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9)
模樣,明顯沒有對自己說實話。
“是□□的事。但我想說的,并不是責怪你、不贊同你。雖然我國籍是英國,但是并不是不講道理的。換句話說,單純就□□來講,你們這些學生能勇敢發聲是好事。前提是不被有壞心的人給利用。”
想了想,她接着說道,“我今天上課的時候見你心不在焉,怎麽回事?是因為□□的事情嗎?”
紅茶熱騰騰的溫度仿佛順着杯壁傳遞到宿碧身上,讓她覺得四肢與心口都回暖了似的。
她垂眼,“其實我從沒打算參與□□的,更不會因為英租界的事對您有什麽不同的看法。只是因為一些誤會……”說到這裏宿碧頓了頓,沒再繼續說下去,“所以心情不大好,上課有些走神。對不起,艾琳老師,我下次注意。”
艾琳放下杯子說道,“如果你願意,或許可以說給我聽一聽。是什麽事情?”
“我……”最後也只是搖搖頭,“沒什麽。”
聞言艾琳忍不住嘆一口氣,“是關于你參與□□的流言,是嗎?”
宿碧擡起頭怔怔的看着她,“您知道了?”
“有學生議論,正好被我聽見。”
宿碧搖搖頭,“他們說的不是真的。”
“我想也是,你不是這樣的人。”艾琳笑了笑,“相信你的人自然會相信你,所以不必因為不相關的人而難過。”
相信她的人……
宿碧不禁又想到宋懷靳,心裏黯然,同時又忍不住因為艾琳的話有些動容。她盯着杯子裏袅袅升起的霧氣眨了眨眼,輕聲道,“謝謝您。”
“不用謝我。”艾琳像哄小姑娘似的拍了拍她頭頂,“以後你有什麽心事都可以向我傾訴,我很樂意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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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靳與程笙抵達上海時已是深夜,往來的人臉上都帶了幾分奔波勞碌的倦色。
“威廉。”宋懷靳目光瞥過不遠處的人影,提醒程笙看過去。然後沖着威廉微微颔首笑了笑。
程笙也點點頭示意。趁着雙方還沒走到一處,他問道,“你上海這條線還有沒有其他接應的人?”
“當然有。”宋懷靳手插進褲袋裏,手忽然一頓,片刻後又神色如常淡淡道,“這條不成我還有無數選擇。”
程笙笑了笑感嘆一句,“果然是你的風格。”
宋懷靳不置可否,“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談話間跟威廉碰了頭。寒暄時因為威廉是第一回見程笙,所以難免往來客套的多些,宋懷靳漫不經心聽着,手從褲袋裏拿出來,掌心躺着一個銀色打火機。他撥弄幾下,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又把打火機放回去。
“還是訂的禮查飯店的房間。”威廉說。
宋懷靳颔首,微微一笑,“有勞。”
正往車旁走時,程笙若有所覺的皺眉回過頭去。天色雖然已晚,但那張臉他不會看錯。
竟然是她!
“怎麽了?”宋懷靳見人沒跟上來,回頭打量一眼,發現程笙神色不對勁。
“我看見阿琴了。”說完便匆匆邁開步子隐沒在人群中。
第 47 章
阿琴?宋懷靳皺起眉。
身後的威廉有些摸不着頭腦,“宋先生,這……”
“稍等。”說着宋懷靳也朝着程笙走的方向快步跟了過去。穿過人群沒多久就把人給找着,他拍了拍程笙的肩膀,“怎麽回事?阿琴是誰?”
程笙仿佛才回過神,神色有些複雜,“原先馬場的下人,殺死白馬的那個。”
名字記不清了,但這個人卻是沒忘的。宋懷靳問道,“你追她幹什麽。”
“感覺不大對勁。”程笙深深的看了一眼人消失的街角,轉過身,“回去吧。”
阿琴整個人穿一身長長的黑色風衣,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當初程笙所了解的是她父母雙亡,是個窮困潦倒的孤兒,也因此同情她遭遇而收留她。阿琴待在馬場時話少,做事卻認真,不僅是管事,連他也贊賞看重,不時便關心一兩句。
即便他最後狠下心讓她離開馬場時給了不少的錢,可如果是這樣肆無忌憚的揮霍也支撐不了多久,因此程笙總覺得不對勁。更何況她整個人看上去還有些陰沉,當時就站在街角直直注視着他們。
威廉見兩人回來也沒多問什麽,只笑眯眯做了個手勢,“上車吧。”
汽車很快便駛離車站。
“他看見你了?”街角被招牌遮擋的一處站着個中年男子,穿西裝束領結,睨一眼面前裹着黑色長風衣的少女。話一出口才知不是中國人,日語說的急促而簡短。
“對不起,我——”
話沒來得及說完,男子揚手便落在她臉上,一聲清脆響聲打的阿琴臉歪到一側。
男子冷哼着笑一聲,“真以為自己是中國人了?”
