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1)
褲袋裏的手又習慣性要去摸那只打火機,然而褲袋裏空無一物。宋懷靳這才恍覺不知從哪日起,打火機就像憑空消失一般。不過當時他有意不想去想她,又實在太忙,因此忽略了。
能去哪裏?自己給弄丢了?
他眉頭皺了皺,索性擡了步子朝着那邊走去。
“宋太太可以去那邊稍微坐一坐。”程筠看見走近的人,點了點頭示意道,“懷靳哥。”
宋懷靳颔首,“我帶她過去。”
宿碧心裏抗拒,但也清楚人前并不能鬧得難看,只能笑了笑,跟着身旁的男人一起往客人休息的地方去。
一路無言。
兩人在僻靜一角坐下,這一處只能隐隐聽見周圍人的說話聲,大概算最清靜的一處——或許也是因為來這裏的人裏頭,不少人并非只是簡簡單單來參與一場葬禮。程家長子一死,多的是想要與程筠結交熟悉的人。
所謂人走茶涼,不外如是。
宋懷靳往後倚靠在椅背上,擡手捏了捏眉心。他這兩晚幾乎沒怎麽合眼,一是沒空睡,二也是無法入眠。
程笙與他是多年好友,說摯交也不為過,然而……
他心裏沉痛煩悶,面前少女卻面無表情平靜坐着,仿佛他是個陌生人似的。
“打算一直不說話?”他目光沉沉的看着她,打破沉默。聲音有些沙啞。
宿碧沒看他,“……我們回去談一談吧。”
“談?”他皺眉,神色不算太好,隐隐有些不耐,“如果是先前租界的事,那麽不必再談。我以為這麽些天你已經想明白了。”
他沒有耐心再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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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動了動,想拿一支煙出來,卻發覺根本沒帶在身邊。這些日子他煙瘾變得很大,不抽根本難以忍耐。因此說完就想起身去拿煙。
“不是那件事。”她有意克制自己的情緒,使自己不至于在大庭廣衆之下失态,“關于別的。你先忙吧,我在家裏等你。”
說完便站起身,卻猛地被一只手給攥住手腕。
“什麽事?”他盯着她,“現在說。”
他原本以為過了這些日子回來,她能想明白,到時候一切回歸正軌,該如何便如何。可宋懷靳卻沒想到她幾乎像變了個人——過分冷靜疏離,一點沒有過去的少女姿态與信賴他、愛慕他的模樣。
“現在說?”宿碧掙了掙,卻沒掙脫。她扯了扯嘴角,眼底卻沒什麽笑意,“何必要将難堪的事公諸于衆?”
她現在像是渾身長滿刺,尖銳的很。
宋懷靳驀然松了手,輕笑一聲,“難堪的事?”
宿碧慢慢擡眼看向宋懷靳,這是今日第一回這樣長久直視他。面前的男人即便疲憊且風塵仆仆,但也依舊英俊奪人目光。
她腦海裏像有兩個人在拉扯,一個想要不顧一切質問他,近乎歇斯底裏,另一個則尚存一分理智,冷靜的近乎冷漠。
“你先忙吧。”說完她就立刻轉過身,匆匆往門口走了。
宋懷靳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看着人走遠。半晌才動了動,朝反方向走去,重新走入人群之中。
……
宿碧一直等到夜裏十一點多。
西洋挂鐘的時針已無限接近數字十二,她靠在沙發上,靜靜等着整點清脆的報時聲。然而在此之前先聽見的是由遠及近的汽車聲響。
她坐着沒有動。
榮媽還不肯睡,聽見響動快步去将門打開,開了門還沒轉身,就聽見身後宿碧說道,“榮媽,你去睡吧。辛苦你陪我等這麽晚。”
“這有什麽。”榮媽笑了笑,心裏覺着新婚燕爾的夫妻兩個久別,重逢後少不了溫存,便識趣不再打擾,走之前只說,“少夫人,有事再叫我就是。”
宿碧回身看着人笑道,“嗯。”
榮媽離開後不久有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來,走進客廳裏的男人像沒看見沙發上還坐着個人,徑直就朝着樓梯走去。宿碧擡起眼看着他背影,正欲起身,卻見人步子忽然頓住,随意搭在樓梯扶手上的右手用力握了握。
宋懷靳倏的轉身大步走過來,眼底甚至有些陰沉。
宿碧松了力,人又坐回沙發上。
他走到沙發旁邊一把扯過她手腕攥住,另一只手迫使她擡起臉仰頭看着自己,定定對視片刻忽然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不是說有事要談?”
