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涯霜雪霁寒宵
同樣的夢境再一次襲來,扭曲的世界, 超速的出租車, 迎面撞上的卡車,王憶拼命掙紮,然而像是有一張無形的大網, 将他緊緊束縛住, 最終無邊的黑暗襲來, 他的意識再一次模糊。
王厚在王憶窗前焦急的踱步, 他看到請來的大夫診脈良久,遲遲不肯說話,忍不住問道:“究竟怎樣了?”
大夫嘆息一聲道:“這一箭正當胸口,傷及心脈,失血又多,實在是兇險。我只能竭盡所能去施救,至于效果如何,就只能看貴友的造化了。”
王厚內心顫了一下, 雙手掌心冒出滑膩膩的冷汗, 這心境彷佛幼時生母垂危,也是這樣無知無覺的躺在床上, 他只覺得無比恐慌與迷茫。
不知過了多久,王厚鄭重向大夫行大禮:“請閣下一定全力施救。一切拜托了。”
大夫連忙答應回禮不疊,他亦十分感慨,方才與王憶上藥,才發現自己的病人居然是位女郎, 這樣柔弱的身軀,居然能承受住軍旅戰争的磨難,原以為花木蘭從軍只是個傳說,如今竟然真真切切發生在眼前。
王厚喂王憶喝下湯藥,看他面上雖然毫無血色,但已經不像前兩天那麽怕人,倒像極乏累之後熟睡的樣子,不由深深籲了口氣,他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真的需要休息一下,卻見仆從前來禀告:李憲來了。
王厚心中正在納悶,李憲已經走了進來,他決定開門見山:“處道,眼下長卿情勢危急,河州缺醫少藥,我決定帶他去洛陽治療。”
王厚一驚,忙道:“此事與都知無關,長卿為救家父受傷,自然要由我王家負責救治。更何況,他現下的傷勢,不宜長途奔波。”
李憲冷笑道:“處道,事已至此,長卿是什麽身份,想必你應該有所覺察吧。”
王厚一愣:“我不明白都知的意思。”
李憲掃了王厚一眼,壓低了聲音道:“處道是什麽發現長卿是女郎的?”
王厚大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答複,卻見李憲放緩了聲音道:“處道可知長卿是富相公的幼女,八年前被夏兵擄去,後來幾經輾轉參了軍,在令尊麾下效力。我被陛下派往秦鳳路,除了例行公事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打探富娘子的下落。”
頭腦中的疑問逐漸清晰,王厚渴望從李憲口中多聽到些王憶的信息,又不願意他說出令自己難堪的真相,誰知李憲不管不顧繼續說下去:“富娘子眼下尚未脫險,必須抓緊趕赴洛陽療治。這一回,陛下是不論如何都不會将她一人留在邊地的。”
四周只剩下空寂的沉默,王厚如鲠在喉,做聲不得,眼睜睜看着看着李憲指揮下人,将王憶的行李擡上了馬車。當他們上前要挪動王憶時,卻被王厚低聲喝止:“且慢。”
李憲提高了聲音:“處道這是要抗旨嗎?”
王厚神色中有難以掩飾的痛楚,他沉聲囑咐道:“路途颠簸,還請都知讓人在車內多放些褥子,以免牽動她的傷口。”
李憲深深看了王厚一眼,冷冷道:“不勞處道費心,我自會護她一路周全。”
再次醒來,王憶的身份又變成了雲娘,回想不久前的軍旅生涯,彷佛做了一場不真實的幻夢。
一路上雲娘皆是病體纏綿,許是松懈下來,胸口的箭傷開始慢慢發威,整日高燒不退,湯藥喝下去效果也有限。這日午後,精神稍好,稍稍掀開馬車帷裳,瞥見了陌上流水潺潺。忍不住問下人:“已經是冬天了嗎?我們這是到了那裏?”