阿琴低下頭恭敬用日語說道,“對不起,是我的過失。”
聞言,男子直直盯着她,語氣陰沉,“你要時時刻刻記得自己的真正身份。所謂的‘阿琴’已經死了。”
阿琴低頭姿勢未變,沒有片刻猶豫的道,“是,我明白。”
“阿琴”的确已經死了。就在他趕自己離開的那一刻。
……
宿碧端着湯碗從卧房裏出來,許媽正站在門口等着,見她出來便伸出手道,“小姐給我吧。”
宿碧應一聲,将碗給了她。
“老爺睡下了嗎?”
宿碧點頭,“今天精神看着好了些。”
“那就好。”許媽嘆一聲,“也是因為有小姐你陪在左右,所以比平日裏心情更好些,也有盼頭。”
宿碧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她總覺得自己能給爺爺的陪伴太少。
“我盡可能多陪在他身邊,督促他養病。”
許媽卻有些擔心,“可是姑爺那邊……”
宿碧笑了笑跟她一塊往樓下走,“他因為公事出了遠門,我一個人待着太無聊。您總不會還要趕我走吧?”
“怎麽會!老爺想你,我自然也是一樣,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誰能舍得呢。”
心裏頓時暖和不少。宿碧挽着許媽的手,後者卻佯裝嫌棄道,“仔細把碗給摔了。”
“碎碎平安。”宿碧仰起臉沖許媽笑了笑。
宋家大家都對自己很好,但唯有回到宿宅宿碧才能有真正的放松,才能真正像個孩子似的,就像從未出嫁一樣。爺爺當然不必說,就連許媽于她而言都是親人一樣的存在,人在至親面前才會顯露一切真實的情感。
但有些話她不能對爺爺和許媽說。她舍不得讓他們擔心。
許媽想了想還是勸道,“但總不回去也不大好。這裏畢竟是娘家,那邊才是夫家,沒有太太整日待在娘家的道理的。即便姑爺不在家也說不過去……不對不對,我糊塗了,姑爺不在家就更不能日日不着家了。”
宿碧無奈,只得點頭,“好好好,我明天就回去,然後隔日再過來,好不好?爺爺生病,晚輩照顧左右是理所應當,外人能有多少閑話可講。”
許媽說不過她,笑着應聲。
第二日周歡依舊沒來學校。不過這兩日正好讓宿碧将許多事想清楚。事已至此也沒有任何可說與可挽回的,她也懶得再和周歡争辯甚至争吵。怪她自己沒有防人之心,也怪有心之人僞裝太出色,謊言也能信手拈來。
放學後司機送她回了宋家。榮媽沒提前得到消息,因此看見人回來有些驚訝,“少夫人?”
宿碧笑了笑道,“總不好一直住在宿家,還是要不時回來一趟。不過爺爺還病着,我大半時間也是在那邊的。家裏就勞煩榮媽你打理了。”
“少夫人哪裏的話,這是我分內的事。”
說話時榮媽也暗暗打量宿碧,發覺她精神比前兩天好了些,于是放心不少。
吃了晚餐,宿碧拿幾本書坐在庭院裏翻看。她洋文還不行,所以功課不能掉以輕心。看了會天便黑下來,榮媽走到外面提醒她進書房裏看,免得傷眼。
宿碧點點頭,站起身收拾散開的書本。她在外面待了好一會,但實際卻沒看進去多少東西,腦子裏還是太亂了。
她現在想起那件事,想起那天的争吵,只是失望且有幾分難過。宿碧希望宋懷靳回來後他們能好好談一談,他們之間需要談的大概有太多。但有些問題她想問卻不敢問。
剛踏進客廳外面便響起一陣汽車聲。一個下人小跑進來,“是杜小姐身邊的朋友,說是來送東西的。”
杜紅音……她有什麽東西可送?
