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0)
本來就是你的。”
她耳邊嗡嗡作響,從前那人說過的一句話回響在耳邊。
阿琴俯身下去,啞着聲音答一聲“是”,伸出因用力過猛而有些痙攣至疼痛的手,将碎紙片一片一片聚攏,最後全部一齊握在手心。
她以為這就是渡邊将要施予自己的折磨,直到她聽見沙發上的人緩緩說道,“酒井,我要交給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務。”這任務完成,不僅攪局中國人與英國人的合作,對帝國有益無害,同時……還能以絕後患,免得酒井生出異心。
“……中尉請說。”
“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阿琴的心忽然狂跳起來,她擡頭問道,“殺……誰?”
渡邊愉悅的笑了起來,“我要你幫我殺,程笙。”
阿琴與程笙番外
她再次醒過來時,聽見有人用低而急促的聲音在說話。而後腦勺隐隐作痛,阿琴記起來是有人打暈了她。
“醒了?”
阿琴恍惚中沒有動,下一秒有人狠狠攥住她下颌,迫使她仰起臉。阿琴又驚又痛,卻立刻緩過神,不敢反抗,開口時聲音沙啞,“……渡邊中尉。”
渡邊面無表情松開手,在昏黃燈光下神情顯得陰森可怖。半晌他緩緩開口道,“你知不知道叛徒是什麽下場?”
阿琴掙紮着起身,并攏雙膝跪地正坐,“沒有的事,請中尉相信我。”
回應她的是一個利落的耳光。阿琴被打的偏過頭去,嘴角一股鐵鏽味。
“沒有?”渡邊收回手踱步到椅子上坐下,“你知不知道不作為也是背叛的一種?恐怕你已經忘記你的真正身份,忘記自己的任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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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阿琴埋首,以額觸碰貼在膝蓋前的雙手,睜着的眼裏一片死寂,“酒井請求中尉責罰。”
如果可以,她也想有某一刻能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自己不可違背的任務。
然而她不能。
……
“父母都過世了?”
阿琴垂首盯着地面,“是的,先生。”
程笙見她神色淡淡,像是早已習以為常,心裏難免有些憐憫之情,不打算再揭人傷疤,唔了一聲說,“抱歉。”
阿琴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眸道,“先生不用道歉。”
程笙笑了笑沒說什麽,轉身要走,不知想到什麽又轉回身,“你在馬場好好做事,管事不會虧待你。”
面前少女一頭黑發束在腦後,單眼皮,鼻尖一顆秀氣小痣,嘴角微微有些向下撇,整個人看上去清清冷冷。
他不動聲色收回目光。下一秒阿琴擡起頭來看他,只看見男人微微側着的臉,嘴角笑意淡淡,樣貌英俊溫柔。
阿琴有短暫失神。
“謝謝。”只是片刻她就回過神來,低聲道一句謝。
馬場裏的下人漸漸都知道新來了個姑娘,模樣秀氣好看,做事也不怕髒累,認真的很。因此大家都樂意與她往來。只是大家都發現這個叫阿琴的姑娘不愛說話,大多時候只是聽。
結果是有人更愛與她說話,有人便慢慢疏遠了。但她并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寡言少語只是因為“言多必失”。
馬場只是程家某一處家産,程笙并不會每一日都來,甚至有時十天半個月見不了一面。但她有耐心等下去。
大概過了半個月,程笙忙完手頭緊要公事,馬場就又去的勤了些。去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心血來潮,讓人将管事叫來打算問幾句阿琴近況。然而在書房對賬到一半,推門進來的竟然是個挽起袖子的少女。
程笙先是一怔,繼而失笑。管事心思活,可也想的太多,竟然把人直接叫來了。
“最近如何?馬場裏的事上手沒有?”他順水推舟問道。
阿琴沒料到自己被管事叫來就是因為這個,神色适時露出疑惑,“……挺好的。大家都很照顧我。”
“那就好。”程笙點點頭,合上手裏的賬本。再擡頭時發現阿琴正盯着牆上一幅字畫。
他目光順着望過去,發覺是原先得的山水圖,兩行字是他一時興起題的。于是笑了笑問,“喜歡字畫?”
