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7)

風度翩翩,“那實在過獎。”

他直接說的英文,語速不快不慢,顯得從容不迫。

宿碧一直記得宋懷靳說英文時很好聽,那部電影的名字她沒忘,更難忘的是那天街上他緩緩念出英文時低沉的嗓音。今天再聽他說語氣則全然不同,仿佛又看到第一回在劇場碰見的他。

一只手插在褲袋站在那裏,眼神淡漠。

理查德盯着面前的人,雙眼眯起來打量他神色,“你……”聽得出正克制着情緒,末了輕輕冷哼一聲,事情沒辦成,還沒到撕破臉的時候。

宋遠在一旁笑眯眯站着,仿佛自己是個徹底的局外人。

謝常庾立刻打圓場,“理查德先生先請坐,待會還有節目可以欣賞。”說完又說,“你們先聊,我去招呼招呼其他人。”

謝常庾走後,等理查德坐下,他身後的翻譯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些尴尬無措的站在原地。宿碧稍一聯想剛才宋懷靳的反應,餘光繞過在場幾人一圈,溫和的沖他笑笑,“你去旁邊休息吧。”

翻譯看一眼理查德,發現後者不發一言即默認的意思,如獲大赦的抹汗走了。

“宋太太,也懂,英文?”理查德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中文說的磕磕絆絆并不标準,兩三字一個停頓的說出來。

故意用中文問她,故意問她會不會英文……宿碧故意大方一笑,搖頭否認道,“不,我不懂英文,最近才剛開始學。但我先生的英文很好,我想有了他,翻譯先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說完又問,“理查德先生也懂中文嗎?”

宿碧說這話時看向宋懷靳,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想請他翻譯的意思了。

宋懷靳幾乎要忍不住笑,桌下原本搭在腿上的手不動聲色去握她的,一碰才知道她手心微微濡濕。哦,原來并不像表面上那樣鎮定。

宿碧心裏的确有些忐忑,不過不好瞪他,只能暗暗捏他手指一下。

理查德确實聽不太懂中文,至少宿碧前面長長的一句他沒怎麽聽懂,但後面“也懂中文”那句的意思他明白,眼看宋懷靳就要将那句話翻譯給他聽,他臉上微微漲紅變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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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我聽懂了。”聲調蹩腳,聽起來有些滑稽。

宿碧微微一笑作為回應。

過了一小會,理查德短而急促的說了一句英文,接着便站起身離開座位。等他走遠了宿碧才稍稍松懈下來。

“他幹什麽去了?”

宋遠笑了笑,“人有三急。”

“……這麽對他沒關系嗎?”她有些不放心。

宋懷靳捏了捏她右手,“剛才膽子不是挺大的?”

宿碧回道,“……我是狐假虎威。”

聞言,宋遠點評,“不錯不錯,還沒見過你這一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半點不怯場。”

“不怯場?”宋懷靳笑了笑揭穿,“誰手心都出了汗。”

宋遠聽了悶笑。

宋懷靳想了想,幹脆喂她一顆定心丸,“放心,他求我們辦事,但不可能答應。只是讓他吃點苦頭。”說着微微一笑,笑意不達眼底,“可不是所有人都像謝常庾那麽蠢。”

……

“算什麽東西?”理查德一腳踢翻走廊盡頭作為擺設的花盆,“我?學中文?中國人也配?!”

有飯店侍應生聽見這聲不小的動靜,吓了一跳趕緊小跑過來,等看清一片狼藉時也認出這位“罪魁禍首”正是謝老板今日請來的貴客。貴客,有多金貴?總之不是他這等無名小卒能抱怨的,花盆被踢壞還要一副笑臉湊上去,“先生,出了什麽事情嗎?”

