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婀娜花姿碧葉長
“什麽烏鴉,”一個彪悍體壯、顴骨高聳的壯漢聞言哈哈一笑:“還杏子,誰家的杏子啊。”
“就是就是打什麽啞謎呢?”一個滿臉雀斑的垂耳短發童子揮舞着手中的糖葫蘆,唯恐天下不亂,笑嘻嘻地問道。
問題着實難倒了一大批人。事實上,聚到這裏的人多是平民百姓,半個字不懂的文盲,一看這文绉绉的題目就知道自己也就是來湊個數,但難得佳節熱鬧,也願意樂呵着陪個襯;儒生亦不少,絞盡腦汁想着謎底。
朝霧一聽,手心僅僅攥住裙角、冒出冷汗。她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總是反複被提及這杏子紅的單衫、鴨雛色的發髻,一年前的杏花山莊是否和這一切有關聯,為什麽事事都這麽巧合?
“這句詩出自《西洲曲》,一般認為是女子相思所作。倘若打一人名,無外乎從句中字詞聯系抑或是從相關典故中下手。”岑晏仔細聽完老人的話,見周圍人聲喧鬧,朝霧低頭不語,以為她正努力思索,便低聲對她解釋。
“我知道了,哥哥……”朝霧略有些虛弱,本想說哥哥我累了我們回去吧,卻不料被人打斷了。
“總算遇到學識高的兄臺了。”前頭一位穿藍白衫的人聞言側了側身,竟是個唇紅齒白的青年,執一把墜着一塊價格不菲玉佩的藍面扇,以扇遮唇笑道。
“不敢當,不知兄臺有何高見。”岑晏推辭。
“我麽,”他餘光瞥了眼一側的朝霧,帶着三分漫不經心,笑道:“自然是覺得美人名才是最可靠的。”
兩人在這邊說話的間隙,那邊已叫了好幾次謎底了。
“烏鴉無顏自是無顏女,東施是也。”一儒生搖頭晃腦道。
老人搖頭。
“代父從軍是為女生花,諧音杏花,故為杏花。我猜為花木蘭。”一個青衣儒生振振有詞,語氣堅定令人信服。
下邊的人一陣驚嘆,紛紛贊這卻有道理,只這老人再搖頭。
接着說了幾個名字……
卻沒有一個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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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手中的折扇一收,幽幽笑罵:“一堆酸儒,”複用中指和拇指輕輕推開扇子,動作分外優雅,“斷章取義,這些名和這句話有什麽關系。”
岑晏這時也皺眉不語了,聰慧如他,面對這一題也沒有什麽思路。
一炷香的時間那邊又叫了幾次名兒,都以失敗告終。
老人狀似無意視線掃過衆人,長嘆一聲:“不過是尋一位故人罷了,道一句‘月下樓前,西行難,須珍重’雖然未見故人,老夫亦不願掃了諸位的興,花燈美人最為般配,這盞花燈就送給一位姑娘。”
這下倒是沒有人說什麽,男子自然沒臉皮同女子争。去除老妪幼童,在場的姑娘們亦不少,都有幾分期待。
“老爺爺,你的意思是要把花燈給好看的姐姐啰,那選一個最漂亮的吧,”先前齊劉海雀斑男孩邊問道,邊咬了一口糖葫蘆,許是咬到了山楂酸的直咧牙,看老人沒有反對的意思,小胖手往人群中一指:“喏,那個姐姐最好看了。”
朝霧精神恍惚,沒心思聽他們講什麽,忽地許多人都向自己看了過來,尚且弄不清是什麽狀況,只好無聲地望向岑晏,美麗的杏眼裏滿是疑惑。
而此時,衆人竊竊私語起來,先不說衆人大都想要那盞燈,不管事實是否如此,沒有一個姑娘會認可自己不比別人好看。
一個黛色柳葉眉的女子挑了挑眉,細聲細氣“她哪兒好看了?”
“就是就是,才沒有陳姐姐你好看呢~”紫衣女子撇了撇嘴。
“雲妹妹,你也不錯呀,總比她好吧。”
聲勢越來越大,這會兒夜色已深,元宵佳節不禁燈火,天越黑燈火越通明,周圍聚的人也越來越多。
岑晏隔着袖子握住了朝霧的手:“無聊之争,你若是不舒服,我們走便是。”然而他也知道走沒有那麽容易,周圍的人密密麻麻圍了幾層,難走出去。
“老人家,這燈這麽好看,我們也想要,您要是這麽輕易下個結論,可寒我們的心了。”一個姑娘緩緩說道。
“是啊,這不公平嘛”
下面議論紛紛,老人擺了擺手,服軟道:“姑娘們想如何分高下?”