阿琴搖搖頭,“我不識字,也不懂畫,只是覺得這畫上的字好看。”
怪可憐的。程笙心底冒出這幾個字。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個字?”
“這個知道。是彈琴的那個琴。以前有人寫給我看過,好像很難寫。”
程笙忍不住又笑,“倒也不是很難。”只是筆畫确實不少。他拿起筆,低頭在紙上寫了“琴”字,再擡頭對阿琴說道,“過來看看。”
阿琴慢慢走過去,低頭看見紙上一個筆觸有力的“琴”。
“要不要試着寫一寫。”他問,末了将手裏的筆遞到她面前。阿琴匆匆掃一眼那只白皙修長的手,又看着程笙搖頭,“我……我寫不好,還是不寫了。”
程笙沒再勸,笑了笑把筆放下,卻聽身旁的人忽然說道,“先生,能把這張紙送給我嗎?”
他動作一頓,接着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什麽,覺得她這舉動孩子氣,卻還是将紙拿起來遞給她,開玩笑道,“寫了你的名字,本就是你的。”
程笙微微低頭,看着她将那張紙接過去,然後忽然擡臉沖他微微一笑,“謝謝先生。”
這笑容讓他微不可察的愣了愣,片刻後他垂眸,擡手碰了碰鼻尖,“……不用。”
出了書房,阿琴停下來低頭打量手心薄薄一張紙,最後折疊幾次小心放在懷裏,回了房才又拿出來,用手捋了幾次想消去折痕。
不知想到什麽,她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盯着虛無一處出神。
耳邊似乎還萦繞他溫和的嗓音。
她的确生父母不詳,是渡邊撿到她,讓她在軍校長大。十幾年來她每日訓練、吃飯、睡覺,只知道在渡邊需要她的時候,她就一定要盡心盡力完成任務。而這回潛入程家馬場之前,她也的确如往常一樣抱着盡忠的念頭。
然而在剛才,她突然開始恐慌,她怕自己會背叛渡邊。
此前從沒有人這樣溫和關心自己,從沒有人教她寫她的名字——其實她早早就被渡邊要求學習中文,又怎麽可能不識字。
只有程笙是這個唯一。
……
後來這份唯一被打破。
來馬場的那個女人是程笙好友的未婚妻,然而程笙竟然送了她一匹品種極好的白馬。那匹白馬由她親自喂養大,現在還要被他親手送給別人。
深夜裏她靠在床頭,目光渙散着在心裏喃喃,不可以。
絕不可以。
翌日她去餐廳找到那位宋先生的未婚妻,“宿小姐。”
那人看着她,毫無防備且疑惑,“有什麽事嗎?”
阿琴微微一笑,“程先生說馬廄那邊已經處理好了,讓我來帶您過去看看。”
當她扯着這位宿家小姐的頭發,完完整整告訴她自己是如何殺死白馬時,阿琴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暢快。一種細微的戰栗與熱意爬滿了她整個身軀。
最後在程笙讓自己離開時,一瞬間冷了下來。
她攥緊手,擡頭看着他,“先生?”
“懷靳是我的朋友,而宿小姐是他未來妻子……”程笙微微側過臉不再看她,可阿琴明明白白看見他眼底的失望與憤怒,“我必須給他一個交代。而你殺了白馬,這事本身也不可能從輕處置。”
如果她被程笙趕走……阿琴知道等待她的将會是渡邊的怒火與懲處,可是更令她無法忍受的是他竟然要趕她走!
“我會給你一筆錢。”他背對着她,已經在忙手頭上的公事,厚厚的賬本被翻開,最後仿佛嘆息似的說道,“你走吧。”
你走吧。
這是程笙對她說的最後三個字。
阿琴明白,一旦她踏出馬場大門,她就不再是阿琴,而是酒井琴一。過去她曾收到的一切溫暖都與這個叫做“酒井琴一”的人無關。與“酒井琴一”如影随形的,只有童年開始無止境的鞭打謾罵、冷冰冰的圍牆與號角,還有對渡邊永不可能償還清楚的恩情與所必須聽從的命令。
以及未知的懲罰。
渡邊為人警惕,這一點她自幼就懂得。可直至被打暈後醒來阿琴才知道,他甚至懷疑自己會在這一年多裏起了異心,甚至一定要在人事不省的狀态下将她帶走。
她睜大眼,叩首道,“酒井請求中尉責罰。”
“責罰?”渡邊輕輕嗤笑。
她聽着渡邊推門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離,半晌身子才癱軟下來,後背冷汗涔涔,雙眼死死盯着屋內一角。
渡邊就這樣放過她了嗎?