“快請人進來。”
門口走進來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子,宿碧看一眼便認出他來,“顧先生?”
顧東博笑了笑,“宿小姐,這麽晚打擾了。”
“哪裏的話。顧先生請坐吧,我讓下人給你上茶。”
他微微一笑道,“茶就不必了。我受紅音委托來送一樣東西,送了就走。”
宿碧有些疑惑,“什麽東西?”
“是懷靳從前養的一只愛犬,叫巴勒。之前因為紅音喜歡就送給她養,不過最近不大方便繼續喂養下去,所以請我幫忙送回來。”說着顧東博笑了笑,“狗在外面被司機牽着,怕吓着你所以沒急着牽進來。巴勒很認生,沒見過的人常常被它吓着。”
宿碧看着他,認認真真聽顧東博把話說完,接着忽然彎起唇角露出一個笑容,“也不是沒見過,剛認識宋大哥不久時來過宋宅一次,後來婚禮結束後回來沒看見它還覺得奇怪,問了下人才知道被送給杜小姐了。不過我的确怕狗,只能吩咐下人安置好它。顧先生覺得這樣處置是否妥當?”
宿碧見過且知道巴勒下落,這一點顧東博是沒想到的。他更沒料到的是面前少女看上去溫柔簡單,說一番話卻不好對付。他還以為這種帶着舊時作風的閨閣小姐當真就唯唯諾諾。
“當然可以。”顧東博像是想到什麽,接着道,“這狗原先懷靳很喜歡,若是別人要大概也不會給,既然送回來,那就拜托宿小姐好生照顧了。”
宿碧交握着的雙手攥了攥,面上平靜道,“既然送回宋家,我自然用心照顧。”
顧東博看着臉上帶一分淡淡笑意的少女,想皺眉頭卻暗自忍耐住,點點頭,“那就好。我也算完成囑托,就先告辭了。”
宿碧出于禮貌走到門口送他,顧東博原本都已走下臺階,忽然又轉頭問道,“不知懷靳還有多久才回來?”
她步子頓了頓。
還有多久回來?她甚至不清楚宋懷靳是去了哪裏。
顧東博的臉隐沒在夜色中,客廳的燈光延伸至此只有微弱的些許。宿碧看着他臉上平靜的微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公事忙起來哪裏有定數呢,他也沒告訴我具體歸期。”
此刻宿碧甚至有些慶幸了。如果顧東博問她宋懷靳去了哪裏,她就只有活生生站着給人看笑話與難堪。
将人送走,又吩咐下人安排好巴勒,宿碧這才慢慢走回卧室裏。
顧東博對自己有敵意,這她能感受到。可為什麽?他們見面次數屈指可數,也并未有太多接觸與交談。
她這會靠窗坐着,忽然聽見庭院裏傳來幾聲洪亮的犬吠,神色有些複雜的往窗外看去。榮媽說原先的犬舍放置在雜物間并沒有丢棄,沒想到正好派上用場了。
卧室窗戶看出去,只能看見犬舍屋頂一角。
犬吠接二連三的響起來。
剛才她只遠遠看過幾眼巴勒。一是因為她怕狗,二是……她總是不自覺想到南生廣場上看見的一幕,想起上一回與宋懷靳的争吵。顧東博說的那些話也讓她覺得不舒服,雖然她心裏對自己說那幾句話裏大概添油加醋故意給自己不痛快的概率很大。
她并不想遷怒巴勒。只是近日來的情緒一直壓在她心底,今日顧東博一來她忽然覺得更加疲倦了。
……
“你怎麽在這裏。”宋懷靳皺了皺眉,側身點燃手裏的雪茄。
杜紅音攏了攏松松挂在肩上的披肩,沒骨頭似的靠在走廊牆面上,頭也抵着雕花廊柱,目光定定的落在面前男人身上。
“當然是來找你呀。”
他夾着雪茄的手一頓,微微側臉擡眼看她。
對視片刻裏只有煙霧袅袅騰在兩人之間。
忽然間他哼笑一聲,嘴裏叼着雪茄,說話咬字有點含糊,“婚禮籌備的如何?”