理查德恍若未聞,冷着臉徑直走了。

“先生?”侍應生又遲疑着喊道。

那道身影依舊沒停,走過拐角時微微側過臉,冷冷瞥他一眼,嘴角譏諷又倨傲的勾了勾。侍應生便默默低下頭不敢再說話。等人走遠了才蹲下身,一邊收拾碎片一邊咬牙切齒罵道,“這些洋鬼子……”

“理查德先生,你差點就錯過這個節目了。”等人回來,宋遠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理查德,下巴朝舞臺方向揚了揚示意他看過去。

臺上穿旗袍的女郎是洪城有名的交際花,歌喉婉轉動聽。

理查德目光有些陰沉,他大概是扯出一個笑容,嘴唇周圍的胡子跟着一起動了動,“臺上的女人嘛,在我看來沒有宋太太一半美麗。”

宿碧只隐隐察覺出理查德的語氣有些陰陽怪氣,但因為這一句他直接說的英文,所以她并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沒想到宋懷靳忽然就沉了臉色,目光冷下來。

怎麽了?

不知宋懷靳說了句什麽,理查德的臉色變得更難看。末了仿佛還覺得不夠,宋懷靳又道,“這就是你們求人的态度?”

理查德猛地站起身,身後椅子轟一聲後退吸引了衆人目光。

“求你們?”他冷笑幾聲,目光惡狠狠的逡巡一圈,又低聲說了幾句什麽,但想也不會是什麽好話。

謝常庾倒是很快又過來,急忙又要打圓場,可惜這回貴客不肯再給面子,轉身便走,攔都攔不住。

見狀謝常庾反倒不追了,他步子一頓,轉過身壓抑着怒氣道,“宋少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英國人對我妻子出言不遜,怎麽,謝老板要勸宋某息事寧人?”宋懷靳将高腳杯放在桌上再往裏一推,碰上紅酒瓶發出利落清脆的響聲。

謝常庾險些被他面色弄的反倒穩不住神色來,心裏暗恨不已,不過是個不到而立的年輕人,一個後生也敢這樣不給他面子……

“宋少,”他皮笑肉不笑,“你不可能不清楚今日理查德先生來的用意。”

“這是自然。”宋懷靳往後一靠,雖然坐着氣勢卻不輸半分,不鹹不淡道,“誰能有謝老板大手筆,宴請洪城多少商界人士,只為這一件事做陪襯。”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

“謝老板。”沒再等他說完,宋懷靳直接便打斷,不緊不慢站起身,“我之前托人轉達,謝老板大概沒當一回事。”

宋懷靳沒打算回避衆人,聲音足夠大半個大廳的人聽見。

他淡淡一笑,“宋某說過,将地租給英國人這事,絕不可能。”

第 41 章

宋懷靳會當衆下他面子,這件事謝常庾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謝家做面粉生意,在洪城行商的人裏算是很有臉面的,平常往來時各家都客氣幾分。宋家是什麽?橫插一腳,宋懷靳按理說來還算他晚輩!

卻用“絕不可能”四個字回敬他。

“宋老板。”他沒力氣再僞裝一副笑臉,“一個晚輩,話可不能說的太滿!更何況那地不算你的,是你二叔宋遠所有,怎麽,難道你不将你長輩放在眼裏,要越俎代庖插手來處置那二十畝地?”

宋懷靳挑眉,敷衍點點頭。謝常庾這人,臨到頭卻還是只敢指桑罵槐,恐怕說他不敬重長輩宋遠是假,不敬重他謝常庾才是真吧?

“謝老板,你我都是商人。商人嘛,”宋懷靳微微一笑,“只肯唯利是圖,從沒有聽過生意場上晚輩謙讓長輩的道理。另外,這二十畝地的确不歸我所有,但我二叔已交給我全權打理,要是消息再來晚些,保不準地契上都已寫上我宋某的大名。”

謝常庾胸膛起起伏伏,冷笑一聲,“你這話也是對在場所有人說的?”

這是要拉所有人下水,讓宋家與所有人為敵?宋遠咂舌。

“對事不對人,謝老板。”這聲謝老板喊的意味深長。此時大廳裏歌舞聲早已停了,衆人也從面面相觑中回神,緊緊盯着前方相對而立的兩人。在場人裏只有極少的幾個手裏握着的地與這回英國人想要的租界有關,別的只當是看熱鬧。

宋懷靳這話一出,大廳裏更安靜了。

事已至此,就沒有再粉飾太平的道理。宋家謝家今日總要分個強弱勝負。

“知情的人,清楚租界是怎麽一回事,不過你情我願而已。但民衆可不會這麽簡單就放過我們。謝老板的地被你自己開墾無度糟蹋了要急着出手,也不能拉着其他人下水吧?”宋遠被侄子帶着涼意的眼神看一眼,終于不好意思厚着臉皮作壁上觀。

這話一出口四周頓時議論紛紛。

“宋二當家,你這話對也不對。地租給英國人,他們可是要給錢的,賺錢的事誰不做?剛才宋老板不是還說商人唯利是圖來着?”