直到後來渡邊給了她新的任務,等她得知需要下殺手的人的姓名樣貌時,才知道這十幾年來她輕視了渡邊的手段。
他一向對人從不手軟,更何況對于渡邊從沒有“自己人”的說法。而她這一年多來不僅毫無作為,竟然還因為一己過失被逐出馬場,導致部署功虧一篑。
渡邊怎麽會放過她呢?
阿琴死死咬着牙拿着□□,對準站在樓梯口與人笑着說話的男人。
過去他也曾這樣與自己說話。然而今日一切終将被她親手葬送。
“開槍。”渡邊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酒井,這是你唯一一次證明自己忠心的機會。難道你要選擇背叛我?”
背叛?
“不要做蠢事。如果程笙知道你的身份後,就該換他對你痛下殺手。”
手心冷汗沾濕了槍握把,阿琴有些愣愣的想,程笙真的會殺掉自己?潛意識裏她并不相信,可……
“你覺得他不會?可你看他趕你走的時候有沒有半點猶豫?”渡邊的嗓音裏甚至帶上胸有成竹的笑意,“如果你還不動手,那關于你的一切程笙都将知道。包括你的姓名你的身份,還有兩年前那一晚……你忘了是誰将你從四個男人身下解救出來?——”
兩年前,雨夜,四個男人,肮髒的手與他們下流的神情——
“不要說了!”她渾身顫抖,死死瞪着眼,音量猛然拔高,像一聲尖叫。
與話音同時落下的,還有一聲槍響。
第 51 章
“希望下次能跟宋先生談出一個滿意的價格。”
宋懷靳不動聲色伸手回握,笑了笑,“宋某也希望如此。”
接着那英國人又看着程笙,伸手作握手姿态,挑了挑眉颔首道,“希望有機會也能跟程先生合作。”
程笙與他握手時只是笑了笑,狀似遺憾,“可惜程某志不在此。這回來上海是談運輸生意,今日跟懷靳同來只是作為他的法律顧問旁聽罷了。”
聞言英國人臉都綠了。起初宋懷靳說程笙是他朋友,同是商人,他還打了兩份生意的主意,誰想竟然是法律顧問!虧他剛才還想談些模棱兩可的條件,結果姓宋的居然早有準備。
宋懷靳與程笙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
阿東阿恒見人從包廂裏出來,默默走上樓梯,結果人還沒站定,阿東突然察覺左前方有黑影一晃而過,他本能覺得不對勁,正要不顧禮節上前提醒,下一秒左側走廊盡頭就伸出一管黑洞洞的槍口。
“先生——”
“砰”一聲槍響,樓上樓下的人都驚呼尖叫起來,更多的人起身慌不擇路要跑。
阿東已整個人沖了出去,跑到走廊左側盡頭時正好看見門被重重關上,猛地将門撞開卻發現人去樓空。還沒來得及翻窗追出去,就又聽見樓下傳來一聲槍響。又引得無數人尖叫逃竄。
聽聲音是正對窗口的位置,他探身出去,立刻便看見飯店正門口癱倒着一個女人,血從她頭部噴濺而出,沾染一大片地面。有個青年模樣的人本來要去将人抱起來,卻突然若有所覺的擡起頭,目光跟阿東撞個正着。
那人咬牙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扭頭跑進了人群。
“送醫院。”宋懷靳臉色陰沉的可怕,冷聲吩咐一旁的阿恒,接着垂眸匆匆掃一眼自己的手,手心裏已沾滿了血,這樣的出血量……他唇緊抿着,從衣袋裏翻出手帕,跟威廉遞給自己的重疊在一起,緊緊按壓在程笙的腹部。
程笙仰着臉不住喘息。片刻後微微側過臉看向宋懷靳,動了動嘴唇輕聲說了幾個字。
“是不是她。”
……
“人死了。”
聞言,坐在長椅上的男人直起身,“死了?”
