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人生有情淚沾臆
依稀中雲娘又回到了西夏皇宮,拉着青禾的手想要出逃, 罔萌訛領着一衆侍衛在後面追趕, 他們只有不停地向前奔跑,一不留神,一只冷箭帶着風聲射過來。
雲娘拼命躲避, 身子卻像灌了鉛水一般沉重。突然, 一滴濕熱的液體滑到臉上, 她猛地一驚, 略微恢複了神智,卻見眼前一人,身着赭黃圓領袍,頭戴軟翅幞頭,卻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我莫不是在做夢。”雲娘喃喃道。
“不是夢”,那男子右手輕輕撫上雲娘的臉頰,“是我來了。”
雲娘慢慢清醒,終于又回到了現實中。眼前的男子依舊年輕, 卻也不複當年意氣沖動的模樣, 變得更加沉穩老練。她的聲音已經變得冷靜:“妾迫不得已女扮男裝,請官家恕妾欺妄之罪。”
趙顼嘆息一聲道:“你這麽說, 是在怨我了。”
雲娘竭力讓自己平靜,深吸一口氣道:“妾并不敢。”
趙顼緩緩道:“你是知道我的,只要認定的事情從不後悔,可是我真的後悔當初的選擇。在趕來洛陽的路上,我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 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眼睜睜看着你越走越遠,如果真的就這樣失去,如果再也沒機會補償,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經歷了多年邊地生活的歷練,雲娘以為自己已經相當成熟,可以平靜地面對這次重逢,然而聽到趙顼的話,心中像是被什麽觸動了一般,眼淚抑制不住地想要流出來。她恨自己的軟弱,也驚覺自己的在意,原來過了八年的時間,她還是會像當初一樣,在他面前卸下心防,潰不成軍。她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默默背過身去,只是抖動的肩膀出賣了她。
她聽到他的嘆息,他張開臂膀從背後抱住她,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衫,原來他也在無聲的流淚。她覺得心中那個空蕩蕩的角落漸漸被填滿。
他輕輕轉過她的身,替她擦拭臉上的淚水,誰知雲娘的眼淚如潺潺溪水,越流越多,他又一次感到手足無措,小心翼翼開口勸道:“是我不好,你別哭了,現在高燒未退,再哭下去真的會傷身的。”
趙顼輕輕觸碰雲娘的額頭,發現還是滾燙,又見她臉色異常蒼白,忍不住升起一股怒火,沉聲道:“你不必多想,只需好好保重身體。你所受的委屈,我會十倍百倍的還回去。”
雲娘擦去眼淚鄭重道:“官家切莫沖動,向妾放箭之人早已定罪。如今熙河一路初定,宜以恩義結撫諸羌,千萬不可再起事端了。”
趙顼負手而起,沉聲道:“我知道,羌夷雖不可猝化,若撫勸得術,日後亦可為我所用。只是太宗皇帝為契丹所傷,仁祖以來與夏國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之戰,我軍接連慘敗,每每思及,都痛心疾首。這幾年變法圖強,整治軍備,開邊拓土,就是為了一雪前恥,重複漢唐雄風。否則,我又有何顏面與太祖、太宗皇帝在地下相見。”
雲娘笑了,記憶中那位倔強的少年與眼前的人影重疊,原來他的脾氣秉性一如往昔,她柔聲道:“我知道,富國強兵是官家一貫的志向。這些年操勞政務,不治宮室,不事游幸,銳意革新,勵精圖治,也真是不容易。”
趙顼深深看了她一眼,緊皺的眉頭漸漸松開,原來她還是自己記憶中那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少女。不由感慨道:“別人這麽說,我只當是谀詞,可是你這麽說,我卻認定是肺腑之言。這幾年上劄子埋怨我的人不在少數,更改祖宗法度,急功近利就不用說了,甚至有人還說,宮中一宴之費上萬,又大興土木,以至于官用不足,所以才一力推行新法,專意搜刮民脂。”
雲娘知道他這幾年推行新法所受的壓力,忍不住打抱不平:“這話也太荒謬了,且不論世易時移,凡事生弊則須變。官家一向節儉,即位後只是稍稍修葺的兩宮的寝殿而已,怎能罔顧事實橫加诋毀,流言害政,一至于此。”
趙顼笑意滲透道眼睛裏:“如今也計較不了許多,這事我只當笑話聽罷了。別人的看法我可以不在乎,但你這麽說,我真的很高興。”
面對他的灼灼目光,雲娘突然覺得不好意思,她轉過身去輕聲道:“我困了要歇息,官家請回吧。”
趙顼卻上前一步,握住她的雙手笑道:“外面下雪了,這是天在留人,你還要趕我走嗎?我走了這麽遠的路過來,自然要一直陪着你。”
雲娘向窗口望去,卻見片片雪花如飄絮撒鹽般飄落,天地萬物都變得模糊,而他們所在的驿館,仿佛風雪中的一片孤島,反倒莫名覺得安全。她想到了遙遠的西北,那裏必定是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軍中一向缺衣少糧,将士們想必多有凍傷,忍不住嘆道:“這些天過得無知無覺,原來天已經這麽冷了,不知将士們如何抵擋塞外的苦寒?”