宋懷靳微微側身,看了身後忽然出聲的那人一眼,驀地笑了,“那也要看是跟誰做生意。”

說着環視四周,笑道,“辦法是有,就看各位肯不肯賞臉。”

……

“累了?”

宿碧半夢半醒時聽見他在自己耳邊低聲問,迷迷糊糊睜眼唔了一聲,車窗外掠過些融進沉沉夜色的彩燈。

她清醒了些,不明白為什麽腦子裏明明亂七八糟卻依然睡得着,竟然就靠在他肩上睡過去了。宿碧坐直身子,還有些茫然,“到家了嗎?”

宋懷靳嗯一聲,“快了。”

于是宿碧默默往後靠在椅背上,眨眨眼驅趕睡意。

“……租界的事情,會不順利嗎?”過了會她遲疑着問。

他笑一聲,側回過頭看她,“信不過我?”

宿碧搖搖頭。

這個回答算是讓他滿意。宋懷靳淡淡看向窗外,屈指在一旁随意點了點,“放心吧。”

……

屋裏留聲機放着歌,陳家姐弟兩個如往常一樣不時一同吃頓飯聊幾句。這回是陳水章背着畫板來陳仙瑤住的小洋樓,飯還沒好,他就擺好畫板望着窗外随意畫畫。

“诶,對了。”陳仙瑤想到什麽,饒有興趣轉過身來問弟弟,“你上回問我女校制服的事情,我當時竟忘了問你。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手一頓,陳水章含糊道,“……沒什麽,街上看見,就好奇随口一問。”

陳仙瑤捂嘴笑起來,風月場裏摸爬滾打的女人,又怎會看不懂一個小愣頭青?

“你別騙我,從實招來。有喜歡的人了?育英的女學生?”

“沒有!我——”陳水章當即便否認,轉而想想又覺得沒什麽,于是只澄清道,“不是喜歡的人,只是覺得她給我許多作畫的靈感,我想讓她做我的模特。”

“那人家答應了沒有?”

“……沒有。”倒沒有多少失落。陳仙瑤覺得驚奇,便多問幾句,窗邊少年默默收拾雜亂的顏料,回答道,“總不能給別人添不必要的麻煩。”

陳仙瑤若有所思點點頭,倏爾笑了。若他身上真有什麽好的變化,那結識些陌生人也沒什麽壞處,大不了她再替他多提防點。

她就這麽一個弟弟,不想讓人給帶壞了。最好能謀一份體面職業,姐弟兩個裏面總有一個要出人頭地,她自己沒得指望了,陳水章卻才剛學成歸國,未來無限可能。

想到這陳仙瑤笑了笑,随手拿起繡繃有一搭沒一搭的,慢悠悠穿針引線,“怎麽搞的,男人們都喜歡女學生不成。”

陳水章一頭霧水,擡頭重複一個字,“都?”

“是呀。”她撇撇嘴,“杜紅音你知不知道?有人傳她喜歡宋少,結果宋少有一位太太,人家是乖乖巧巧一個女學生。啊,對了,他太太也是育英的。”說完陳仙瑤忍不住放低聲音嘀咕一句,“還以為要上趕着做小呢,沒想到這麽快轉投他人懷抱。”

杜什麽的,還有宋少,陳水章對這些名字都陌生的很,知道姐姐喜歡無事做時随口聊些閑話,也沒在意。

這時忽的起一陣風,窗戶又正好大開着,陳水章畫冊裏好些畫稿被吹起來,紛紛揚揚撒了一地。

“怎麽不知道拿個東西壓着?”話雖像抱怨一樣說着,卻也起身幫着一塊撿。陳仙瑤不懂畫,整日說“我有個畫畫極好的弟弟”也是出于為陳水章驕傲的心态罷了,如果不是手裏這幅畫裏的人實在眼熟,她也不會停下來仔細端詳。

陳仙瑤見過不少穿旗袍的女人,妩媚的豐腴的,太多太多,卻幾乎少見這種仿佛新鮮的氤氲水汽的風韻,亭亭玉立站着,身上卻又有掩蓋不住的少女氣質。

烏發杏眼菱唇,唇角微微上翹着,臉白皙素淨。

這人她只見過一次。是宋懷靳婚禮時的主角,她剛才口中的“宋太太”。

陳水章看清她手裏拿着的那張畫紙,吓了一跳,伸手就想将畫給拿回來,“姐——”

陳仙瑤手往後縮了縮,擡頭看過去,淡淡問道,“你喜歡的人是她?”