杜紅音紅唇邊的笑弧淡下去,“你知道我要結婚了,為什麽一次也不聯系我?”她現在破罐破摔,于是不再像從前一樣小心翼翼不觸他逆鱗,“當真就這麽狠心?好歹我們認識這麽久了,你就真對我沒有一分一毫感情?”
“當初在美國時說的什麽。”他将銀色打火機夾在手指間撥弄,腦海裏又浮現一張清秀俏麗的臉,沒由來一陣煩躁。
杜紅音攥緊手,在美國時說的什麽?無非是那時她被他吸引主動去結識,兩人都是随性縱情的人,對胃口便做飲食男女。可她到底高估自己,在他身邊待的越久便越不甘心,起初還能隐忍,可回國後,他結婚以後,關系便冷淡起來。
是因為宿碧?
她走近兩步,“你能不能最後陪我一晚?”
第 48 章
宋懷靳不緊不慢擡起眼尾看她,淡淡道,“不用這樣。沒意思。”
她要結婚卻還要找自己說這些,宋懷靳沒什麽興趣。或者說他對談及感情和非獨身的女人沒什麽興趣,他奉行随性行樂,但凡事過頭就多太多糾纏。
杜紅音咬緊牙關,只覺得不甘心。宋懷靳神情淡漠,看着自己的眼神甚至讓她覺得帶一分憐憫意味。
這個男人怎麽能這麽狠心?多少人被他風度翩翩、溫潤君子的樣子所欺騙,自然……也包括他那位嬌妻吧?
可惜她在他面前早沒有尊嚴可言了,只一晚而已……她無論如何也要……
雪茄還沒燃盡,但宋懷靳已沒有耐心再抽下去。他擡手将火星摁滅在煙灰缸中,帶着煙草味的手插進褲袋,轉身就要走。
“最後一晚,只是最後一晚。”她說這話時宋懷靳步子沒有停下,片刻便走到房門口将門打開,她幾步追過去,攥着手在他身後道,“……只要你再分一晚給我。”
她的聲音有些抖,但依然帶着她極有特點的嬌媚,“那我就嫁人離開中國,永遠不将我們的一切告訴你那位宋太太。”
宋懷靳身形終于頓住。
他回過身,意味不明的笑笑,“威脅我?”
杜紅音忽然笑了,湊上去就要挽住他,低聲道,“好不好?”
下一刻他擡手一把攥住她的脖子,力道不重卻也不輕。杜紅音卻勾起紅唇笑起來,伸手輕車熟路滑到他身下摩挲。
“我保證。”
……
五天了,宋懷靳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音信。宿碧終于按捺不住問了楊叔,才知道人去了上海。
去上海?是為了公事,還是單純為了冷落她?
……或者二者兼有。
宿碧只覺得在這五天裏,等的她心越來越冷。
起初沒有安慰,甚至責備她,兩人吵架,最後幹脆一走了之,給予冷處理。大概是真的不在意才能這樣狠的下心。
一路上胡思亂想,到了學校卻看見一個意料之中卻也意料之外的人。
周歡站在幾個女學生中間被簇擁着,雙手環抱胸口,人消瘦了些,可神情卻是得意的。大概是察覺到有人靠近,下意識便轉過頭來。等看清來人後冷冷笑一聲,“喲,這不是宋太太嗎。”
另幾個人沒說話,可都是看好戲的神色。
宿碧不準備搭理她,只默默走到位置上坐下,将書翻開溫習。
“周歡,要不你別坐這裏了。去跟老師申請調換位置吧?”
周歡嗤笑道,“老師?宋太太收買人心了得,我才知道鄭老師還肯幫她把文章登報呢!至于艾琳嘛,難道我還有心思跟英國人打交道嗎。只唯恐避之不及。看來只能求求別的老師行行好了。”
宿碧深深呼出一口氣,轉過頭看着周歡說道,“即便你不提出換位置,我也沒辦法再忍受。正好你要去跟老師提議我還省了事。多謝。”
“你!”
