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選擇

又長又卷的睫毛像蝶翼撲扇幾下,眼前漸漸一片清明。

所有的光亮來自于塌邊的一盞油燈,朝霧支起身子,卻見自己的身上蓋着一床薄薄的棉被,衣衫整齊。身旁睡着那個孩子。

“醒了?”身後冰涼卻熟悉的聲音,是岑晏。

朝霧轉了身,不小心鼻子碰到身前的人,吃痛一聲,重新見到眼前燈火下雖疲憊卻風采依舊的哥哥,真的有一種他是依靠的感覺,眼中微微含出淚花來。

岑晏隔着袖子親拍朝霧的後背,表示安慰,而他的心思不在這裏:“我回來的路上遇到人對我說你們在這裏,見到你們在睡,就借宿一晚。如果這夥人已經找過我們家,那現下我們回不去了。”他的話語裏夾雜着一些落寞。

“過不了多久,他們會查出我,也許會去書院守株待兔。”聲音極低極輕。

朝霧的手不由抖了抖,她從小聰慧異常的哥哥,什麽都能做得很好,都有辦法的哥哥,也會有無措的時候嗎。

“我不怕的,書院一向戒備極嚴,可是書院禁止女眷進入,我的朝霧妹妹,我該怎麽辦呢。”

他低低一嘆,語氣是那樣複雜。

“哥哥,是不是我們錯了,我們……”朝霧擡眸注視着岑晏微斂的眼,那雙好看的眼睛裏因為疲憊爬上幾絲血絲。

我們做錯了。

我們不該在自己還沒有保全能力的時候,去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比如說救他人。

哪怕我們的初衷是好的。

這是她未宣之于口的言語。可是她相信岑晏懂,懂她未說出口的話。

他修長的手撫摸過孩子的臉頰,那張洗的幹幹淨淨的臉退了燒,很白淨,睡得很香。朝霧看見孩子的臉已經不那麽紅了,許是退了燒,挺高興的,自己熬的藥有了成果。她一擡眼撞上岑晏看向孩子複雜的目光,身子竟然一哆嗦,一個原以為不會想到的答案在心底浮了上來。

“哥哥,你不會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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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起伏的聲音堵住了朝霧接下來的話語:“把他交出去吧。”

“不,”朝霧失語出聲:“他好不容易……”對上岑晏的目光,她卻再說不出來了。

如果沒有哥哥的話,早在父母雙亡之後,她就不知道會流落到什麽地方去了,如果今日還有一份安寧,那是她哥哥給她的。

她的母親是從妾升為妻的,他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自小離家同她本就不親近,能做到這些已經仁義盡致,又怎麽能再提什麽要求呢。

岑晏看她皺着眉,大大的眼睛含着一汪水,很可憐的樣子,不忍心又狠下心來:“明天送出去。”

“哥哥,他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他也許是個貴人家的孩子。”朝霧不忍。

連衣服都破破爛爛的,洗淨面龐卻生的很好,被拐子拐了,又被這麽多人搜,很有可能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卷入了後宅陰私裏。

岑晏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只淡淡道:“那更不能留他了。”

能少一事則少一事,能不扯上權貴就不要扯上。本來孩子就來路不明,如果是個普通人家的小孩留下就留下了,可後繼發生的事情卻大大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如他這般,尚未考取功名,在地方上話語權都沒有,凡事尤為小心,又怎麽能再趟一場渾水。

“不……那我們明天一早走,把他先寄養在這兒吧,等他好了再讓他自己走,不要把他交出去。”朝霧看着燭光裏安詳的小臉,心頭很是沉重。

岑晏明白這是朝霧的妥協,他也不是真的狠心腸的人,默認了朝霧的主意。

吹滅了燭光,朝霧赤着腳來到窗紗旁,輕輕推開一角,有清涼的月光洋洋灑灑下來。

手下紙一樣薄的窗紗,觸手溫涼,白色月光下,泛着瑩瑩綠意。

小小的孩子,安詳的臉,朦胧的夜。

他就睡在自己的旁邊,借着月色,朝霧再次把手放在孩子的額頭上——有些涼。孩子也許很久沒有睡過這樣好的一覺了,嘴角微微上揚,在夢中還是很開心的樣子,臉龐不再緊皺。

孩子的手臂已經被好好地包紮過了,用藥止住了血。

他既然能夠逃出來,也許能夠自己活下去,或是找到自己的家人。朝霧有些自欺欺人地想。

可是真的真的對不起了,希望你能好好地、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裏。

無奈地,朝霧輕輕地在心裏說着一句祝福。

岑晏和衣而卧,聽到清淺的呼吸聲,看來朝霧已經睡了。想到她對着孩子的不舍,對他狠心腸的不解與委屈,自己心情也不太好。

可能夠在此地好好地活下去,為父母親報仇的人,本來很多東西應舍則舍的。

從小被保護的很好的她自然不會明白。往後,他們會目睹很多身不由己,也會經歷許多身不由己,他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只希望她早日長大起來,單純善良會成為致命的缺陷,不求她獨當一面,至少往後他若不在,她也要有自保的能力。