“姐,我說了不是喜歡。”陳水章分辨不出她喜怒,有些忐忑。

陳仙瑤站起身來,又低頭打量一眼畫紙,“……這畫她知不知道?”

“……不知道。”

“什麽時候畫的?”

陳水章答,“還在上海的時候,在孔雀廳碰見了……那之後畫的。”

“孔雀廳?”陳仙瑤倒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回事,而孔雀廳這樣的交際場所她當然知道,于是問他,“你去孔雀廳做什麽?”

“幾個朋友約我同去。”

陳仙瑤意識到再這麽說下去就跑了題,幹脆将那些個狐朋狗友的事放一放,回到重點上,“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他當然不知道,她不肯說。

見人搖頭,陳仙瑤有些氣笑了,“那你知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

她本打算用這事打消弟弟一切念頭,誰知他竟然點頭了!

“你知道?”

陳水章神色複雜的随手揉亂了頭發,“她告訴我的。”

陳仙瑤氣的想将畫扔到他臉上!“你知道?你知道還這樣心心念念的?知道她結婚了還問我她是哪所學校?怎麽,要去找她?你做什麽,上趕着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她恨不得罵醒他,但又不舍得說更重的話。

“我只是想畫人像!最後她拒絕了我,我也沒想再提這回事了。”陳水章想了想又解釋,“我真的不是——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

陳仙瑤深深呼出一口氣,“你來洪城之後,見過她沒有?”

“……見過。”

“幾次?”

“兩次。”

怎麽見的,哪裏見的,做了什麽,她不想再追究。只是認真嚴肅看着他,“那我問你,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她,也不想着再給她畫像,那我讓你從此以後不能再見她,你做得到嗎?”

陳水章愕然,“為什麽?”

“你知不知道她是誰的太太?”

“跟她是誰的太太有什麽關系?結了婚就不能跟別的人來往了嗎?”

“這裏是中國,跟你留洋的做派不一樣。如果将來這些事被有心人利用,會鬧出多少麻煩沒人能知道。”她将畫放回桌上,“更何況她是宋太太,宋懷靳不是個簡單的。”

他人來洪城沒多久,可洪城勢力早開始慢慢洗牌了。若說裏頭沒他的手筆,誰信?

陳水章愣在原地,宋太太……宋懷靳……就是姐姐之前提到的那個?

“做得到嗎?”

他怔怔擡頭,悵然若失,半晌揉了揉頭發,“……嗯。”

陳仙瑤心裏也不是滋味,“畫只有這一張?”

陳水章點頭。

她也不舍得再逼他将畫銷毀,最終只說,“畫記得收好,記得以後不要再拿出來。”

……

宿碧将報紙握在手裏時才有了些實感,前兩天她都把這件事給忘了。

“雖然這個報刊名氣不大,但也不是什麽人的文章都能在上面發表的。”鄭秀寧笑了笑繼續說道,“往後你有什麽文章都可以拿給我,我幫你看看,可以的話就再發表。”

宿碧心裏很高興也很感激,“謝謝老師。”

“謝什麽。”鄭秀寧擺擺手,又打開上鎖的抽屜,從裏面拿出單薄的信封,“這是稿費。雖然少,但是你自己寫字所得,意義遠比金錢本身來得重要。”

宿碧伸手将信封接過來,再次鄭重道了謝。

教室在二樓,宿碧沿着走廊走到樓梯口,兩個女生談話正投入,于是其中一個直直撞了上來。所幸宿碧避的及時,只輕輕撞了一下,不算太疼,眼看那女生踉跄後退兩步她還下意識伸手扶了扶。

“沒事吧?”