有人插話道,“真因為是宋太太便擺架子欺負人?學校可不是警局。”
擺架子?欺負人?
宿碧心裏幾乎冷笑,氣到這份上,她早平靜了。
“你們也知道這是學校,并不是你們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地方。”
周歡心裏恨不得沖上前去劃花面前人的臉。她幾時見過宿碧這種不饒人的模樣,“平時倒僞裝的天衣無縫似的,誰知身份一被揭穿就迫不及待牙尖嘴利這樣刻薄。位置當然得換,誰能配得上跟宋太太坐在一處呢?”
說完轉身便朝教室外快步走去,教室裏三三兩兩一衆同學都噤了聲,只敢用眼神交流,面面相觑。
宿碧只當沒看見大家看熱鬧似的目光,低頭一臉平靜的拿起筆,筆尖落在書頁上卻沒繼續寫什麽筆畫,片刻後宿碧握筆的手用了力,鋼筆尖重重陷入紙張。
她唇角緊緊抿着,下颌線都繃緊了。
牙尖嘴利?刻薄?
她總不能傻傻的任人欺負。爺爺從小便将與人為善說給她聽,可也沒忘告訴她遇事不能忍氣吞聲。
不多時周歡便折返,直接一言不發坐下收拾桌上與抽屜裏的書本。宿碧将被墨水弄髒一團的紙張翻頁,沒有回頭。
然而周歡埋頭去收拾抽屜裏的書本時,衣領微微松散離開頸項不再貼合,露出幾個指甲蓋大小的紅印,宿碧翻頁時餘光瞥見愣了愣,很快又若無其事的繼續盯着書本。
那個痕跡……
她沒來得及深想,腦海裏卻忽然晃過兩幅畫面。一是她每回跟宋懷靳……之後身上的暧昧痕跡,二是……
宿碧臉色忽然難看起來。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忽然想到這一幕,明明是不算近的一件事。
記憶裏宋懷靳從飯店房間進來,然後躺倒在床上……脖子上有一模一樣的紅印。
當時不知為什麽,也許是因為新婚她對這些事仍不習慣所以不曾放在心上,也沒有産生任何聯想,也許是因為她對宋懷靳完全的信任。随後她就将這件事完完全全抛在了腦後。
但現在鬼使神差的想起來了。
周歡脖子上的印記是她想的那樣嗎?宿碧不敢百分百肯定或者惡意揣測什麽,且她的事說到底已與自己無關。但是宋懷靳脖子上的吻痕……
周歡此時已将東西都收拾好,起身時故意重重推上椅子發出巨大響聲,宿碧吓了一跳,猛然回過神來,眼神慢慢聚焦在紙頁上,心口後知後覺因為驚吓而急促跳動起來。
如果真的是吻痕……如果真的是?
宿碧下意識不願意去相信,甚至不願意再去回想那一幕,可那晚的情景卻無法控制一遍遍在她腦海裏浮現。
如果是真的……他回來之後被問起,竟然還能淡定自若的撒謊騙她。
宿碧忽然覺得渾身都冷了,心重重沉下去,失神的擡頭望向窗外。
她只覺得腦海裏一片空白,心底一片茫然。
……
“宿碧?……宿碧?”
她猛然回過神。
艾琳正站在講臺上,教室裏的衆人都回過頭來看着她,有些正毫不掩飾的笑起來,一臉不懷好意。
宿碧站起身,知道是自己走神沒聽見艾琳點名,垂着眼說了句抱歉。
“下課來我辦公室一趟。”
宿碧點點頭重新坐下了。右手放在腿上狠狠攥緊,修剪的整整齊齊的指甲陷入掌心,讓她覺得清醒了些。
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只需要問他……将一切都問清楚。
可是要怎麽問?她要如何開口?宿碧承認自己軟弱想退縮,可她也知道如果不将這件事弄明白,它只會成為一根刺哽在喉間。
講臺上艾琳不時用餘光瞥一眼宿碧,但後者顯然依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她心裏嘆了口氣,繼續面色如常的講課。
一分一秒都像過的無比漫長。下課鐘聲敲響、艾琳說了下課之後,宿碧默默關上書本,起身朝着教室外走去。
陽光暖融融落在身上也無法讓她真正感受到暖意。
她叩門三聲,又是艾琳那聲熟悉的請進。宿碧推開門走進去,又返身将門掩上。這回辦公室裏不止艾琳,鄭秀寧也在。
“怎麽了?”鄭秀寧神色有些擔憂,“聽艾琳說你精神不大好,發生什麽事了嗎?”
