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暫醉佳人錦瑟旁

保慈宮內,趙颢對母親抱怨:“我引領王相公入宣德門, 原是出于好意。誰知大哥竟然認為我別有用心, 還要罰一年的俸祿。孝錫馬上要過滿月,處處要花銷,求孃孃跟大哥求個情, 免了罰吧。”

前些年著作佐郎章辟光上書說, 趙颢兄弟應當遷到外邸。高太後聽說後憤怒不已, 為了安撫母親, 趙顼下令追究章辟光挑撥離間的罪行,而王安石認為章辟光沒有罪,一力保全,最終章辟光僅僅被降職去監衡州鹽稅。

因為這件事,高太後本就對王安石不滿,如今聽到小兒子抱怨,忍不住皺眉道:“官家這是在胡鬧。我早就勸過他,王安石推行新法, 四民失業, 怨聲載道,天下必受其亂。可是官家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這幾年越發一意孤行,聽不得人勸。如今王安石竟然還要離間我們兄弟母子關系,你放心,這件事我不能不管。”

趙颢見自己說的話起了作用,又陪母親說了些閑話就告辭。高太後揚聲對內侍高居簡道:“你親自去請官家, 我有要緊的話對他說。”

高居簡遲疑了一下,上前輕輕對高太後耳語幾句,高太後霍然起身,一雙鳳目已是變得淩厲:“仲略,果然子女都是債,我們擔心的事,終于要來了。”

等到第二天上午,趙顼才來到寶慈宮問安。行禮後不等高太後說話,搶先道:“兒子這幾天仔細想過了,罰二哥一年的俸祿,确實處置得嚴厲了一些。只要他知錯,今後不這麽莽撞,兒子也就不追究了。”

高太後猶覺不滿,沉聲道:“這件事二哥兒本來就沒錯。倒是王相公,這些年來仗着你的寵信,越發跋扈了。自己言行不謹不說,還要牽連親王,離間你們的兄弟的關系,朝中有這樣的人任宰相,天下怎麽能太平?”

趙顼出言維護:“王相公是正人君子,這幾年一心為國,奉行新法,難免得罪了一些人。若是他走了,朝堂上更沒有人不避嫌疑,實心任事了。二哥還是太年輕,受奸人蠱惑,才會有意與王相公為難。”

高太後看長子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罷了,我是女人,原不懂國事。天下是你的天下,你好自為之吧。”

趙顼還要再說些什麽,卻被母親擺手制止,她讓侍從都退下,沉聲問:“今天叫你來,不是跟你說這些事的。前兩天宮中四處尋不見你,你到那裏去了?”

趙顼輕輕跪下,直視母親:“孃孃恕罪。富娘子為羌人流失所傷,兒子放心不下,便去洛陽探視了。因事發突然,沒來及告訴嬢嬢。”

高太後見他居然就這樣直接承認了,不由湧上一股無名之火:“你簡直胡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聖主不乘危而徼幸。你就這樣不管不顧去洛陽看她,萬一有個閃失,置社稷安危于何地,又置老身和大娘娘于何地?”

趙顼依舊跪得筆直,沉聲道:“兒子錯了,請嬢嬢責罰。”

高太後看他那副執拗不化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冷冷道:“如今你大了,又是天子,無人能管,老身又怎麽敢罰你。”

趙顼瞥見母親頭上的白發,配上她的怒容。似乎比平時顯得更蒼老些,忍不住嘆了口氣:“孃孃息怒。這麽說,必定是兒子平時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孃孃說了,兒子一定改正。”

高太後見兒子認錯,氣稍稍平了一些,低聲道:“你起來說話,我問你,你打算怎麽處置富氏?”

趙顼這才起身,揉了揉發酸的雙腿,提高了聲音道:“兒子不想委屈了她,打算接她進宮。給她名分。”

高太後覺得心中的怒火又湧了上來,厲聲道:“仲針,你不要忘了,富氏當初是許稼給陸師闵的,這些年在邊地女扮男裝走上仕途,原本就犯了欺君之罪,這樣的人,怎麽能讓她入你的後宮?”