那女生聽了,嘴角往下撇了撇,擡頭正要說什麽,看清面前人模樣時愣了愣,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一聲,“沒、沒事。”

她旁邊同伴反而按捺不住,“怎麽搞的?走路都不看路嗎?”

宿碧皺了皺眉,雖然對方有些不講理,但她也不想争論個臉紅脖子粗,因此只是說道,“雖然不小心撞着,雙方都有責任,但也希望你們下回談話時也注意注意前面有沒有人。”

那人還要說什麽,卻被旁邊的人一把拉住,“快別說了。”說完又看着宿碧,“是我不太小心,同學你去上課吧。”

宿碧覺得有些怪怪的,畢竟剛才這人神情變化她都看在眼裏。不過既然對方都這麽說了,她便點點頭,往樓梯上走。

走到拐角時,她突然聽見底下傳來一聲,“你攔我做什麽?你什麽時候是這種軟弱的性子。”

宿碧腳步一頓,按捺不住好奇與疑惑,微微又往下退了兩步。

“你知道什麽……我聽……說了,她可是宋太太……宋……你知不知道?”隔得不算近,宿碧聽的模模糊糊。

“都結婚了?可沒看出來……”另一人一聲驚呼。

“這哪裏是重點……”

第 42 章

兩人說着話走遠。

宿碧愣在原地,片刻後回過神,抿了抿嘴繼續往教室走去。

剛坐回座位,不遠處跟別人一起說話的周歡就看見了她,很快走回來坐在位置上湊近,神情有些幽怨,“阿碧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都沒告訴我們你已經結婚了。”

果然許多人都知道了。宿碧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只是覺得……平日大家都是同學,在一起一同念書,這樣的事不說也沒什麽吧?”

“朋友之間不都想着相互了解嗎。”周歡笑了笑,“況且育英裏也不是沒有已婚的女學生,你不必顧忌什麽的,現在社會早不同了,多的是女性在外露面。”

宿碧點點頭,想了想還是歉意的笑了笑道,“我不是有意瞞你的。”

兩人笑着說幾句,周歡也沒提更多有關她結婚的事,也沒問更多隐私與細節。宿碧松了口氣,覺得這樣挺好,朋友相處總不好逾越距離問的太多,她不會主動問起周歡的私事,相反周歡也同樣如此的話她也覺得輕松。

她不太習慣将婚姻、丈夫這類事情挂在嘴上與人分享。

周歡這才注意到她帶回來的一卷報紙,問道,“這是什麽報?”說着便翻看起來。

“中青日報。”宿碧打算将這件事與周歡分享,笑了笑正要伸手将夾在報紙裏的信封拿出來,周歡卻忽然說道,“阿碧,你也還在關注英租界的事?”

宿碧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說着低頭朝周歡指着的報紙一角看過去。

不大不小的版面報道了洪城可能劃分英租界的事。

宿碧想了想,租界這事牽扯不少人,更多消息細節不論是北洋政府還是有關人士都不曾往外透露,宋懷靳也叮囑她不要随意透露給他人,所以對于周歡這事她并不好說,但周歡對此事情緒很大,她覺得應該提醒和勸解。

“其實……北洋政府放出風聲以後,卻也沒什麽後續了。這事還沒成定局,你不要太沖動。況且租界與割地并非一回事……”

她話沒說完便被周歡打斷,後者皺眉看着她,“等成定局就晚了!難道我們能眼睜睜看英國人占有我們土地?”

“如果真是這樣,其他更能說得上話的人也不會坐以待斃。”

周歡輕蔑不屑的冷笑一聲,“他們?指望他們是傻子才會做的事,得我們自己去鬥争才行。”

“你們預備做什麽?”宿碧心裏有不好的預感,上回周歡說話就只說一半,不肯再告訴她。

“阿碧,我告訴你是相信你。”周歡壓低聲音,緊緊的盯着宿碧,“我們預備上街□□,你要不要加入我們?”