阿東點頭,“大概是跳窗開槍後當場死亡的。是自殺,非他殺。”
宋懷靳擡手捏了捏眉心,又問,“同夥呢?找到沒有?”
“暫時還沒有,但順着那女人查下去,大概很快就能有結果。”
“盡快查出來。”他面無表情盯着雪白的牆面,心裏隐隐急躁,“程笙醒之前我要知道結果,這事也必須瞞着他。”
“那……先生,洪城那邊要去消息嗎?”
宋懷靳倏的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氣,想伸手拿出褲袋裏的打火機,卻發現褲袋裏空無一物。他皺了皺眉,阿東趕緊拿出備在身上的雪茄和打火機遞過去。
一朵火苗竄了出來,燒的雪茄前段短暫出現猩紅一點。
“秘密告訴程家。”頓了頓又說,“除此之外對所有人封鎖消息。”
一封電報發回洪城程家,家中長子出事無異于晴天霹靂,二老當下便買了火車票預備連夜來上海。
這一切宿家自然是不知道的。宿碧每天無非是上課、完成作業、照顧爺爺,周而複始。然而忙起來她也就沒多大空閑再去想煩心事,她覺得這倒是好處。倒讓她恍惚有一種還是個待嫁少女的錯覺。
只是大概太累了,她覺得自己最近有些貪睡。
這日她正在庭院裏背書,忽然許媽找來說有宋宅電話打來。宿碧便返回客廳去接,接起來是榮媽的聲音,“少夫人,方才杜小姐來了一趟,說是找您的,我告訴她您不在她就走了,只是讓我轉達一聲,還讓我下回您在的時候給她回話,這……?”
杜紅音?她要做什麽?
宿碧想不明白,她是來要狗?
不論如何她潛意識裏都不太歡迎,但也只能說,“我知道了,大概明天回宋宅一趟,你跟她說吧。”
“诶,好。”
挂了電話,一旁的許媽也沒多問,只是神色很關切。宿碧想到這些事告訴許媽就等于爺爺也知道了,便笑了笑道,“是宋家要添置點東西時出了點問題,所以榮媽特意問我。”
許媽放下心來,忍不住感嘆道,“你嫁人的時候我還總覺得做夢似的,現在才真正覺得你已經不是個養在閨中的小姑娘了。”
聞言宿碧越發覺得隐瞞是正确的,她挽着許媽的手玩笑道,“但不管怎樣,我回了宿家就還是跟以前沒什麽區別,您說對不對?”
“這個嘛……”許媽忍不住笑,“你現在管老爺管的這麽嚴厲,從前可沒有這種說一不二的氣魄。”
“爺爺是病人,我當然要好好照料他。”
“是是是,多虧有你幫我,我這才輕松不少。估計也是人老了,不比以前經用。”
“您哪裏老了。”宿碧發覺爺爺生病後,自己就對生老病死一類的詞更加抵觸了,“平日多把事情給別的下人做,您多休息。”
許媽擺手,“算了,閑是閑不住的。”
因為提前得了消息,所以第二日放學後宋家司機便等在門口。車剛開到宋宅門口停下,後面就也跟着停下一輛黑色汽車。
宿碧大概猜到是誰,抱着書下了車,在車旁停了停,然後徑直朝着後面那輛車走去。
後面車裏的司機下車來,繞到右後打開車門,下來個高挑女人,旗袍配高跟鞋,眉毛描的又細又長。
杜紅音一只手搭在車門上,笑盈盈道,“宿小姐。”目光流轉時暗自打量宿碧,面前一身學生裝的少女嬌嫩可人,懷裏抱幾本書,一身書卷氣,看着怎麽也不像她從其他人口中聽見的“宋太太”的模樣。
那日聚會有幾位太太提到上回謝家晚宴,說北成的宋老板妻子舉止大方優雅,挽着丈夫手臂時仿佛天造地設一對,還說從沒見過有人能将旗袍穿出那樣獨特的風韻。
什麽風韻?杜紅音覺得自己想象不出宿碧穿旗袍的樣子,潛意識裏大概還是不屑的。
“杜小姐。”宿碧笑了笑,也沒将面前人對自己的稱呼放在心上,“你過來有事嗎?”