趙顼替她掖緊被子輕聲道:“你放心,不久前得到捷報,王韶逼降瞎吳叱,收複宕州、疊州、岷州,拓地兩千餘裏,群臣已上表稱賀。如今邊事初定,對于西軍将士,自當着意撫恤,厚加賞賜。你不要再勞神,好好睡一覺,我自會安排妥帖。”
雲娘聽他絮語,只覺得莫名的安心,仿佛走了很久的夜路,終于尋找了溫暖的燈光,又仿佛在外漂泊日久,突然遇到了久違的親舊。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味讓她想起自己明媚的少年時光,縱使日後天涯風雨,世事紛繁,這時光也是她逆境中難得的支撐。她終于放松下來,沉沉睡去。
直到雲娘熟睡,趙顼才悄悄走出寝室問李憲:“子範剛從河州回來,殺降一事,究竟如何?”
李憲小心斟酌回道:“殺降實屬無奈。城內吐蕃兵迫于形勢,不得已而投降,若日後反複,恐怕會影響大局。為了穩定軍心,不得不如此。”
趙顼嘆道:“禍莫大于殺降。令翰林院草诏,知會王韶報上降兵的籍貫姓名着意撫恤。熙河一路自用兵以來,誅斬萬計,遺骸暴野,游魂無依。朝廷子視四海,宜有所哀矜。朕的意思,讓李舜舉去熙河路收瘗吊祭,設水陸齋,也算是為死者營福了。”
李憲忙喚人去傳令,接着又呈上一封奏疏道:“宣德門一事,蔡确有奏疏呈上。”
上元節那天,王安石随趙顼到城中觀看百戲,與民同樂。傍晚随皇帝大駕返宮。王安石由岐王趙颢引領,策馬入宣德門,誰知衛士當即上前攔阻,不但出聲叱罵當朝宰相,還出手打傷了他的坐騎,堅持說按照國朝慣例,百官需在宣德門前下馬。王安石一怒之下找到趙顼控訴:宣德門內下馬,并非是自己無禮。先前幾次随同曾公亮進宮都是這樣做,為何偏偏這次衛士要向自己發難,一定是有奸人故意激怒他,要求将這些衛士送到開封府治罪,并徹查幕後指使之人。
趙顼也覺得此事荒唐,他記得自己還是皇子時,位在親王之下,明明是在宣德門內下馬。又問其他宰執,文彥博是王安石的老對頭,此時當然巴不得落腳下石,宣稱自己一向在宣德門外下馬。王珪一向滑頭,說自己不記得了。最有意思的是馮京,他也直接說自己不記得了,但又補充了一句:仿佛記得自己也有在宣德門外下馬之時。
事已至此,趙顼也隐隐明白了,新法推行這麽多年來,王安石得罪的權貴不在少數,宣德門之事,是有人故意為難。這是一筆糊塗賬,他不願委屈了王安石,也不願将事情鬧大,于是下令将衛士送到開封府治罪,又将趙颢叫來狠狠訓斥一頓。蔡确現任監察禦史裏行,是不折不扣的新黨,趙顼以為他上疏要替王安石說話,誰知那奏折上赫然寫着:
“宿衛之士,拱衛人主而已,宰相下馬非其處,衛士所應呵也。而開封府觀望宰相,反用不應為之法,杖衛士者十人,自是以後,衛士孰敢守其職哉?陛下方惇友悌,以化成天下,置上元禁中曲宴,以慰慈顏。安石大臣,亦宜體陛下孝友之意。若必以從者失誤,與親王較曲直,臣恐陛下大權一去,不可複收還矣。”
李憲見趙顼眉頭緊皺,臉色晦暗不明,沉吟良久才出言道:“你去傳旨,開封府兩名官員觀望宰相,确實有失大臣之體,各罰銅十斤。另外,今後中書省一應人事任免文書,需先呈禦覽,方準正式下發。”
李憲忙答應了,他隐隐覺得這位天子已經不同于即位之初,處理政務越來越老練,平衡朝臣也越來越有手腕,變得越來越強勢了。不由感慨蔡确确實善于揣摩人主之意,這件事上又押對了寶,看來以後升遷是必然的。
作者有話要說: 1.宣德門事件《長編》記載是在熙寧六年上元節,這裏錯後了一年。
2.男主的人設也許不讨喜,但他其實是非常有抱負和理想的一任皇帝,這種進取心在兩宋皇帝裏更是奇葩物種的存在。但正是這種進取心也讓他非常敏感和恐懼失敗。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五路伐夏,雖然是先勝後敗,但怎麽說也完成對西夏合圍了,換了別人也許就粉飾太平吹成勝利了,但他怎麽也過不了心裏這一關,最終去世也是由于這個原因。還有被流民圖打擊到一夜未眠,這個小夥子還是相當敏感善良的。我覺得吧,他算是比較點背的,變法的過程有多波折就不必說了,還攤上徽宗這麽個作大死的兒子,至于孫子宋高宗就更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