兩位女老師都關切的看着她,宿碧忽然有些克制不住,她垂下眼攥緊十指,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
她現在有些茫然無措,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同時迫切的想要找一個人傾訴。可理智也提醒她,學校老師并非合适人選。
可她現在還能告訴誰?爺爺那裏不能說,鄧書聽也遠在他鄉。
“哭什麽?”艾琳先注意到站在辦公室中央的少女臉上有了水跡,慌忙拿出手帕幫宿碧擦拭,弄的鄭秀寧也手忙腳亂,“怎麽就哭起來了?我們叫你來并不是責罵你,只是關心罷了——”
關心二字卻像閘門似的,猛然打開宿碧淚腺。她忽然就忍不住,低下頭不停掉眼淚。
“我……”才說一個字就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大概是最近情緒一直難以纾解,剛才想起的一幕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宿碧盡力穩住嗓音說一句“抱歉”,然後就不肯再說。艾琳跟鄭秀寧對視一眼,只能盡力安慰,也決定暫時不再追問。
只說,“等你想說了一定告訴我們。”
宿碧點點頭,用艾琳遞給自己的手帕将眼淚擦幹淨,末了等情緒漸漸冷靜下來才睜着一雙淚眼說道,“艾琳老師,我今天把手帕帶回去,洗幹淨了再還你吧?”
艾琳聞言覺得無奈,心裏擔心着,面上卻溫柔笑着應了一聲。
……
宿碧踏出辦公室,捂着臉深深呼出一口氣。
雖然覺得難堪且難為情,但哭過一場後心裏的确舒服許多。大概也有艾琳和鄭老師勸說安慰自己的緣故。
一切在沒能知道實情之前,宿碧決定盡力不再去想,否則也只能徒增煩惱罷了。
“宿碧?”
身後有人叫她,宿碧下意識就轉過身去,等看清面前來人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一臉狼狽,眼睛大概都還泛着紅。但也沒辦法再遮擋,只能笑笑,“周校長。”
周芸當然看見她雙眼還紅着,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一點煩心事而已。”宿碧有些不好意思的搖頭。
周芸遲疑道,“是……是因為周歡嗎?”說完不等宿碧接話便接着說道,“周歡做了什麽我大概也清楚,本來預備前幾日就讓她跟你道歉,但這幾日……今天好不容易同意來學校,沒想到卻變本加厲。我替她向你道歉。”
第 49 章
宿碧忙擺擺手,“周校長,您不用代替她向我道歉,您又沒有做錯什麽。”何況道歉這種事哪有代替的道理。
周芸揉了揉額角嘆道,“她太不懂事,我會盡力管教的。如果她再說什麽過分的話……還請你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嗯,我明白。”宿碧笑笑。
放學後宿碧徑直出了校門,她預備直接回宿宅,因此等在門外的是宿家司機。上車前她隐隐覺得不對勁,下意識回頭看一眼身後,然而身後只有放學時往來笑鬧的學生。
“小姐?”見人遲遲不動,一旁司機忍不住提醒。
宿碧回過頭笑了笑,“走吧。”說完便坐進車裏。
不遠處圍牆拐角站着個穿襯衣的青年,模樣看着鬼鬼祟祟,引得路過一群女生側目議論。然而這人都渾不在意。
他答應過不再見她……
可是忍到現在卻忍不住想找來育英……陳水章有些頹然的靠在牆上揉了揉頭發。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莫名其妙想來偷偷看一眼她,像個跟蹤狂……
神情糾結的站在原地待了一會,陳水章嘆一口氣背起畫報轉身默默走了。
回到宿宅換了衣服後,宿碧端着備好的晚餐上樓。推開門,許媽正替老人家整理背後靠枕。
“爺爺,今天感覺如何?”宿碧笑着問道。
宿青山往後靠在柔軟靠枕上,喘勻一口氣,“好多啦。”老人說話時中氣已明顯不如從前充足。
“您每天都這麽說。”
“你們聊着,我去看看藥好了沒有。”許媽說着就退出卧室,貼心将門帶上。
宿青山看着孫女忙活,冷不防問,“能不能跟爺爺說說,最近怎麽了?”生一場病,他身體還虛弱着,不得已将語速放慢許多。
宿碧拿碗的手一頓,接着又恢複如常,笑着回道,“什麽怎麽了?”