趙顼的目光變得異常誠懇:“孃孃,富娘子雖然曾許嫁過,但後來陸師闵早已另娶。女扮男裝是為了保全自己,實屬迫不得已。況且朝廷奪取熙河,富娘子也有不小的功績,足以将功補過。這些年來,她在邊地颠沛流離,又為救王韶受了重傷,兒子虧欠她太多,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不能放手了。”

高太後不為所動:“仲針,這些年你在朝廷推行新法,又窮兵黩武,這是國事,我可以不管。可是将富氏接進宮,這是家事。我不得不插手,以你的性子,必定會過分偏寵,從此後宮無寧日了。我是絕對不許她入宮的。”

趙顼的目光漸漸暗淡下來,聲音已是變得清冷:“我知道,這麽多年來,孃孃一直對兒子不滿意。兒子不孝,但還是想問一句,如果是二哥和三哥向嬢嬢這麽懇求,說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放棄,孃孃是否就心軟答應了?”

高太後一愣,良久才道:“你是皇帝,應該知道我對你的期望與二哥兒、三哥兒不同。”

趙顼怔怔道:“可我也是孃孃的兒子。兒子推行新法,是為了富國強兵,是為了給列祖列宗和爹爹争氣。這幾年兒子頂住了多少壓力,也幾乎沒有睡過一夜的整覺,孃孃究竟有沒有體諒過兒子?”

高太後嘆道:“仲針,人心不可失,你做得這一切,始終是不得人心的。”

趙顼的語氣已是帶了森森冷意:“如今尚未蓋棺定論,千秋功過,自有後人評說。二哥、三哥前日上書,說他們所居東宮之地,世為子舍,以待儲副,非諸侯所當久寓,故自請外居。兒子本想不允。但孃孃若要一意孤行,兒子便答應了也無妨。”

高太後氣得渾身發抖:“好好,這就是老身養得好兒子,為了一個女人,竟然連孝悌都不顧了。”

趙顼冷冷道:“兒子不敢,只是按照我朝故事,皇子成人後自當另立府第,不處皇城之內。孃孃若執意相逼,兒子只得依禮行事。時候不早,兒子不敢耽誤孃孃用膳,就此告退。”言罷起身而去。

待到雲娘的病情稍稍平穩一些,趙顼便将她接到宮中,在後苑找了一所相對獨立院落休養。除了舊日服侍的暖玉,另又指派了幾名內人。這一日雲娘精神稍好,與暖玉打點做些針線,不由感慨自己久不做女工,手法都生疏了。正說笑間,卻聽內侍奏道:“蜀國長公主到。”

雲娘又驚又喜,她與趙妙柔已是八年不曾見面,忙要下階行禮,卻被趙妙柔拉住道:“你身子不好,不必多禮。”

兩位閨中密友再次相聚,自是感慨良多,趙妙柔道:“前日就想來看你,只是大哥說你睡着,就沒有驚擾。你消瘦了好多,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

雲娘仔細觀察趙妙柔,雖然上了濃厚的脂粉,卻掩飾不住憔悴之色,神情也有些抑郁,忍不住問:“晉卿怎麽不陪你一起進宮,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趙妙柔勉強一笑:“我是國朝公主,這些年養尊處優,誰敢委屈我。晉卿和少游、元章一起去方宅園子玩月去了。”

雲娘腹诽,她在京中這幾日早就聽說,王诜風流成性,在府上偏寵一名姓朱的小妾,又日日密友一起外出游逛,也是太欺負趙妙柔好性兒了。不過二人久別重逢,不願糾纏這個話題,雲娘拉着趙妙柔的手道:“公主還記得九年前的春天,我們一起在金明池看龍舟争标嗎,一晃過去了這麽長時間,公主早已嫁為人婦生子,而我自己也沒料到,居然還有重返汴京的一天。”

趙妙柔也十分感慨:“雲娘,你比以前沉穩不少。你不知道聽大哥說你從邊地回來,我有多高興。”

雲娘把自己繡的肚兜拿出來,“這是我給彥弼的禮物,多年未動針線做得粗,公主別嫌棄。”

趙妙柔嘆道:“這是你的心意,我怎麽能嫌棄,只是你還病着,不該這麽操勞的。”又替雲娘擔心:“大哥可說要給你什麽封號,你這樣不尴不尬,終究不是個局。”

