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坐覺塵沙昏遠眼
王憶昏迷後,一直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态。
他覺得自己周圍的世界詭異地扭曲起來, 地板、屋頂都變了形狀。依稀又回到了穿越前的世界, 他着急去采訪,坐在那輛出租車上,司機帶着他超速前行, 突然一個急轉彎, 迎面一輛卡車直直的撞上來。
他心中一驚, 拼命掙紮, 覺得這副身軀在不斷下沉,最終黑暗襲來,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
王厚在屋內焦急的看着請來的大夫:“他究竟怎麽樣了?”
大夫號完脈賠笑道:“不妨事,是急怒攻心,血不歸經,只要好好休息一陣,再喝兩幅安神的藥,自然能好轉。”
王厚聞言稍微放心了一些, 又皺眉問:“他都昏迷二個時辰了, 怎麽還醒不來。”
大夫內心好笑,這個人心也太急了些, 且沒有一點醫學常識。不過王韶目前是陝西官場新貴,對他的兒子自然要好好應付,忙笑道:“個人體質不同,醒來的時辰有早有晚,在下以為, 貴友最遲明早就清醒了。”
王厚送走大夫,見王憶府上只有一名十三、四歲的小童在侍候,手腳一點也不利索,匆匆忙忙進來居然被門檻絆了一跤,把剛熬好的一碗藥全都打翻在地,忍不住嘆氣道:“你出去把藥重新煎一副好了,我來照顧病人。”
他搖頭苦笑:王憶平日看上去也是精明幹練,怎麽就請了這麽個半大小子料理家務,也太不會過日子了。
王厚看王憶額頭上已是汗意涔涔,忙拿出帕子給他擦拭,卻聽他喃喃道:“娘娘,我想回家。”
王厚一愣,嘆息一聲,王憶向來不肯提及身世,如今生病,首先想到還是家人,看來真的有難言之隐。他正要出去問問小童藥煎好了沒有,卻聽王憶又喃喃道:“爹爹,恕女兒不孝。”
王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細細端詳這位好友,身形纖細,眉目如畫,以前只覺得他男生女相,前途貴不可言,現在才知道是自己心太大了,這明明是一名小娘子嘛。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用手去摸王憶的喉結,發現上面硬硬的,用手一撕,居然是王憶自制的一塊膏藥,做得這麽形象,不用手去摸根本看不出來。
他在王憶床邊坐了好久,最終小心翼翼的把膏藥貼回原處。王憶女扮男裝,必有苦衷,他決定選擇幫他守護這個秘密。這麽想來,內心居然湧上一絲甜蜜。
王厚又把被子替王憶掖緊了些,突然發現從枕邊掉出一枚雪柳,他忍不住笑了。王憶表面剛強,但畢竟是女孩子,也會喜歡這樣的小飾物。他想以後再逛集市,似乎不能光拉着王憶逛兵器攤子了。
王憶醒來的時候聽到鳥啼聲聲,一夜的風雨終于過去,現在日光透過簾幕照進來。已是初夏時節,邊地的春天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室外的櫻花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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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憶突然想起了什麽,匆匆跑到王韶府上,他迫不及待的問王厚:“夏兵後來又攻打撫寧了嗎?”
王厚有些詫異的看着他,猶豫一陣方道:“夏國倒是沒有再次用兵。不過韓相公罷相後,朝內反對在邏兀和撫寧的築城的聲音一直沒斷過。加上今春陝西大旱,夏國遣使議和,朝廷已經下令放棄撫寧、邏兀了。”
王憶喃喃道:“果然如此……”
王厚心疼王憶這幅樣子,安慰道:“長卿已經盡力了,況且撫寧一戰,剿滅夏軍萬人,如論如何都算大功一件。”
王憶不再說話,轉身而去。果然是造化弄人,天命無情。
王厚匆匆追過來,抓住他的手:“長卿,你要去那裏?”
王憶冷冷道:“回去當大夫,好歹能救人性命。”
王厚大聲道:“天下事尚有可為,長卿何故氣餒!爹爹在秦州蟄伏了四年,受盡他人排擠和诋毀,不是照樣忍下來了嗎?因為他知道,終究有一天,他會等到屬于自己的機會,把平戎策上的設想會變成現實。”
王憶突然怔怔地問:“處道,如果一件事,你一開始就知道會沒有結果,還會不會去做呢?”
王厚慨然道:“要看是什麽事,如果是有益之事,為什麽不努力去試一試,否則你終究會後悔的。”
王憶緩緩道:“可是天意從來高難問。”
王厚笑了:“盡人事,知天命而已。如果什麽都不做,日日混吃等死,朝廷養士做什麽?”
