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露下天高秋水清
郭逵回到秦州後,決定先從王韶所創的市易司開刀。他上奏說王韶出納官錢不明, 又差人逮捕了管理市易司的元瓘, 定要元瓘招出王韶擅用市易錢的情況,但審了幾次,也未問出個所以然。
王韶這回是真的急了, 幹脆答複說“委實不成依諸場務出納, 致有差互。韶私家物卻上公使歷, 乞根問是與不是韶發意侵盜。”他又向朝廷上疏:“元瓘稱臣欠錢二百六十貫未歸着, 若勘得是侵盜,只乞以功贖過,貸臣死罪。”
王憶看着王韶的奏疏搖頭嘆氣,他也實在看不慣秦州官場這幫人妨功害能,可是王韶這麽意氣用事,只會授人以柄,事情會變得更麻煩。
正在考慮這事該怎麽應付,卻見手下胥吏李方苦笑來報:“撫勾, 郭經略的信使又來了。”
郭逵派人來來八成沒什麽好事, 要不就是因為賬面上的事讓王韶過去沒完沒了的勘問,要不就是移文斥責, 這樣幾次反複下來,脾氣再好的人也會受不了。王憶心中一動,匆匆把一卷紙塞入袖內,笑道“快請進來。”
那信使根本沒把王憶放在眼裏,上來直接問:“王中允沒在嗎?”
王憶笑道:“因蕃部有事, 中允前去處理了,閣下有什麽事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信使冷笑一聲:“只怕王撫勾擔不起吧。”雖然如此說,還是把文書遞給了王憶。
王憶看那文書上寫的是:“王韶受陛下知遇之恩,不思回報,反侵占官錢,生事邀功。勘院遣人詳查,乃托以邊事,侮玩制問,驕蹇慢上,不肯發遣,殊失官體。王韶奉命提舉市易事,豈能免責?若不思悔改,朝廷豈無刑戮以待之?”
王憶心中冷笑,思索一陣,突然笑道:“安撫司就不能換換花樣嗎,回回移文都是這些套話,郭經略畢竟是武将,史書看得再多也沒用。倒真該向司馬相公學學,看看人家是怎麽挖苦人的。”說罷就把文書擲到地上。
李方大驚,忙把文書撿起來遞給王憶:“撫勾,這大大不妥啊。”
信使亦怒道:“王撫勾這是要造反嗎?”
王憶将文書踹入袖中,不一會兒又重新掏出來,當着信使的面,将文書撕得粉碎。朗聲道:“回去告訴郭經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一下李方真的吓傻了,王憶為謹慎,沒料到今天竟會做出如此驚人之舉,八成是氣糊塗了。忙将文書撿起來想要修補,但文書早已破碎得不成樣子,如何能補得好。
信使驚詫之餘,怒極反笑:“好,好,我看王撫勾是活得不耐煩了,王中允的手下人都敢如此侮慢上官,我倒要看看朝廷會怎樣處罰。”
信使去後,王憶竟然向沒事人一樣,施施然而去。李方苦笑一聲,他可不敢跟着王憶胡鬧,忙悄悄去禀告王韶。
這天傍晚,王憶在家中親自下廚煮雞湯,決定美餐一頓。穿越以來,他以為北宋士大夫是歷朝待遇最好的,自然不必為衣食發愁。等自己任職後才發現,這不過是個傳說罷了。秦鳳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只是從九品,每月俸祿只有7貫錢。且每回都不能按标定發放。這麽點錢無非讓他保持溫飽罷了,要想天天吃肉,根本是不可能的。
雞湯熬好了,王憶看他雇來的小童劉辰盯着自己的湯碗垂涎三尺,不由了口氣,也給他盛了一碗,囑咐道:“慢點吃,別燙着了。”
看着劉辰狼吞虎咽的樣子,王憶心中感慨,怪不得那麽多寒門士子,拼了命想往上爬呢。
正想着,忽聽到門外有人笑道:“好香的味道,這裏都聞見了,你們背着我吃什麽好東西呢?”
一聽這聲音就知道王厚,他最近也來得太頻繁一些,王厚進來就笑道:“見面有份,也給我盛一碗。”
王憶苦笑,他煮的是一只童子雞,三個人分,留給自己的就沒多少了,只得忍痛又給王厚盛了一碗。
王厚用湯泡了半碗飯,沒多大功夫就全都下肚,吃完不忘贊道:“長卿好手藝啊。”又笑問:“說吧,你把郭逵的文書藏到那裏了?”