“不願意跟我說?”
見宿碧還要用幾句話掩蓋過去,宿青山嘆了口氣,“前幾日……你精神就不大好,我以為是懷靳去了外地的緣故。今天看你臉色更差了……到底因為什麽?”
一番話不算短,被他分成幾句斷斷續續說完,只覺得有心無力,無奈得很。宿碧聽了心裏不是滋味,忙端起水杯讓老爺子喝,“發生一些事,心情不大好罷了。”
“跟懷靳吵架?”
宿碧趕緊搖搖頭,“怎麽會。”
宿青山喝了幾口水才接着說道,“你以為不說就不會讓我擔心?”
這些事她如何能說出口,醫生早已囑咐過,不能讓老人受刺激,所以再難受時宿碧也沒想過将這些事情告訴爺爺。
“……是跟學校裏的同學鬧了矛盾,吵了一架。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心裏覺得憋悶。”
說完趕緊對宿青山說道,“爺爺您不用開導我,我都知道的,也跟其他朋友談過心,現在已經好多了。您別說太多話,小心胸口不舒服。”
宿青山已經張開的嘴只好閉上,無奈笑了笑應一聲。
……
“怎麽了?”
程笙回過神,搖頭,“沒什麽。”只是沒由來心慌的厲害,大概疑神疑鬼過頭。
汽車緩緩駛入街道,朝着目的地開去。宋懷靳盯着窗外,忽然看見一閃而過的“大世界”,忽然就想起答應宿碧卻沒來得及兌現的承諾。
他皺了皺眉,路邊缤紛彩燈裹挾陰影落進車裏,無數暗影掠過。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總三番五次想起她。大概因為随身帶着她送自己的打火機?宋懷靳習慣性伸向褲袋的手頓住,轉而落在一旁無意識的敲了敲。
想到一會又要與英國人周旋,他只覺得索然無味,于是随意挑了個問題抛給程笙打發時間。
“那個叫阿琴的人,你當初就這樣輕易打發了?”他不用多想也知道程笙會怎麽做,“還給了不少錢?”
“……你怎麽知道。”
宋懷靳懶洋洋回一句,“猜的。”末了又說道,“憑你的性格,更不用提剛才還那麽緊張。不過一個馬場的下人,你的關照已經超出常理。”
程笙失笑,“只是可憐她身世。”平日在馬場也是寡言少語,沒什麽交好的人。
“你這樣的性格,做生意至今不曾虧本,也是一件奇怪事。”宋懷靳說着輕笑一聲,忽然又微微斂了笑容,側過頭問程笙,“你是不是喜歡她?”
程笙一怔,轉過頭。
宋懷靳挑眉,“怎麽了?”
“你……”頓了頓,程笙失笑,“你也會問這樣的問題?”
手一頓,宋懷靳反問,“什麽問題。”
“從前的你,知道這事後是絕對不會問我這種問題的。”程笙想了想,又說,“我跟你這麽多年朋友,不說十分了解,但七八分總是有的。”宋懷靳向來對感情這事不甚在意,做什麽都随心随性,讓他聯想到“喜歡”與“愛”一類的詞彙簡直難上加難。
車內一時陷入安靜中。
“是嗎。”宋懷靳往後靠了靠,閉目養神的模樣,“我只是随口一提。”
看上去氣定神閑,程笙搖了搖頭笑笑,沒再繼續探讨出個所以然——大概也是探讨不出來的。好友有了微妙的變化,他能察覺到。不過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
談話地點定在普雲飯店二樓一間獨立包廂,清淨無人打擾。一樓大多是坐着休憩閑談的賓客,有侍應生端着托盤穿梭其中。
威廉走在前面帶路,三人臨上樓梯時,宋懷靳突然警覺身後有人靠近,不等他避開,果然有人撞上他後背。力道不算太輕,宋懷靳能感覺到自己腰後別着的東西被壓的貼緊片刻。
是槍。離開禮查飯店前他與程笙一人備了一把。
隐沒在人群中、帶着人手的阿東阿恒險些按捺不住沖上去,然而宋懷靳狀似随意的動了動手指,兩人便都若無其事的繼續坐着。
“實在抱歉。”手裏拿一個空托盤的侍應生一臉不安,不住鞠躬道歉。
宋懷靳轉過身,他本就比那侍應生高許多,又站在臺階上,便近乎居高臨下的審視。
他意味不明的笑笑,末了嘴角往下微微一壓,整個人神色沉了沉。
當真這樣巧?