□□?宿碧一愣。

她不知道接下來宋懷靳預備如何與英國人、還有那些與他意見相悖的人周旋,但是她有預感,如果有人上街□□……一定不會造成什麽好的局面。

心跳的厲害,宿碧聲音也放得很低,她搖搖頭看着周歡,“如果□□……政府和警察局不會放過學生們的。”

“你害怕了?”周歡步步緊逼。

宿碧有些着急,她不知道該如何勸說,最後破罐破摔,“不是害怕。你相信我,洪城最後肯定不會同意将地劃給英國人的,這是租界,不是割地。若是洪城那些有地的人不會同意,英國人是沒辦法的。”

周歡抿着嘴唇忽然沉默了,片刻後忽然問,“這事是不是和宋家有關?你怕連累宋家的利益是不是?”

宿碧怔住,愣愣的看着她。

“你為什麽會想到這……”

“只有我們□□,才會有更多的人加入我們一起反抗。”周歡笑了笑,“如果你沒有像我說的那樣想,就跟我們一起□□。”

宿碧眉頭皺着,心裏一片複雜。從某種程度來說,她的确是為了宋家,為了宋懷靳阻止□□,因為她不清楚□□是否會給談判帶來影響,因為她清楚宋懷靳在力圖聯合各家拒不配合。

可這不是她一己私欲。

宿碧微微側過身沒再看周歡,盯着面前虛無一點一言不發。這已經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心裏其實也因為周歡那句話有些不舒服。

周歡死死盯着宿碧的側臉,半晌才道,“就是因為有這種唯利是圖的人與軟弱政府勾結,才會把東西給列強拱手送上——”

“并不是這樣!”宿碧急了,隐隐有些生氣,她嚴肅的看着周歡,“能告訴你的,我都說了,如果你還想揣測我軟弱自私,我也不辯解。我只最後再說一句,租界是洋人給錢租我們的地,并非強占,那些手握土地的人也不會妥協。”

會不會妥協,誰知道呢?周歡心裏冷笑一聲。

一場談話不歡而散。

“怎麽回事?不來?”孟雨書有些氣急敗壞。

孫山安撫了衆人,又重新跟周歡确認一遍,後者臉色不大好,“再問多少次答案也是一樣,她還想阻止我們。”

“沒想到……”孫山神情晦澀,孟雨書看他一眼,将他未說出口話裏的含義接下去,輕哼一聲,“才女?就這樣的骨氣和膽量。”

有人問道,“那現在該怎麽辦?得更多像她這樣身份特別的人加入,這場□□才能更引人關注。”

孟雨書冷笑,“沒她難道就不行?”

“現在是嘴上争辯的時候?”周歡有些急躁的來回踱步,末了道,“這事我再想辦法,別的你們都安排好了沒有?”

“東西昨天都印刷好了。大家最近明面上說的少,其實只是缺少一個捅破窗戶紙的人罷了,只要我們開這個頭,不怕沒人加入。”

衆人臉色這才稍微緩和了些。

忽然有鞋跟叩在地面的清晰響聲傳來,由遠及近,這人走的不急不緩。幾人聽見動靜有些警覺的回頭看過去,一道高挑纖瘦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

等看清來人面容,衆人又都齊齊看向周歡。

稀稀落落的聲音響起來,“……周校長。”

等大家都喊出這三個字,周歡才笑起來,“周校長。”

周芸淡淡颔首,“馬上靜校了,怎麽還不走?”

“這就走。”周歡笑答,接着轉過身對身後一衆同學說道,“明天見。”

“明天見!”大家紛紛互相道別後,步伐匆匆的離開。周歡笑容不變,看了周芸一眼,抱緊懷裏的書邁開步子,慢慢沿着走廊消失在拐角處。

等人不見了,周芸才收回目光,雙手環抱繼續慢悠悠巡視校園。

……

楊叔将車停在門口,宿碧抱着書剛下車,就看見榮媽步履匆匆的小跑出來,還沒跑到跟前就先急急忙忙喊了一聲“少夫人”。

宿碧心裏湧現不好的預感,手指攥緊書本邊沿,“怎麽了?”

“宿宅那邊忽然來消息說,老先生忽然暈倒,撞着樓梯扶手流了不少血——”

聽到一半宿碧身子就忍不住晃了晃,再聽見“流血”二字,“……人在哪裏?”

“景山醫院。”

宿碧聞言想也沒想就把書往榮媽懷裏一放,反身又坐進車裏,語氣急促道,“楊叔,送我回宿宅!”