王憶笑了,他覺得自己心情好了許多:“處道,謝謝你。”
信義坊樞密使府內,郭逵與文彥博正在下棋。
郭逵雖然精通棋藝,但文彥博于此道浸潤多年,出手狠辣,很快他就敗下陣來。
郭逵棄了棋子笑道:“下官學藝不精,甘拜下風。”
文彥博笑道:“仲通,不着急。眼下你雖處于下風。但只要應對得當,轉敗為勝也不是沒有可能。你再好好琢磨一下,我去煎茶了。”
郭逵忙起身道:“這等小事豈能煩勞相公,讓下人們來即可。”
文彥博搖頭道:“煎茶是風雅事,下人如何能做得來?”
文彥博招呼下人将焙籠、槌、碾、磨、瓢杓、羅篩,帚、竹筅、盞托、盞托、水注、巾一一搬出,親自動手焙茶,然後将茶餅槌碎,碾成極碎的茶末。
他拿了一只鹧鸪斑紋茶盞,将茶末放入盞內,左手提起茶瓶,右手拿起茶筅,先在盞內注入少許沸水,将茶末調成糊狀,然後再慢慢注入沸水,同時用茶筅不斷攪動,茶末緩緩上浮,如此反複七次,茶湯表面上很快就現出雪沫乳花。
文彥博把茶盞遞給郭逵:“仲通嘗嘗,茶味如何?”
郭逵慢慢飲了一口茶,湯花勻細,緊咬盞沿,不禁贊道:“甚好,相公點的一手好茶。”
文彥博笑道:“只要有耐心,把握火候,找準時機,事無不成。但如果一步出錯,其後會步步力不從心。弈棋如此,點茶亦如此。仲通找到破局之道了嗎?”
郭逵一愣,才醒悟到文彥博指的是他手上的棋局,苦笑道:“下官蒙昧,請相公指教。”
文彥博笑着替郭逵下了幾個子“你看,在此處打個劫,然後沖其要路逐殺之,此局可破。”
郭逵的意有所悟,緩緩道:“相公的意思,下官知道了。只是下官這個秦鳳路經略使,做得實在憋屈。王韶是陛下親自提拔的,王安石又一力袒護,他做事根本無人敢管,下官就算找準時機,恐怕也動不了他。李師中、李若愚不都是因為與他有矛盾,才被調離的嗎?陛下如此信任王安石,又怎麽能聽得下別人的意見?”
文彥博微微一笑:“仲通,你熟讀漢書,難道不明白朝中之事嗎?昔日真廟任王欽若為參知政事,又用寇準為相,為的就是要異論相攪,使大臣不敢各自為非。如今陛下用王安石為相,又任我為樞密使,馮京為參知政事,你以為是為什麽?”
郭逵恍然道:“異論相攪是本朝家法,陛下自然不敢違背。”
文彥博慢慢喝了口茶,方開口道:“陛下變革之意甚堅,朝中唯有王安石能替他推行,自然要重用他。可是這不等于陛下願意讓王安石一手遮天,把持朝政。正如王韶雖然是陛下一手提拔的,但也絕不願意看到他在陝西一家獨大。”
“更何況”文彥博冷笑一聲:“王韶以後若是建了軍功,有了兵權,陛下只會對他更加忌憚。你別忘了,本朝家法實為防弊之法。陛下是聰明人,王安石也好,王韶也好,你我也好,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他用我們,為的是達成所願、制衡朝局。如果我們攪亂了朝局,自然就會成為棄子。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王韶領兵,錯處只會更多,只要仲通沉下心來,早晚能尋到機會。”
郭逵至此對文彥博是心服口服,起身謝道:“多謝相公提醒,下官定不負相公所望。”
文彥博笑着遞給他一封奏疏的抄本:“仲通看看這個,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郭逵看那上面寫的是:“臣嘗聞陛下固以師臣待安石矣,而使之自五鼓趨朝仆仆然,北面而亟拜,奔走庭陛,侍立左右,躬奏章牍,一切與冗僚胥吏無別,古者待師臣之禮,未聞有是。陛下興治補弊,跨越百王,而遇師臣之禮,未極優異,尚守君臣之常分,此臣之所未喻也。臣願陛下考前聖尊德樂道之義,不習近跡,特設殊禮,事無纖悉,必咨而後行,則湯暨伊尹鹹有一德,豈獨擅其美于前世哉。夫宰相代天理物,無所不統,未聞特設事局、補除官吏而宰相不預者也,今之樞府是已。臣愚以謂當廢去樞府,并歸中書,除補武臣悉出宰相,軍旅之事各責其帥,合文武于一道,歸将相于一職,複兵農于一民,此堯、舜之舉也。”
郭逵不由樂了:“這個郭逢原簡直是個書呆子,不通事理,陛下怎麽處置的?”
文彥博冷笑道:“陛下說郭逢原為人輕俊,看在王安石的面子上不予重罰罷了。可是王安石的手下若都似這般不識輕重,陛下還能全心信任王安石幾年?”
作者有話要說: 1.這枚雪柳還真是令人心酸吶。
2.對宋史感興趣的同志們應該比較了解異論相攪的家法。雖然自己比較欣賞趙顼,但帝王心術,該有的他絕不會少,我還是盡量把人物刻畫得客觀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