨水般向城內傾斜。
可是夏兵未料到的是,城內守軍像是早有準備一般,守将親自登上城樓指揮戰鬥,勉勵将士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就是大家立功的日子。若不同心固守,一旦城破,則首級難保。若能自奮,則富貴可取。細浮圖和邏兀的援兵就要趕來,大家一定要堅持。”于是在衆人的努力下,一次次打退了夏兵的強攻。
正在守城的緊要關頭,城外高永能、折繼世的援兵趕來了,高永能親率一小隊突擊,把夏軍的陣勢沖得七零八落,很快在西北方就撕開了一道口子,已經有不少兵士向南潰逃了。
王憶此時在大後方,提前在布帛上寫下密信,無非是細浮圖和邏兀援軍已經趕到,大家一定要堅持一類的話,讓外圍的士兵用箭射入城內。強敵壓境,守城将士們的信心還是很重要的。
兩軍僵持了沒多久,邏兀的漢兵也到了,守将李宗師為人骁勇有智謀,他帶領一千五百名士兵組成敢死隊,沖擊夏軍的中堅力量,梁永能只得率兵迎戰,卻被遠處飛來的箭射中了左肩。主帥受傷,夏軍失去了總指揮,立即混亂一片。
城內漢軍的機會終于來了,他們呼喊着沖出城門,與城外的漢軍一起,內外夾攻夏軍,梁永能率領的三萬大軍終于土崩瓦解。
偏偏在此時刮起了陣陣大風,西北少樹木,塵沙蔽日,讓人不辨東西南北,潰逃的夏兵相互推擠踐踏,被踩死的,掉入城外河中淹死的不計其數。
王憶在後方終于松了口氣,撫寧終于守住了。可是這代價終歸沉重了些,戰後清理屍體,夏軍傷亡近萬人,漢軍傷亡二千餘人,他望着城外被屍體染紅的河水,望着城內血跡斑斑、殘肢斷臂和破敗的屋舍,絲毫沒有感覺到勝利的欣喜,反而傷痛莫名。
資政殿上,文彥博正與王安石展開激烈的争論。
文彥博出列道:“慶州兵亂,韓绛用人不當,畏縮寡謀,難辭其咎,陛下不可不罰。”
王安石力争道:“慶州叛卒已就擒滅。況且撫寧一戰,重創夏軍,如何能輕易降罪?”
文彥博冷笑道:“朝廷施為,務合人心。撫寧雖然保住,但我軍亦傷亡慘重。韓绛聽信種谔奸謀,修築撫寧、邏兀二城,孤絕難守,徒耗民力兵力。夏國此次雖受重創,日後必卷土重來,不如早早放棄撫寧。然後在邊界嚴謹守備,堅壁清野,使夏軍來無所得,自可坐收其敝。”
樞密副使吳充雖是王安石的親家,但與其政見一向不合,此時亦附和道:“文彥博所言極是,方今人情不安,邊事務以靜重為先。”
王安石知道文彥博素來與韓绛不合,這是在千方百計挑新黨的毛病,他立即反駁:“撫寧是将士們冒着生命危險守住的,如何能放棄?韓绛撫邊以來,殺獲招降以千萬計,已初見成效。況且朝廷已經放棄了在河東路築荒堆三泉、吐渾川、開光嶺四寨,陝西現在也沒有再征調民力。韓绛撫邊已初見成效,陛下切不可為內外浮議所動搖。”
趙顼卻想起前幾日司馬光的奏疏:“陝西流移之民,道路相望。去歲大旱,禾苗枯瘁,河渭以北,絕無所收,谷價踴貴。民間累年困于科調,素無積蓄,不能相贍。當此之際,國家惟宜鎮之以靜,省息諸事,減節用度。”他嘆了口氣道:“撫寧和邏兀現在不能放棄,但邊民困弊,邊事此時也應稍息。至于韓绛,慶州之事處置乖方,才導致夏軍乘機攻略撫寧,讓中書議一議,給個處分吧。”
王憶和王厚此時已經回到了秦州,王韶冷笑着将一張紙遞給他們,“長卿看看,朝廷剛下的诏書,這是翰林學士元绛的手筆,真是絕妙好辭。”
王憶看那紙上寫着:“朕德不明,聽任失當,外勤師旅,內耗黎元。秦、晉之郊,并罹困擾。使人至此,咎在朕躬。其推恤隐之恩,以昭悔過之義。勞民構患,非朝廷之本謀,克己施行,冀方隅之少息。河東死罪囚,徒以下釋之。兩路民衆因軍事被科役者,酌減稅賦及科配。吏部侍郎、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韓绛聽用匪人,違戾初诏。統制亡狀,綏懷寡謀。暴興征師,礬入荒域。卒伍駭擾,橫罹轉戰之傷,丁壯馳驅,重疲赍饷之役。邊書旁午,朝聽震驚。今罷相,以本官知鄧州。”
王厚亦冷笑道:“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只要夏國仍然占據着橫山,年年都會來侵擾百姓,邊境就不可能太平。那些在朝內動動筆杆子的士大夫倒是輕松,可以随便議論他人。下回等夏兵來了,讓他們用這些辭章去抗敵好了。”
王憶此時覺得心裏悶悶的,也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半響方道:“邊事已初見成效,可惜為山九仞,功虧一篑。诏書上面明言,朝廷近期不再出師。以夏兵的習性,今秋麥熟之時必将再次攻打撫寧和邏兀,到時又該怎麽辦?昔日班超棄筆從戎,我看我等今天倒是要棄戎從文了,将士百戰守邊關,居然抵不上士大夫一支妙筆、一張利口。”
王憶為人謹慎,很少抱怨議論別人,今天這麽說,可見他內心氣憤極了,王厚剛要出言安慰,卻見他眉頭緊皺,手捂胸口,身子一歪就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