衆說紛纭莫衷一是,最後有個眉清目秀的姑娘站了出來,昂首挺胸:“不妨讓姑娘們梳上雙髻,仿着‘單衫杏子紅,雙鬓鴨雛色’形象提着花燈在臺上走一遭,獲多喝彩聲者為勝。”
“這個好,既印照這句詩,又可使人信服。”有人贊道。
老人捋了捋胡須,點點頭道:“便依你所言。”方案便這麽敲定了。
上元節本就有男女幽會之俗,此時的女子都願出個彩,當下便有不少女子在親人的幫襯下打扮起來。朝霧此時散着頭發,她的發髻向來由侍女梳,自己不會,指望岑晏梳更不可能,垂下頭隐隐有些喪氣。
“青蘭,你去。”藍白衣青年看出了兄妹倆的不便,對他身側的一位婢女道。那婢女走了過來,問道:“姑娘,我可以幫你梳個雙螺髻嗎?”朝霧驚了一下,随即應下。
岑晏向他致謝,只聽他道:“區區小事何足挂齒,在下姓蘇,單名一個逸子,敢問閣下姓名?”
“在下姓岑,名晏,這是家妹朝霧。”
上元節是與民同樂的日子,連官家小姐在此時也可如尋常姑娘一般露臉。
這兒的右邊樓上,題名“舒心坊”的上乘首飾店中,一位白衣席地遮着面紗的女子于窗邊凝視下方,不久輕聲吩咐一旁的侍女道:“你去看看下面出了何事。”
單衫,雙髻。看似簡單。
卻不是什麽人都能扮得好的。
先前上臺的幾個女子紛紛鬧出了笑話。說這第一個吧,年紀大了梳着雙髻扮少女,平白惹得下方人一陣笑聲;這第二個,年輕是年輕了,卻沒有女子的氣韻,其實女子所謂的豆蔻年華基本都沒長開,是大半個女童,大都是靠胭脂水粉添少女的明豔。皮相生得好的,卻嫌她儀态不夠美;氣質出衆的,又嫌她五官太過寡淡……
所謂千秋無絕色怕就是這個道理。
直到——一位女子的出場。
她五官姣好,眉眼溫柔,像一朵蘭,風姿素雅,花容端莊,幽香清遠,明明是極為豔的紅色,卻穿出一種空谷幽蘭的氣韻。
許是被她如蘭的氣質所感,不少人鼓起掌來。不得不說,她的相貌是最符合大衆審美的,世人大都厭豔俗喜高潔——婀娜花姿碧葉長,風來難隐谷中香,向來受衆人的稱道。
蘇逸收起扇子,一下沒一下地打着手心,仍是帶着笑意:“真是想不到,連柳大小姐也會‘抛頭露面’”明明最後的字眼已經帶了些許貶義,可經他輕松的語氣倒像是誇獎似的。
朝霧不解,對上她懵懂的大眼睛,蘇逸忽來了興致,這麽水靈靈的美貌的姑娘他從未見到見到,于是格外耐心一些:“上面那位名叫柳蘭兒,蘇州知府的千金,是衆多富家子弟求娶的對象,”忽然想起來自己對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說這些不太好,“嗯,雖說官府小姐也可以在今日出來,但清高如她,還扮成這個樣子,也是難得……”
“哥哥,你幹什麽啊!”沒等他話說完,一個穿交頸襦裙,梳着花苞頭身影蹭地就要往蘇逸懷裏鑽,蘇逸閃了個身,那身影便直直撞到了小厮,被沖力反彈直跌倒在地。
“造孽哦。”蘇逸長籲一口氣。蘇菀怒氣沖沖地擡起頭來,與她一身華美的裝扮不匹配的是她略黑的皮膚,平平淡淡的五官,微胖的身材——一個才十歲出頭的姑娘。
她懷中揣着一大堆糖葫蘆,幾塊糖片,身邊的四五個下人也大包小包拎着,大多是紙盒包着的衣物。本想對蘇逸發通火,見到上臺的女子,她便叫嚷起來:“我也要上去。”
蘇逸嘩地展開扇子,吩咐下人:“三姑娘要上去溜一圈,快給她打扮起來。”
……溜一圈,當真如此随意嗎,“溜”這個字,不知是該用到人上還是狗上。
下人聞言連連應聲,不敢問少爺怎麽打扮,剛巧旁邊有個頂漂亮的姑娘,便問了她,朝霧簡單地描述了規則。“她的發型好好看啊,我也要。”蘇菀也看到了她,指着朝霧的發髻道。
下人便從買來的衣物中選出一條雪紡裙,罩紅外衫,将蘇菀的發型梳成雙螺髻。
蘇菀一上場,蘇逸就向岑晏拱手:“堂妹頑劣,讓兄臺見笑了。”
“不曾。”
“實話告訴你,好不容易甩掉她,又被碰上了,哎,時運不濟啊”蘇逸擡頭看天作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岑晏聞言淡淡一笑,想起幼時朝霧也曾這樣纏着他,後來就不會了,也許唾手可得的往往不屑一顧,得不到的卻視為珍寶。岑晏不會否認,年少時他對這個妹妹是有幾分感情在的,并不像表面那樣厭棄她,那時候家中也沒有那麽富裕,沒有人巴結他,他素來專心讀書,課業總是做到很晚從不和其他人去玩,成績越好老師越喜歡他,而同窗卻覺他為人太過清高,便沒什麽朋友。母親去世後,他更是沉默寡言,與父親吵了一架,如夫人哭泣,尤為鬧心,連帶着對這個如夫人所出的妹妹怨恨,雖然唯有她會來看他,給他帶糕點,奶香奶香的小身子伸出潔白無瑕的手臂要他抱,他還是轉過頭冷冷地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