宿碧仰着臉看着他,腦海裏一瞬間湧現這些日子的種種,原本強壓的思緒一瞬間瘋長,她竭力克制着,只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我有話想問你。”
宋懷靳将人松開,後退兩步坐在她對面沙發上,伸手拿出煙點燃,眉眼的冷淡都淹沒在煙霧之中。
杜紅音的話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宿碧攥緊手,平靜道,“我送你的打火機呢?”
他手頓了頓,淡淡回道,“沒帶在身上。”
說謊。
他還在說謊。
“是沒帶在身上,還是弄丢了。”她又問,“或者幹脆送給了別人?”
宋懷靳皺眉,“什麽?”
“我想知道,為什麽打火機會在杜紅音手上。”
倏的,他原本垂下的眼擡起來看着她,慢慢坐直身子,伸手将煙按進煙灰缸裏摁滅。
客廳裏靜的可怕。
而這短暫的沉默讓她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氣,說道,“如果這個你不願意說……那我再問你一件事,我們在上海時,那天晚上你……”
“她跟你說了什麽?”然而話未說完就被他打斷。
下一刻宿碧猛地站起身,腦海裏那個歇斯底裏不敢置信的人終于占了上風,“上海那一晚你回來,脖子上的痕跡到底是怎麽來的?!”
“咚”
這時西洋鐘終于響起報時鐘聲,在過分安靜的客廳裏響起來,最後消散的是顫顫巍巍的回聲,與發條走盡時驟然停止的“咯吱”一聲。
第 54 章
他波瀾不驚的看着她。
“根本不是蟲子咬的,”宿碧聲音有些抖,“是嗎?”
其實她很想竭力表現出平靜一面,然而嗓音卻出賣了她。甚至宿碧能感覺到眼眶已留不住滿盈的淚水,只要她現在一眨眼,眼淚立刻會順着臉頰流下來。
她不想哭。
所以只能睜着眼,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然而卻是一只渾身繃的緊緊的,以尖牙與利刺僞裝的兔子。
說完宿碧覺得這裏仿佛一刻也待不下去,她轉過身就往樓梯走去。在她轉身的那一瞬,眼淚撲撲簌簌的滾落。
她為什麽總是這麽弱勢?這麽狼狽?即便是在這種時候?!為什麽不能冷漠而鎮定的與他對峙?!
剛走到樓梯口宿碧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攬住。
“你放開我!”她猛地拔高音量。
剛被驚動走到客廳門口的榮媽吓了一跳,怎麽也沒想到先生和少夫人竟然在吵架,雖然擔心卻也知道不是自己能插手的,只得默默退下去。
宋懷靳用了力氣将人扣在懷裏,沉着嗓音,“別鬧!”
“鬧?”宿碧一面笑起來一面掉着眼淚,“那些事是不是真的?你竟然還說我是在鬧?”
她也不掙紮了,只用了力将手從他手裏抽出,別過臉不看他。
宋懷靳腦子裏亂七八糟,有些焦躁。他沒料到自己去上海這段日子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杜紅音竟然先一步回洪城将事情告訴了她。
這些事會被宿碧知道,這完完全全不在他意料之中。
自己被杜紅音給耍了。
他将人松開,返身又要去拿煙,右手手指無意識動了動,轉過身背對宿碧那一刻,忽然厭煩于自己的煩悶不安,于是先于大腦思索說出那三個字,聲音低低傳到宿碧耳邊,“是真的。”
好像沒什麽情緒,然而卻最讓人心寒。
哪怕有愧疚、忐忑。
卻都沒有。
宿碧覺得像有一塊石頭重重壓在她心口,沉下去那一刻被壓的鮮血淋漓。她站在原地,仿佛用了片刻來真正清楚這句話意味着什麽。
是真的……
他親口承認了……
她這些日子的輾轉痛苦根本比不上他親口承認時帶給自己的一分一毫!