一路上宿碧心急如焚,不斷催楊叔再開快些。楊叔只得安慰道,“少夫人別擔心,宿老先生一定沒事。”

宿碧無意識點點頭,實際卻已聽不進去安慰的話了。暈倒?好好地怎麽會忽然暈倒?還撞傷流了血……她腦海裏浮現醫生告訴自己的話,手情不自禁抓着裙擺攥緊了,墨色布料在手指間皺成一團。

一路上宿碧都無比煎熬。

好不容易到了醫院,車剛停下她便推開車門下了車,許媽早等在醫院大門口,看見人便幾步迎上去。門外臺階上站着身穿學生裝的少女,幾縷發絲從梳的規整的鬓角掉了出來,随着她急促呼吸飄蕩起伏。

宿碧白着臉問,“許媽……爺爺呢?”

“老爺在病房裏。”許媽抹了把臉退開一步,“小姐快跟我來吧。”

兩人默默上了樓,宿碧只覺得喉嚨發哽。

推開門,坐在一旁守着宿青山的下人立刻站起身來,“小姐……”

宿碧搖搖頭示意她噤聲,接着幾步走到床前半跪着看床上躺着的老人。病來如山倒,這一回爺爺看上去比上回還要憔悴了。額頭上的紗布已被血色浸透。

她忐忑了一路,見到人眼淚終于落下來,卻不敢哭出聲,怕将昏睡中的老人吵醒。于是埋着頭将額頭抵着手背,靜靜趴了一會。許媽站在房門口,紅着眼眶看宿碧抽動起伏的肩膀。

瘦瘦弱弱的,床上的老人更是蒼老虛弱。

在爺爺身邊待了一會,宿碧才起身走出病房,低着頭将臉上的淚痕抹幹淨。

“許媽,這是怎麽回事?”她聲音有些啞,“好端端的怎麽會暈倒?”

許媽将醫生說的一五一十告訴她,都是原來醫生叮囑提醒的最壞情況。老人家身體不行了,許多病症會漸漸一起發作起來。

宿碧盯着雪白牆面,不知在想什麽。

“……小姐?”

她猛地回過神,看向許媽的目光有些茫然,她腦海裏還回蕩着從前醫生告訴她的話。她以為只要叮囑爺爺注意身體,最壞的情況就會被盡可能的推遲……

可她沒想到一切發生的這麽快。宿碧從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爺爺離開人世,她……

許媽将人抱緊懷裏,眼眶酸熱的厲害,眼淚順着眼角皺紋往下落,“小姐,咱們好好照顧老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宿碧的情緒仿佛終于找到宣洩出口,她抱着許媽不住抽泣。

許媽伸手安撫的拍了拍她後背,“……跟姑爺說一聲吧?”

埋在她懷裏的人點了點頭。

第 43 章

傳話的人去了紗廠才聽見人說宋懷靳臨時去了鄰縣,因此拿不定主意又跑回來回話。宿碧想了想,說道,“讓人告訴他這事就行,也不必半途折返回來。”

夜深之後許媽勸她去睡,可宿碧沒有半點睡意,躺在床上也是徒勞輾轉,于是又穿衣起身坐在爺爺床邊守着。老人一夜未醒,身旁冷冰冰吊瓶一直輸送藥水進身體裏,右手發涼,宿碧便伸手幫爺爺煨暖。

守到後半夜,宿碧趴在病床邊昏昏沉沉睡了一會,睡夢中聽見開門的動靜,她迷糊中睜眼望過去。此刻天大概已開始亮起來,病房裏窗簾拉的不嚴,一縷晨光帶着點暖意投射在地板,但整個病房光線依舊昏沉,門一推開走廊燈光便流瀉進來。

燈光是白色,安靜又清冷的落在男人肩頭,他一手搭着門把手,另一只手手臂搭一件外套,風塵仆仆。

宿碧剛醒,有些回不過神。

宋懷靳動了動,收回搭着的手插進褲袋,依舊沉沉注視着她。

她還穿着女校制服,長辮散開有些微的卷,眼下有淡淡陰影,神情顯得有些疲倦,眼裏有淡淡的睡意和迷茫。

然而下一秒便立刻直起身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男人嘴唇動了動,無聲兩個字:

過來。

門被輕輕關上,接着人便撲進他懷裏,雙手緊緊環抱着他。宋懷靳被這份力道弄的後退兩步站穩,反手将人抱住。

“你不是去鄰縣了?”