“其實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杜紅音有些懶洋洋的往車門上靠了靠,“是關于巴勒的一些事,我想親自過來囑咐宿小姐一聲。”
宿碧幾不可察的蹙了蹙眉,後退一步,“杜小姐裏面坐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客廳裏在沙發上相對而坐,宿碧放下書問道,“杜小姐要喝點什麽嗎?”
“不必了。”杜紅音笑笑,“幾句話而已,說完我就走。前天剛從上海回來,累的很,好像還沒歇過勁來……”說着她又像是不好意思的笑道,“又說遠了。其實就是關于巴勒的一些要注意的東西,我怕說給下人聽他們記不住。我好歹養了它一段日子,總不能讓它因為下人的疏忽而受苦。”
宿碧原本提起茶壺倒了兩杯溫水,聞言忍不住道,“如果真的擔心,那繼續将它養在身邊才最好。頻繁更換主人想來對于巴勒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
“正是因為想到這一點,我才又将它還給懷靳的。畢竟當初是我奪人所愛。而且要不是我現在真的沒辦法再養它,即便是還給懷靳我也舍不得的。”
“懷靳”二字莫名讓宿碧心裏覺得不舒坦。或者說,今日杜紅音的到來就讓她潛意識覺得不對勁。
杜紅音接着說道,“巴勒它每日必定是要人帶着出去散步的,至于吃的……”
眼看就要絮絮叨叨說下去,宿碧微微一笑打斷道,“抱歉,杜小姐這樣說,即便是讓我坐在這裏聽也是記不住的。不如讓下人記下來如何?如果還不放心,杜小姐也可以寫了之後差人送來。”
杜紅音笑容一頓,“……我還以為宿小姐會想聽呢,畢竟巴勒的習性只有我與懷靳了解,它還認生,宿小姐不想早日跟它熟悉嗎?”
“自然是想的,不過我現在想起來,巴勒最初在宋家養,大概下人們還記得它的習慣吧?榮媽,你說是不是?”
榮媽見宿碧轉頭看她,忙上前一步笑道,“我雖年紀大了些,可記性還是好的,少夫人大可放心。”
杜紅音攥緊手,她可小看宿碧了,竟然這樣伶牙俐齒。勾了勾唇角回道,“……這倒也是。”不過想到今日自己帶來的東西……杜紅音心情瞬間好轉,她站起身,“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多打擾了,不過煙瘾犯了,不知宿小姐介不介意我在庭院抽支煙再走?”
宿碧也跟着站起來,笑道,“當然不介意。”
杜紅音風情萬種的一挑眉,拿起包往外走了兩步後便低頭翻找起來,先取一支細長女士香煙抿在紅唇邊,又慢吞吞掏出一個銀色打火機。
宿碧抱起書不經意一擡頭看見那一抹銀色,整個人愣在原地。
紅色旗袍的女人背對着她,纖細五指熟練撥開打火機蓋,啪嗒一聲響,一簇火苗冒了出來。香煙湊近,不多時便被點燃,再一吞吐,煙霧彌漫。
杜紅音就在這袅袅煙霧中側過臉輕笑着看她一眼。
那是她送給宋懷靳的打火機樣式。宿碧肯定自己沒有認錯。可究竟是不是同一個她無從得知。
潛意識裏卻仿佛已經有了答案,不然杜紅音不會是這樣的神态,興許這也才是她來找自己的最大意圖……
宿碧慢慢走上前去。
她面無表情盯着杜紅音五指間的打火機,問道,“杜小姐,不知是否介意告知我這只打火機的由來?”
第 52 章
“由來?”杜紅音吐出煙霧,轉過身看着宿碧,臉上終于忍不住露出幾分得意之色,“哦,這是我在他熟睡時拿走的,當時正巧犯了煙瘾卻沒有打火機。”
宿碧猛地攥緊手。
熟睡時拿走……顯而易見是尋常關系不會有的親密,杜紅音竟然堂而皇之來自己面前昭示,她明顯是刻意,而如果不是事實……她怎麽會有這樣的底氣?