威廉先發話,“怎麽回事,手腳這麽不利落。”
“走吧。”宋懷靳收回目光,淡淡道。說完便轉身繼續朝着樓上走。威廉見他們二人都不再理會這事,也不再管這個侍應生,快步跟上。
“人有問題。”宋懷靳神色如常看着前方。
程笙自從在車上時心裏就隐隐感覺有些不對勁,“怎麽回事。”
宋懷靳微微側頭看一眼威廉,見人跟上來,知道這會不好再多說,于是只隐晦道,“估計有人看不下去了。”
租界的事被他反駁謝家壓下,但要安撫衆人必須得拿出成果,給他們一顆定心丸。那些人無非是怕沒錢可拿,怕得罪北洋政府與洋人,但只要與英國人談成一筆共同的買賣,一切都迎刃而解。然後洪城那幾家原本要将土地出手的人,只需入股拿錢就是。
只是英國人不是傻子,別的虎視眈眈的人也不是。宋懷靳想到上回阿東查到的消息,眼底冷了幾分。尤其日本人,一向對其他洋人的權利眼熱,更對許許多多資源土地眼熱。
上了樓兩人落在威廉之後,程笙聽了他的猜測,壓低聲音反問,“日本人?”
怎麽又多了人來趟渾水。
“小心為好。”
三人走進包廂後門被輕輕關上,片刻後,走廊另一邊盡頭的包廂,原本留一條細微縫隙的門也悄無聲息的合攏。
門內側站着一個其貌不揚的青年,恭敬垂首說道,“中尉,他們進去了。”
坐在沙發上的中年男子微微颔首,目光看向正面對他站着的少女。
“你一定很想見他吧?”
阿琴頭埋的更低,“中尉,我沒有。”
聞言,渡邊從懷裏拿出一張折起來的薄紙,緩緩打開,“是嗎?那這是什麽?”
阿琴擡頭的一瞬間瞳孔驟縮,手下意識就要擡起來去摸自己的衣襟暗袋,然而被她攥緊手死死忍住。她再次低頭快速道,“中尉,我——”
話還未說完就被渡邊打斷,他生硬的念道,“琴……”念完又笑起來,笑聲讓阿琴渾身微微顫抖,她猛地跪下去,耳邊又響起渡邊的聲音。
“你該告訴他,琴不是你的名字。”渡邊取出鋼筆,在那張紙上一筆一畫寫起來,他每落下一筆,阿琴的手就更攥緊一分。
她只能緊緊閉着眼,咬緊牙關遏制顫抖。
“你看。”
阿琴睜開眼,擡頭看過去。渡邊手裏捏着紙張一角,字體生硬的四個字像一塊疤,牢牢覆蓋住原先那個“琴”字。
酒井琴一。
“這才是你的名字。”渡邊說着,擡起另一只手,她甚至來不及反應,紙張已被撕成兩半。
阿琴下意識驚呼,“不要!”
渡邊死死盯着她,笑着繼續将紙一而再、再而三的撕開,阿琴往前膝行兩步,拼命搖頭,“中尉!我求求您——”
渡邊一松手,無數碎紙片紛紛揚揚落在地毯上。
阿琴愣在原地。
坐着的渡邊心滿意足似的往後靠了靠,神情卻漸漸變得陰冷,“将地毯上的垃圾收拾幹淨。”
垃圾……阿琴覺得血液一陣一陣湧上頭頂,呼吸急促。她艱難的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腦海裏像是有什麽暴躁的要跳出來。
“聽不見嗎?”面前的人居高臨下的輕蔑道。
“寫了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