“聽見消息就回來了。”

這種感覺讓宿碧想到幼年時,一個人受了委屈連哭也要克制,但只要至親一出現,就像終于有人可以依賴哭訴。

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紅紅的一雙眼,因此依舊臉埋在他懷裏說話,聲音聽起來有些悶,呼吸與說話間的熱氣一點點透過襯衣,“……你是連夜趕回來的嗎。”

這是什麽傻問題?他失笑。

“不是。”他說,“我剛才還在睡覺,只是心裏想了想就到了醫院。你信不信?”

宿碧忍不住笑了笑,胡亂點頭,烏黑發絲在他襯衣馬甲上蹭的亂七八糟,“我信。”

察覺她笑了,宋懷靳便捏了捏她肩膀,“這會不怕人看見了?”

“……不怕。”大概是心虛,宿碧又憋出一句,“這會還早,應該人不多吧。”

話音剛落,走廊另一頭便傳來腳步與說話聲,宿碧趕緊站直身子再擡手将頭發梳理整齊。直到他笑一聲,宿碧擡頭瞪他,“笑什麽?”

宋懷靳擡手揉了揉她頭頂,“睡一會吧。我去見一見醫生。”

……

火車尚未到站,站臺上只有三三兩兩告別的人。

為圖路途方便,鄧書汀穿了一身利落褲裝,戴一頂貝雷帽,顯得多幾分英氣。她提一只箱子站在趙城旁邊,紅着眼睛笑道,“到時候可別忘記回我的信。”

“就怕你不寄給我。”宿碧剛說完,一陣風穿過車站,将她頭發吹亂擋住視線,她垂下眼擡手将頭發重新別回耳後,眨眨眼逼退淚意。

鄧書汀看着她,只覺得面前的人僅僅一兩天的功夫就憔悴了許多。

她放下手上的行李箱,上前兩步抱住宿碧,“……宿爺爺會好起來的。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爺爺再次病倒,好友也要離開。宿碧忽然感到一陣不安與孤獨。她伸手回抱住鄧書汀,眼眶又熱又漲,勉強笑了笑,“嗯,我會的。”

火車鳴笛進站,車輪撞擊鐵軌縫隙發出規律響聲。過了會車門打開,湧出一群一群或歸家或初來乍到的人。站臺霎時變的嘈雜。

三人避讓在一邊。宿碧站在最內,然後是鄧書汀,最外是趙城,人來人往中他下意識伸手護住旁邊的戀人,又囑咐兩個女孩子小心,別碰見扒手。

“說到遇見扒手這事,阿碧可不是菜鳥。”鄧書汀笑道。

趙城好奇追問,“怎麽回事?”

鄧書汀言簡意赅的講了,趙城笑起來,“還好有驚無險。”

“畢竟碰見她未婚夫嘛。”宋少英雄救美,當時她覺得這個男人實在引人注目,沒想到竟然就是宿碧口中的未婚夫,“不過現在你都是宋太太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宿碧笑笑沒說話,鄧書汀忽然又說道,“大概也是做了宋太太的原因,總覺得你跟過去有些不同了。”

“有什麽不同?”宿碧失笑。

鄧書汀皺眉搖搖頭,“要我具體說,我也說不上來。”

談話間車廂門都已打開,已有乘客陸續上車。

趙城對着宿碧點點頭,“保重。”

宿碧看一眼面前兩人,回握鄧書汀下意識伸過來攥住自己的手,紅着眼眶笑了笑,“保重。”

火車緩緩開動,長鳴着向站臺外駛去。站臺上重新冷清起來,仿佛剛才熙熙攘攘的景象只是錯覺。宿碧在原地默默站了會。明明是春末了,風竟然還是帶一分涼意。她将亂了的發絲別在耳後,又在心裏道一句“保重”。

爺爺還沒出院,她是抽空出來送鄧書汀走。雖說有許媽照顧,但她總覺得離開醫院心裏就有些不安。深深呼出一口氣,她轉身離開站臺。

剛走到街上,就看見不少人圍在一處議論,她正奇怪,身後忽然有人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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