晴天霹靂也不過如此。
血液一陣陣上湧,宿碧死死咬着牙,盯着面前的女人,忽然退後兩步,返身走回客廳,看見擺在桌上盛滿水的水杯時毫不猶豫端起來,然後返回庭院揚手朝杜紅音潑了過去。
“啊——”杜紅音氣急敗壞一聲尖叫,水順着她頭臉流下來,整個人狼狽不堪,“你做什麽!”
“做什麽?”宿碧覺得自己聲音都在發抖,說話全憑本能,“杜小姐,我倒想問你來我家是要做什麽?你難道不知道什麽是廉恥嗎?!”
隐忍數天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被點燃,全數爆發。
起初她被他責備,接着又被刻意冷落這麽些天,再多怒氣都等的消散了,而對于那個“吻痕”的猜忌只會将她折磨的越來越疲憊,她只能讓自己刻意忽略那些感受,不去過多的想。
杜紅音的話和她拿着的打火機卻像一桶冰水似的澆醒了自己。
“廉恥?”杜紅音冷笑一聲,“難道你真以為宋懷靳對你多麽一心一意?更何況現在多少人家裏養幾房姨太,又崇尚愛情自由……怎麽,你還要挨着個去跟他們講廉恥?可沒有這樣的道理。”
“其他人與我無關。”宿碧攥緊手裏的杯子,“我說的廉恥二字是給你聽的,明知別人已有家室卻還要使這些手段。”
家室?
杜紅音抹掉滑落到臉上的水漬,唇角勾了勾,“我與他在一起都是在美國時候的事了,宿小姐那時還不知在哪裏裹小腳呢。”
說完冷嗤一聲,轉身出了宋宅大門。
一直站在客廳裏不敢走近的榮媽見兩人談話結束,這才遲疑着上前,等看見宿碧白着臉神思恍惚站在原地時吓了一跳,焦急問道,“少夫人您怎麽了?”
宿碧慢吞吞轉過身,目光落在榮媽臉上卻又沒有焦距,愣愣站了片刻深呼吸穩着嗓音道,“榮媽,我出去走走。”
“這……”榮媽愣了,又疑惑又擔心,“少夫人要去哪裏?”
宿碧搖搖頭沒回話,将杯子遞給榮媽,收回手時才發現自己指尖冰涼,虎口處因為剛才太用力還在隐隐作痛。
見人轉身就走,榮媽急了道,“那讓司機送您吧?”
宿碧背轉身子拔高些嗓音,用力又搖了搖頭,“不用管我!”話音落下時有些哽咽,她不想榮媽聽出異常再攔着自己,因此快步往外走去。
那個吻痕……還有杜紅音今天來說的這一切……
宿碧只覺得不敢相信,可一切都擺在她眼前,再加上宋懷靳對待自己的态度……
她以為他是謙謙君子,以為他溫潤紳士,她以為自己總能了解更多關于他的事,以為一切都當的起爺爺所說的那句“好歸宿”。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她該怎麽辦?
宿碧茫然站在路邊。
“……阿碧?”
“阿碧?”
宿碧猛地回過神,轉過身發現身後站着的竟然是艾琳。
“艾琳老師。”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接着側過臉裝作不經意抹了抹眼角,怕還有沒擦幹淨的淚痕。
這點小動作當然沒有躲過艾琳的目光,她蹙着眉頭,環顧四周後對宿碧說道,“要不要跟我去咖啡廳坐一坐?”
宿碧猶豫片刻,點點頭。
“想喝什麽,今天我請客。”在咖啡廳坐下後,艾琳沖對面的人眨了眨眼。面前的少女看上去臉色蒼白,大概需要一杯熱飲緩和心情。
宿碧笑得勉強,“跟您一樣就好。”
“那好。”艾琳低頭看一眼菜單就遞還給侍應生,“請給我們兩杯熱牛奶,再多放一點糖。”
“好的,請稍等。”
等侍應生拿着菜單離開後,艾琳才對宿碧說道,“心情不好的時候喝一點甜的熱牛奶,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方法。會好很多。”
宿碧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大概很糟糕,因此才被艾琳看出來還這樣安慰自己。只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艾琳問,“介意告訴我嗎?”