天邊泛出朝霞的絲絲紅豔,岑晏起身,穿好衣物。

朝霧睡得不踏實,感到身邊略有動作就起來了。

兄妹倆整理好一切,岑晏走出去與主人告別,交代孩子的住宿。

朝霧彎下身子,輕輕地最後一次抱了孩子一下,将手中僅剩的碎銀子放入了他的衣袋中。

無聲息的告別。

天亮了,出發了。

吱呀——大門聲響,在晨中顯得尤為清晰。

“這處院子本是袁學兄的,說來也巧,去年我趕來接你的時候,他由于母親病重要回鄉探親,也不知何時回來。我和他是室友素來交好,先前沒置宅子的時候往往借宿他家。我們同時向夫子請了假,他臨行前給了我鑰匙說是替他保管。”岑晏打開門,邊解釋。

這是一家生機勃勃的院子,粗粗的籬笆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開出紫色的花來。雖然鄰近深秋,這裏倒還綠意盎然——這也是一間平鎮的小院子。

只是地理位置和岑晏的院子剛好是一個北一個南。講真,岑晏的院子更靠近岳麓書院,而此處則更靠近縣城。

“我們一段時間回不去了,就在此住下吧。”岑晏拿來掃帚掃地面。

朝霧理解地點點頭,她知道也許那夥人正在找他們,能有個安身之處再好不過。

她拿來抹布、簸箕、鋤頭等将灰擦去、将雜草清理幹淨。一開始朝霧拿着鋤頭去鋤雜草,鋤到蚱蜢、蜥蜴之類的東西倒還好說,害怕一下,閉上眼安慰安慰自己就這麽過去了,最怕的是弄到蛇,想到書上說“打草驚蛇”,先折了一枝木頭抽打自裏向外先抽打一遍草叢,再開始除草。秋日微寒,但她因為一系列的動作也不覺得冷,反而熱烘烘地出了汗。

這處宅子也屬于一個村,但是這個村好像出租的戶數比較多,很多都是由學子租在這裏的。越靠近岳麓書院的地方就越貴,這裏是離岳麓書院最遠的地方了,租金相對便宜一些。

岑晏以前是個闊少爺(雖然從岑晏現在有的房産來講也不窮),嫌離書院遠的地方麻煩就在那兒買了一套宅子。但這位袁學兄,應該就沒那麽富有了,否則也不會買到郊區來。

但說實在的,能在這買房子的經濟條件也都過得去了,真正的寒門學生基本上都住在書院中,一年中有那麽幾天書院沒法入住的,才出來租幾天,或是借宿到同窗家中。

寒門學子的艱辛與苦楚說來令人心酸,也因此,他們想要出人投地的執念尤為強烈。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句話激勵幾十年來來往往的寒門學子,是築起他們靈魂的支架。

岳麓書院從誕生那天起,便向社會下層和民間士子開放。書院招生不設門檻,入學無戶籍限制,只要有志于學業的,不分貧富,不論地域,均可入學,即孔子所提倡的“有教無類”。

雖然招生不設門檻,但入學要求還是有的,名氣較大的書院,因為報名的人多,“招生标準”也很嚴格,文化水平和自身素質都相對較高。考核包括學業在內的綜合素質測試,光學習好還不行。如白鹿洞書院,曾要求入學者是舉人(現在不是了)。

書院的招生指标由各書院依辦學實力自定,人數從幾十到上百不等。除了招取測試成績

優異的“正課生”,還會錄取稍次一些的“附課生”。附課生也寫作“副課生”。在招生上,老師說了算。

一般來說,官方推薦生、拿着介紹信的照顧生是不受書院歡迎的。即便入學了,如果主管老師(洞師)測試後覺得不行,仍會将其辭退,上司不能幹涉。

岳麓書院每年都會舉行入學考試,錄取極少數的人。當年岑晏拿着介紹信去的時候并不受重視,于是自己溫習了幾個月考入了學院,才獲得師長的認可。

話說回來,這地方學子還是很多的,學子多意味着文化水平高,這個村也沒有太多的庸俗氣,走在村巷裏有時候可以聽到讀書聲。

岳麓書院旁可不止一個書院,很多書院因着岳麓書院的名聲,就把自己的書院也建到這旁邊來,想沾一沾福氣,讓自己的書院也多些人才。因此這些讀書人很有可能是旁邊的那些小書院的,畢竟真正岳麓書院的學子大都是待在岳麓書院內部的。

能進入岳麓書院不說百裏挑一,至少也是十裏挑一的人了,總的來說書院的風氣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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