王憶心下一驚:“處道這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王厚笑道:“少來了。長卿搞的把戲,瞞過李方也就罷了,還能瞞過我。”
王憶腹诽,真是人小鬼大,只得悶悶道:“在書架第二排第三本書裏夾着呢。”
王厚笑道:“長卿這事幹得好,對付無賴之人,需用無賴之法。這次定要給他個教訓,讓他下次不敢再折騰我們。”又笑對劉辰道:“再給我盛碗飯,我還沒吃飽呢。”
劉辰很不情願的又給他盛了一碗,嘟囔道:“你吃了我就不夠吃了。”
王厚笑了,他拿出十貫錢遞給王憶“長卿俸祿低,我也不好意思總在這裏吃白飯,這錢給你充夥食費吧。”
王憶剛要推辭,卻被王厚止住:“這兩年長卿幫了爹爹不少忙,區區十貫錢就不要推辭了。”
王憶正容道:“處道,我幫令尊,是為了公義,更是為了實現平戎策的設想。我俸祿雖低,卻足以養活自己。請朋友吃頓飯還要收錢,這真成笑話了。”
王厚看他意思堅決,嘆息一聲,也只得罷了。
資政殿內,文彥博在趙顼面前力争:“王韶驕蹇慢上,陰賊害物。侵占市易錢之事,人所共知。上司移文來責,竟不思悔改,公然令人将文書撕毀,他這是犯上作亂,陛下不可不責罰。”
趙顼對此表示懷疑,出言勸道:“王韶并非不懂事理之人,怎麽可能撕毀上司文書,此事還是讓人去查查再做定論吧。”
文彥博争道:“此事甚明,還有什麽要查的。陛下,王韶之勢如今赫赫于關中,今日敢侮慢上官,明日就敢侮慢朝廷,必須嚴加責罰,以儆效尤。”
文彥博離禦座極近,此番慷慨陳詞,唾沫星子都要濺到趙顼臉上了,他頗感無奈,但有仁宗唾面自幹的成例在前,也只好苦苦忍耐,正好李憲走進殿內,悄悄向他耳語了一句,又遞給他一卷文書。
趙顼将那文書打開細看,忍不住樂了,他且不說話,讓李憲将文書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一目十行将那文書看完,掃了一眼文彥博,神色似笑非笑。
文彥博心中納悶,等到李憲把文書遞到他手裏時,匆匆一掃,臉上立即變了顏色。原來斥責王韶的文書沒有被撕碎,竟被他原封不動寄來了。不過文彥博畢竟為人老練,只稍稍慌張了片刻便又厲聲道:“陛下莫中了王韶詭計,他這是故意為之。挪用官錢之事,他自己都承認了,陛下不可不罰。”
趙顼不傻,他也知道郭逵是文彥博一黨,定要尋出錯來,千方百計将王韶拉下馬,王韶這麽做,也是為了自保。正當用人之際,他實在不願因錢財小事,折辱了邊将的士氣。思索一陣道:“王韶只用回易息錢招降羌人,未嘗耗費官本。杜純奉召勘問王韶市易事不明,今且遣蔡确勘問吧。”
文彥博知道蔡确屬于新黨,忙反駁道:“蔡确是王韶一黨,不可讓他去勘問。好比工師造屋,初時必将花費報得很低,等到開始修建停不下來了,才會一點點增多。”
趙顼知道杜純是樞密院屬官,不過奉文彥博之命行事罷了,他此時無論如何聽不進文彥博的話了,冷冷道:“卿家若屋壞,難道不派人修嗎?”
王安石亦道:“主者善計,則自有忖度,豈至為工師所欺?”
文彥博被噎住了,一時無言。
大臣們都散去後,趙顼留下王安石獨對,皺眉道:“看來郭逵是下定決心和王韶過不去了,留他在秦州,恐怕會壞事。”
王安石嘆道:“郭逵有智計,若沮壞王韶,恐非但招撫事不成,更會因此重開邊隙。還請陛下調離郭逵,稍假王韶歲月,使讒誣者無所用其心,則臣敢以為事無不成。”
趙顼道:“朕欲用呂公艙代替郭逵,卿以為何如?”
王安石點頭道:“呂公艙可用。”他又想起一事:“陛下,方今夏國李秉常幼弱,陛下欲大有為,兼制夷狄,正當用心經營。如今俞龍珂已舉種內附,戶口兵士亦可檢閱,古渭建軍,正當其時。”
在古渭建軍,下一步就要經略河湟、制衡西夏了,趙顼忍耐夏國很久,任用王韶,完全是因為他能實現自己的夢想。現在誰在秦州跟王韶過不去,就是跟自己的夢想過不去。他慨然道:“好,就讓王韶領軍,如此事權統一,也方便以後行事。卿下去好好議一下這事,寫個章程報上來。”
王安石去後,趙顼在殿中呆坐了很久,突然對李憲道:“朕欲任子範為秦鳳路經略安撫司走馬承受,你回去收拾收拾,準備上路吧。”
李憲并不驚異,只靜靜道:“是。”
趙顼叮囑:“去了後少說話,不要插手安撫司公事,只需帶着眼睛去看,帶着耳朵去聽就行。朕給你專奏之權,秦鳳路軍事、民政、刑獄,事無大小,皆可奏來。”
李憲忙道:“官家放心,小的願為官家在秦鳳路的耳目。”
趙顼點頭,神色變得抑郁:“你在秦鳳路,也留心打聽一下富娘子的下落。”
李憲忙答應退出,內心嘆息一聲,富雲娘八成早死于夏兵之手了。官家性子還真是執拗,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放不下少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