見宿碧擡頭看着自己,又露出一個溫和笑容,“這裏只有你和我,我樂意做你的傾聽者并為你保守秘密。你願意告訴我嗎?”
宿碧心裏的确忍的難受,她清楚自己或許需要向別人傾訴,需要一位比她閱歷更加豐富的人給她一些建議……或許說出來,她心裏會好受一些。
她真的無法再獨自忍下去。
“我……”說着又頓了頓,宿碧不知道自己該從何說起,擡眼看過去正好看見艾琳溫柔望過來,心裏好像就多了些勇氣。
“其實是一些我自己的私事。艾琳老師,我……您知道我已經結婚了嗎?”
艾琳點點頭,“周芸告訴過我們。”說完見宿碧垂眼盯着桌面,遲疑片刻後猜測道,“是……關于這方面的事情嗎?”
“嗯。”宿碧點頭,繼續說道,“其實我也不清楚這些事告訴您是否合适,不知道問您這些會不會讓人覺得唐突……”說着問一句,“艾琳老師,如果是您,您會喜歡父母定下的親事嗎?會不會喜歡對方?”
艾琳大概猜到一些,不過并沒有深究問下去,回答道,“中國有句古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句話你比我更了解。但父母的安排子女并不一定反感,緣分這樣的東西實在很難說清楚。或許我會喜歡也說不定。”
緣分……
宋懷靳到底是怎樣看待與她的婚約的?
“那如果……有一個人,你最初以為他很好,可突然有一日卻發現,發現他騙了你……”
“那要看他騙我的是什麽。”艾琳神情溫柔堅定,“如果是無傷大雅的事情,或者是善意的,可以試着去理解和原諒。但如果是不好的事……”說着她安撫的笑了笑,“跟他好好談一談吧,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去尋找一個結果。如果發現結果真的那麽糟糕,糟糕到令人無法忍受,那麽就給自己一個輕松的選擇。”
“……輕松的選擇?”
艾琳就像每一回上課時一樣耐心與諄諄善誘,“我不清楚事情始末,所以我的意見你權當參考。我的意見,一切以讓你感到開心為前提。有時不用自己一個人顧慮太多,不用擔心太多。即便社會總是對女人更苛刻些。”
話音剛落,侍應生端着托盤走近,兩人默契止住話頭。
“請慢用。”冒着熱氣的甜牛奶擺在面前,宿碧忍不住伸手環住杯壁,暖意一點點從手心沁入,就像之前她在辦公室接過的那杯熱茶,心底也因此稍稍平靜。
可眼眶卻忍不住發熱。
“想不想聽我的故事?”艾琳笑了笑說道。
宿碧一愣,然後點頭。
“我還在英國時有一位丈夫,我跟他非常相愛。就這樣過了幾年,後來我發覺他越來越不對勁,直到朋友告訴我,她曾看見我的丈夫與一位牧師的女兒出雙入對。開始我不願意相信,直到自己親眼所見。”
艾琳平靜的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最後,我不顧家人反對,跟他離婚了。”
宿碧怔怔的看着艾琳,她一定是猜出令自己困擾難過的事了……所以才用自己的經歷來開解自己。
只是“離婚”二字讓宿碧有些出神。
“中國對女人的束縛更多……阿碧,你這麽聰明,一定明白老師的意思了。不管什麽時候,一定要為自己做選擇。”
……
“少夫人,您回來了?”榮媽趕緊迎上去。
宿碧颔首,走到樓梯口時頓了頓,轉身看着榮媽,“榮媽,幫我請楊叔進來,我有事拜托他幫忙。”
“诶……”榮媽遲疑着應聲,又忍不住問,“少夫人,您沒事吧?”
“我沒事。”宿碧微微一笑,“我能有什麽事。榮媽快去吧。”
榮媽欲言又止,最終點點頭轉身走了。不一會楊叔進來,站在玄關處問道,“少夫人,您找我?”
“楊叔。”宿碧笑了笑,“過來說吧。”
聞言楊叔快步走到沙發旁邊,心裏有些忐忑,少夫人是要問他先生的事?可……這他也不能說,要是不說,萬一少夫人聽了心情不好可怎麽辦?