雲娘搖頭:“不知道,其實封號這事,我也不太在意。”

“你呀”,趙妙柔見到密友,少女的性子又恢複過來,她點了點雲娘的額頭道:“吃了這麽多年苦頭,跳脫的性子還是沒改。也罷,我看大哥對你極好,對封號的事恐怕比你還上心。前日我見到他,居然拿着一本《千金要方》在看。想那龐安時也是名醫了,他竟然嫌人家開得藥方見效慢,想要自己親自出馬呢。也只有你讓他如此上心了。”

雲娘覺得不好意思,忙岔開話題道:“公主,晉卿是否與子瞻交往甚密?”

趙妙柔點頭:“正是,有何不妥?”

雲娘沉吟道:“子瞻一向反對新法,貶到地方也不免做些詩文議論朝政,發發牢騷,官家對他已有了成見。晉卿是國朝驸馬,只要不行差踏錯,自可保一生富貴,又何必蹚這一灘渾水。”

趙妙柔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只是我勸晉卿如何肯聽。他如今和子瞻一樣,也是滿腹牢騷,說朝廷推行新法,與官民争財,又窮兵黩武,攻占河煌,侵擾四夷,實在是不妥。所以最近邊地甚是不平靜呢。”

雲娘的倔性子上來了,立馬出言反駁:“晉卿也太人雲亦雲了。河煌本我漢家舊土,何來侵擾一說。西夏本就是我朝心腹大患,熙河開邊,拓地兩千餘裏,隔絕了西夏與吐蕃的聯系,又使其腹背受敵,這是官家與王相公不世的功業。我漢家子民多年颠沛流離,早就盼望回歸舊土,這些都是我在河州親歷親見。将士們在邊地歷盡艱辛,屢建功勳,怎麽在他們嘴裏就變得一錢不值。難道說幾句風涼話,動動筆頭,就能保家衛國了嗎?”

趙妙柔忙擺手:“罷了罷了,你這性子跟大哥一模一樣。朝政的事我不關心,我們也不必像朝堂上的相公們一樣争執。”話還未說完,卻見趙顼已經站在門口,忙與雲娘起身行禮:“大哥不是在集英殿設宴招待外使嗎,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趙顼笑道:“喝了點酒,受不了聒噪就推頭疼回來了。妙柔,大娘娘那裏正尋人打葉子戲,你快回宮去看看吧。”

趙妙柔又好氣又好笑:“難道我回來是為打葉子戲的?罷了,我也不在這裏礙你們的眼,這就去了。”說罷了叮囑了雲娘幾句保養事宜,竟是匆匆而去。

雲娘本就不好意思,又見趙妙柔走後趙顼一直雙目灼灼盯着她,只覺得又羞又惱:“你一直看着我做什麽?你究竟什麽時候回來的?”

趙顼輕笑:“早就回來了,你的話,我全都聽見了。”

雲娘越發害羞,起身去推他:“身上好大的酒味,我今天覺得好多了,天晚了,你早些回寝宮休息吧。”

話還沒說完,卻見趙顼将她抱緊,低頭吻下來,她想要推拒,奈何渾身虛弱沒有氣力。直到他不小心碰到她的傷口,才輕輕皺起了眉頭。

趙顼立即覺察到了,忙放開雲娘,輕聲道:“是我莽撞了,可是碰疼了你?”

雲娘搖了搖頭:“無妨。”

趙顼這才放心下來,他走到雲娘榻前坐下笑道:“那你今天不許再趕我走了。你放心,我很累,只是想在這裏歇一歇。”言罷竟自躺了下來。

雲娘躊躇了一會兒,看他似乎已經朦胧睡去,也就小心翼翼在一旁躺下。

誰知他睜開眼,笑着将她攬入懷中,她像是受了蠱惑一般,任由他依偎。慢慢的,他的心跳似乎也變成了她的心跳,讓人覺得溫暖又熟悉,她慢慢的放松下來,陪着他一起熟睡。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這倒黴孩子爹不疼媽不愛。寫到現在,發現自己又回到言情的正軌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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