一旁侍候的婢女輕輕答道:“娘子,洛河到了,我們快要進入洛陽。您再稍微忍耐半日,就能好好休息了。”
居然是洛河,“如何清洛如清晝,共見初升又見沈”,這就要回到故鄉了嗎?想那班超年老思鄉,上書乞歸“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解憂公主紅顏離家,皓首歸來,更有多少和親女子,一出陽關,是有去無回,連骸骨都不能歸葬漢地,比起他們,自己是不是算幸運呢。
八年的邊地生活早已将她改變,悄悄打開塵封已久的銅鏡,雖然面龐依舊青春,但眼底的滄桑卻是如何都遮不住。遙想二八年華,在金明池畔與寶安公主一行人一起賞花打馬球,那樣明媚美好的心境,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原來一場大夢初醒,她已不再是當初的少年。
只是前路漫漫,自己與趙顼,終究還是避不過嗎?縱使隔了八年的時光,頭腦中的記憶仍然如此清晰。臨別那一日的不舍與糾纏,絲絲點點、分分毫毫,揮之不去。
她終究忘不了他,她突然覺得心力交瘁,疲憊的合上雙眼。
汴梁皇宮內,李舜舉抱住趙顼的大腿,焦急的勸道:“官家切不可輕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聖主不乘危而徼幸。此事要是讓兩宮和谏官知道了,小的萬死不足以辭其罪。”
趙顼冷冷道:“怎麽,公輔也要給朕來說罪道死這一套。這些年上劄子反對,在背後說三道四的人還少嗎,朕不在乎這些,索性由他們去。”
話還沒說完,李舜舉早被一把推開,趙顼匆匆走向尚辇局,放棄了車子,牽了一匹馬翻身上去,轉眼間縱馬馳出了皇城。
李舜舉大驚,大聲呼喝命人禀報皇城司管事,又領着一衆侍衛快馬加鞭追上去。既然勸阻不了皇帝,數十騎人馬只得緊緊相随,一路向洛陽方向狂奔而去。
趙顼一個人縱馬馳騁在黃塵漫天的官道上,他從未出過汴京,繼位以來,更是輕易不出皇城,他一貫重視禮儀,雖盛暑亦正衣冠,未嘗用扇。可是今天,他抛下一切桎梏,彷佛又變成了那個十六歲熱血沖動的少年。
熙寧七年的第一場雪緩緩落下,馬蹄落地如踩在金泥玉屑上一般,铮铮有聲。天地蒼茫一片,山川與原野變得面目模糊,朔風從每一個毛孔中逼進去,刀割一般,他素來畏寒,此時卻不覺得冷,內心像燃了一把火。
一路向西,向着她的方向狂奔。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散內心的惶恐,才能慰藉這八年的相思,才能彌補這八年的虧欠。
他等了這麽久,最終是自己先熬不過了。
洛陽距汴京将近四百裏,在夜幕降臨前,他終于來她身邊。
他站在殿外,一如治平二年的那個春天,他借口胃痛将她召到慶寧宮,詢問她的心意,內心忐忑不安。
因殿內熬着湯藥,院中飄來一線隐約的藥香,合着一縷梅花的幽香一起沁到胸口深處,只是聞到這樣熟悉的味道,他就開始萬分緊張,一顆心懸在半空,沒有着落。
他們中間隔了太久的歲月,隔了太遠的距離,他該如何去面對她。她的傷勢究竟有多重?他待她的心思一如從前,可是她的呢?他深知雲娘的性情,外表溫柔守禮,內心卻比誰都執拗,八年前他辜負了她,如今她能諒解自己嗎?
李憲自認為是了解趙顼的,此時也忍不住納悶了,官家策馬狂奔了大半天,終于來到富娘子身邊,可現下站在殿外不進去,究竟是怎麽回事。
直到請來的名醫龐安時診完脈從殿內出來,趙顼才猛然回過神來,他低聲問:“富娘子的情況怎麽樣?”
龐安時吓了一跳,他萬萬沒想到陛下會親自來洛陽,忙答道:“傷口太深,氣血耗費太多,臣只能盡力療治。目下當以退熱為主,臣拟用陰陽雙樞方合大氣托毒方加減,充實三陰裏氣,和解少陽樞機,疏導體內寒濕與膿毒。富娘子頗通醫術,對此方也是贊成的。”
趙顼心中頓然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悔恨、憂慮、憤怒,他突然覺得怕,怕終究會失去她,怕有些話來不及說,他的雙手抑制不住地發抖,深吸一口沉聲道:“朕将此事重托于卿,卿當竭盡所能療治。”他突然又放緩了聲音:“卿能保她性命無憂嗎?”
那話音中的軟弱與遲疑顯而易見,龐安時擡頭看了趙顼一眼,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嘆了一口氣道:“臣敢不承命。只要富娘子喝下湯藥能退熱,臣就有八分把握能治好。”
趙顼覺得一顆心在不斷地下沉,他再也忍耐不得,不等李憲等人上前,自己已經打簾子走進殿內。寝殿內撲面而來一陣藥香,帳幕低垂,在一旁侍候的婢女躬身行了禮,旋即将床帳打開。
雲娘此刻正在沉睡,趙顼怔怔地打量自己年少時的戀人,依舊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只是眼下病骨支離,憔悴得厲害。她身子突然一縮,像是夢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一般,深深皺起了眉頭。
他嘆息一聲坐到床沿上,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額頭,想要驅散她內心的不安。這樣情動于衷的溫存,李憲即便作為旁觀者,也覺得心中澀澀的疼。他向一旁侍立的婢女使了個眼色,二人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八年的等待終于到了盡頭,長期以來壓抑的情緒突然在此刻爆發,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他生怕打擾了雲娘安眠,趕緊手忙腳亂地将眼淚擦掉。
作者有話要說: 某些同志期待已久的一章,貌似有些煽情,但考慮到已經很多章沒寫感情戲了,所以就誇張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