“楊叔,宋大哥他是在上海,對不對?”
楊叔一愣,“少夫人,這……”
宿碧證實了猜測,只覺得心裏涼的厲害,“你不用瞞我,我都知道了。我只問你,他什麽時候會回來?”
“先生的歸期……我實在不清楚。”楊叔低着頭答道。
等待仿佛遙遙無期。
宿碧心裏哽得難受,“我知道了,楊叔你去忙吧。”說完便站起身,起身上樓回了卧室。然而關上卧房門,卻覺得一刻也待不下去。她又将門推開,站在樓梯口喊了一聲榮媽。
“榮媽。”宿碧連笑的力氣都沒了,“麻煩幫我收拾一間客房。”
第 53 章
清晨宿碧剛下樓,就見楊叔一臉凝重的站在客廳裏。
“怎麽了,楊叔。”
“少夫人。”楊叔頓了頓,“今日……程家辦起了喪事,已經傳的滿城風雨。”
宿碧一愣,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程家的喪事?誰?”
“程家長子,程笙程先生。”
程大哥?宿碧不敢置信,懷疑自己聽錯,她幾步走到楊叔面前,見後者一臉凝重,忍不住道,“程笙,程大哥?怎麽會突然——”
喪事?程大哥死了?!
“确有其事?”
楊叔點點頭,“确有其事。”
“而且……”楊叔斟酌片刻接着說道,“這回先生去上海,程先生是跟他一同去的。”
一同去的?程笙卻突然死了?宿碧心緊緊揪起來,“那……那宋大哥他?”
“少夫人別擔心,現在許多事情還沒法得知,包括程先生的死因。況且,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先生一定不會有事。”
宿碧只覺得整個人心煩意亂,前一刻明明還抵觸想到他,現在卻不由自主擔心,整個人心慌的厲害。
“楊叔,你能不能聯系到上海那邊?”
楊叔點點頭,“我已經發電報過去了。”
“有回音之後一定立刻告訴我。”宿碧來回踱步,叮囑時語速有些快。她現在一面是震驚和難過于程笙的死,一面又忍不住擔心宋懷靳。
他們是在上海遇到什麽麻煩了?還是單純突發意外?
可是上回見程笙時他看起來并沒有身體方面的異樣……
宿碧從沒有對“世事無常”四個字有這樣直接的感觸,她實在坐不住,又想到楊叔說程家已在辦喪事,便問道,“那我今日上門去合不合适?”
“恐怕要過兩日,程先生……遺體還在上海。”
宿碧愣愣坐在沙發上,想起與程笙見面時的印象,只覺得他性格溫和且舉止儒雅,忍不住感到有些難過與惋惜。
她尚且如此,宋懷靳與他還是多年舊友,大概會更難過吧?
又過兩日,程笙遺體終于回到洪城,程家默不作聲辦起喪事,然而前來吊唁的人依舊絡繹不絕。宿碧換一身黑衣,讓楊叔送自己去了程家。
白發人送黑發人,程家二老皆神情消沉悲痛,像被抽去精氣神,一瞬間老了十歲不止。程家次子站在父母身邊,不時颔首與前來的賓客寒暄,神色看上去十分疲憊,像是好幾日不曾睡過好覺。
宿碧站在不遠處打量一眼,竟然不敢上前去。
太突然了……
她心裏嘆息一聲,正要上前去道一句“節哀順變”,目光卻無意中看見左前方一個高大身影。宿碧一愣,停下步子看過去。
穿襯衣馬甲的男人站在不遠處,手插進褲袋,下颌處有淡青色淺淺胡茬,好像比去上海前消瘦了,神色裏顯露出深深的疲憊。
宋懷靳同時也在不動聲色打量她,目光沉沉,一瞬也不移開。
瘦了。他腦海裏最初是這個念頭,目光掠過她被黑衣襯的愈發雪白的皮膚,又隐隐皺了皺眉,覺得她臉色似乎不大好,有些蒼白。
宋懷靳站在原地等人走過來,卻不料宿碧只是看他一眼就将目光淡淡移開。接着那抹身影走向程家二老與次子,說了幾句話,對方點點頭回應。
他心裏忽然煩悶起來。她是什麽意思?還在鬧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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