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陵夜

清晨,萬籁俱寂,東邊的地平線泛起一絲絲亮光。清亮的陽光透過淡淡的震氣,溫柔地灑在萬物上,別有一番賞心悅目。

嗅着泥土混着花兒草兒的香氣,朝霧睜開眼,觸手之處是茸茸的青草。這是……在哪兒?

朝霧急忙起身,眼前霧蒙蒙的看不真切,但憑借手中微潤的土壤,視野中綠葉上晶瑩明亮的露珠,可以肯定的是,這是在一處鄉野。

由于她的起身牽扯到傷口,“嘶”的倒吸一口氣,朝霧才記起來昨天的驚魂夜,陰森的客棧,詭異的老板娘,生死奔波……

感覺手臂不舒服,朝霧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右胳膊上纏着層層白布,稍稍解開衫子,看到步底邊背後在右面打結,有一布條在肩部與頂角打結。忙将自己的衫子系上,心中又驚又羞——是誰給她包紮了傷口,衫子還是昨日的那件,可是血腥味卻很淡,像是有人将它沖洗過。會是誰呢?誰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脫了她的……

朝霧雙手抱頭狠狠地搖了幾下,想把這個念頭抛出腦海,不想了不想了,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到兄長。

晨露濕濕的粘在衣衫上,耳畔似有潺潺流動的水聲。太陽冉冉上升,霧色漸漸淡去。

朝霧看見幾步遠處有一條兩掌寬的蜿蜒小溪徑,小徑邊躺着一小塊事物。朝霧彎身拾起只見一碧綠通透成流雲百福狀,反面刻着“景桓”二字的玉佩。

“景桓”正是岑晏的字。

朝霧遂順着它步行約幾十步——入幽靜的樹林中,只見溪徑中的水聚而成池。微薄的晨曦下,池水靜靜地,朦胧地反射着天空的影子。偶爾一陣風吹過,鏡面乍破,便有一層層微弱的波光漾來。

池邊青草地上躺着一個人,淡青色的衣裳——正是岑晏。

朝霧忙走過去蹲下來,将岑晏的身子扳過來,他的右肩與右腹的傷口都已經綁好了,只是他緊緊閉着眼,嘴唇裂出了血。朝霧将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觸手滾燙滾燙的,可見燒得不輕。

一回生二回熟,扯下本就剩下不多的中衣,朝霧将它浸了水,再敷到岑晏的額頭上,來來回回多少次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岑晏燒退了又燒,燒了又退,待到岑晏醒來時已是午後。

“我最後的意識是一支箭擦着那個人的臉飛過,”岑晏定了定神,道:“看來是有人救了我們。”

“我很少見過親戚來家裏,父親走後除了幾個生意上的伯伯再沒人來吊唁過,會是誰呢?”朝霧疑惑不解。

“不清楚,”岑晏搖了搖頭:“從他救了我們來看應該不是敵人,但有何圖謀卻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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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霧乖巧地點點頭。

“這些傷口是你幫我纏的?”岑晏低頭發現自己的傷都被纏好了。朝霧靜默不知該如何回答,昨天晚上她是給他纏過,可是他後來的傷口好像是別人幫他纏上的。

岑晏見她沒吱聲只當默認了,腦中又浮現昨晚朝霧擋在他身前的那一幕,想到姑娘家的身子總該比他金貴,她卻一聲不吭不喊疼,自己也沒想到去安慰她,這個兄長做得實在太不稱職了。

“你的傷口給我看看。”不知不覺中聲音軟了下來。

朝霧意識到岑晏在說什麽,可是她的傷在右胳膊偏裏側,也就是說如果要好好包紮需解開裏衣……而一解開衣服,先不說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事,兄長可能會認出這麽娴熟的包紮手法一定不是她包的,那就是別人包的,那她的清譽何在,兄長會怎麽看她……雖然只是兄長知道不會怎麽樣,可是她還是不想讓兄長知道……

“不用了哥哥,我已經包好了。”朝霧合住衣衫雙手環抱于胸前抗拒。

岑晏見她衣衫清潔,沒有血滲出來,也不願強迫于她。

兩人走出樹林,在官道邊發現了原先的馬車及財物。朝霧盤算了一遍,一件不少。

沿官道往西的泥土上刻着一個大大的箭頭,岑晏俯身試了試上邊的土壤,黏性不錯,道:“前不久刻上去的,看來真有人在暗處。”

朝霧蹙了蹙眉,她實是擔憂自己的一舉一動是否在別人的監視下。

“走一步看一步吧。”拭去手上的泥土,感到她的不安而焦慮,岑晏擡起頭來對朝霧道。

到底是青年男子,岑晏雖然傷得比朝霧重得多,恢複的速度卻更快。于是朝霧坐在後車,岑晏趕車,日色漸晚時終于趕到了金陵城。岑晏驅車在街上饒了一圈,挑中了一個生意興隆的酒館。

“館”一般用來接待貴賓,如“國賓館”這類旅館都是官辦的,平常時候也會招待民間的商旅,因此一夜開銷較大,但安全起見,岑晏沒有再選別的民辦酒店。

岑晏與店老板做好登記,交代備好馬糧草,将車驅趕到馬棚中,栓在栓馬柱上,雇了個雜工将兩箱的衣物和珠寶擡到訂的稍房內。樓的大廳在第一樓,住宿處在第三樓,故未引得多少人的注意,且此處約莫是富商大賈雲集,區區兩箱事物擡上不少人見怪不怪。

岑晏來到卸下馬的車前,掀開簾子——朝霧竟還在睡。按說一路上颠簸不停,早該醒了,她如今睡得正香,可見真的累到了。

他五歲那年生母去世,次年如夫人便嫁了過來,不久便生下了她。他的這位繼母如夫人本是揚州花閣的一位花魁,攀上了他的父親。母親最後的日子憔悴而哀怨不語,他當時不明白,後來看到這位繼母就都明白了。他憎恨父親的薄情,厭惡如夫人的恃寵生嬌,連帶着讨厭如夫人所出的一看就不是良家女子、長得跟狐貍精似的朝霧。

十五歲那年他頭也不回離家求學,為的是有一日出人頭地,不負母親的希冀。

說來也是奇怪,岑家雖是江東富商,祖籍卻在潭州。按當代律法重視籍貫,即使是父、祖做大官,其子弟依然要回原籍參加科考。

當他拿着帖子去拜訪族中的老人卻發現族人以農耕為主,多貧困。起初他還想幫幫他們,後來就發現族人的野心愈發膨脹,借同族之名想對他幹涉,便漸漸疏遠了聯系,只是在此一心讀書。

潭州的岳麓書院創辦至今已有幾十年,每年中進士者少則幾人,多則十幾人,聲名遠揚。

他十六歲那年考入岳麓書院,而今二十一歲。年前收到父親的來信,信上說恐自己遭不測,将女兒朝霧托他照顧。幾月後岑老爺的噩耗傳來,岑晏明白這或許是遇上仇家了,因怨本不想理會父親的話,可一閉上眼卻總會浮現那個梳着雙丫髻,明眸雪膚的妹妹軟軟叫他哥哥的情景,猶豫了幾個晚上後決定請個假将她接過來。

黃昏十分,客棧裏人來人往,栓馬柱旁歇息的馬匹喘息,此起彼伏,熱鬧非凡。而此刻,她正酣睡着,香甜而無害。她巴掌大的瓜子臉欺霜賽雪,微紅的嘴唇如櫻花般柔美,整個人似出水芙蓉,不染胭脂,卻又美又媚。微潤的杏眼閉着,許是做了什麽夢,微微蹙着眉,軟糯的聲音像幼貓撒嬌道:“娘親。”

聞言本想直接叫醒她,卻又不忍心的岑晏将她抱出來,讓她埋入懷中,抱到房中,旁的人便不能看清她的模樣了。

一抱起她,岑晏便感到她的衣服太過單薄,隔着外衫的袖子沒有中衣的存在,聯系起身上的白布條便明白她做了什麽,靜默地看了熟睡中的她一會兒,心中暗暗想道,罷了,今後對她好些吧。

行程越往西,夜間越涼,金陵夜市繁華,岑晏打算去集市上買幾件衣裳回來,起身卻不料袖子被朝霧拉住,她淚水止不住往下掉,眼底微紅,像一只生怕被遺棄的幼獸。

岑晏于是想,算了,他算是栽在這丫頭身上了,拉過一旁的榻,閉目養神。

朝霧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柳梢頭,被她扯着的岑晏睜開眼,問道:“醒了?”

朝霧虛弱地點了點頭,而後跟随岑晏用完了在酒樓中用完晚膳。

“我們一同去買幾套衣裳,”岑晏道:“我看箱子中大多是絲綢,西地較寒,絲綢雖華麗但一不保暖二顯財招來麻煩。”朝霧覺得很有道理,恰巧自己的中衣也沒了,能去買衣裳是求之不得。

金陵不愧是江南商阜,燈火通明的夜市,春風沉醉的夜晚,橋邊燈火輝煌,寺外舳舻輻辏。

摩肩接踵,絡繹不絕,人來人往,充斥着賣菱藕的聲音。風柔柔拂過,把從高低遠近、船上岸邊倒映在河面上的,或長或短、或明或暗、或紅或綠的燈影,搖碎成滿河的綠紋紅波,亮如同天中的星星,閃如同顧盼的明眸。

熱鬧又靜谧的夜,寶馬雕車香滿,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朝霧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女,最喜歡新鮮的事物,多日來的憂愁,在看到人們臉上的笑容後消失地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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