宿碧擡手死死捂住臉抽泣,不想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她想離開這裏,她覺得自己沒辦法再在這棟房子裏停留一分一秒。
深呼吸幾次止住哽咽,她放下手,淚眼朦胧的咬牙往樓梯上走,然而一腳踩空猛地往旁邊一跌——
膝蓋被撞的騰起一陣火辣辣的悶痛,然而下一刻有一種令人心慌的痛感緊接着隐隐從小腹傳來。宿碧茫然伸出手先下意識将肚子捂住,整個人蜷縮在原地。
宋懷靳聽見聲音不對勁,轉身看見宿碧跪坐在樓梯口時吓了一跳,将手裏東西一扔快步上前,“怎麽回事?摔着了?”
她下意識覺得害怕,但又不想讓他碰自己,因此別過臉往旁邊挪了挪。然而下一刻小腹疼痛驟然加重,宿碧忍不住痛呼一聲。
怎麽回事?為什麽她摔倒了肚子卻這麽疼?
宋懷靳沉着臉,一把将人打橫抱起來,懷裏的人卻猛地一僵,聲音還帶着哭腔,“你別動!我肚子好疼。”
肚子疼?他一愣,低頭一看,懷中少女一張小臉慘白。
“疼的厲害?”宋懷靳緊皺眉頭,“我送你去醫院。”
背後一陣陣冒着冷汗,她沒說話,閉着眼默許。小腹的疼痛跟來月事時有些像,卻又有些區別,而且程度也更厲害。此時宿碧已經覺得呼吸間都對此刻的疼痛是一種負擔。
還沒走到車旁邊,宿碧忽然整個人僵住,一股熱流順着腿流了下去……
她來月事時再怎麽疼也不會疼成這樣,更何況月事跟摔跤根本沒有關聯……她忽然伸手攥住宋懷靳衣領,抖着嗓音,“我,我好像流血了……”
他反問時語速又急又快,“哪裏?”
懷裏的人最後氣若游絲吐出兩個字,“……肚子。”
這時他正好将人放進車裏,收回手時看見一抹暗紅出現在手臂上,整個人愣住,回頭看一眼躺倒在車上的少女,立刻轉過頭大步邁開,緊繃着臉坐進駕駛室裏。
“你再忍忍,馬上到。”
宿碧疼的冷汗涔涔,恍惚中聽見男人這句話,本來是無助想要尋求一份依靠與安慰,卻又想起來那些事情,眼淚又順着流入鬓角,不知是疼的還是什麽。
……
“恭喜宋先生,宋太太已經月餘的身孕了,幸好及時送來,腹中胎兒沒有太大問題,只是接下來一定要好好休養。”
……懷孕?
宋懷靳原本正站在窗邊等,聞言一愣,轉過頭怔怔看着醫生,啞聲重複一遍,“懷孕?”
醫生笑着點點頭,“沒錯。”初次聽聞妻子懷孕消息的丈夫他見的多了,因此只是善意地道,“宋先生可以進去了。現在人已經沒有大礙。”
宋懷靳回過神似的應了一聲。懷孕……他與她之間的那些事尚且沒理清,這個節骨眼得知有孕,也不知會形成個什麽局面。他眉頭皺了皺又松開。
但想到要做父親,得知妻子有孕,仍然本能的覺得高興。
擡腿走到病房門口,推門的手有些遲疑。然而遲疑也只是片刻,接着手下用了力氣,病房門被他緩緩推開。
白色病床上躺着的少女身形單薄,臉色還有些蒼白,然而竟然是他孩子的母親了。
他要做父親了。
宿碧聽見響動沒有睜眼,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因此裝作自己還沒有醒。
明明前一刻還在争吵,前些日子每一天都輾轉反側,然而現在卻得知自己懷孕了。她只覺得腦子裏亂的厲害,心裏也慌的沒底。
先前她聽艾琳講她故事時,有一瞬間起過同樣的念頭,可是爺爺尚且重病,不能受任何刺激,她不能讓老人家知道這些糟心事加重病情。
懷孕的結果更迫使她打消念頭。
她竟然要做母親了……宿碧心裏覺得慌,她心裏又雀躍又覺得苦澀,覺得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又怕自己養育不好。想到這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她想擡手按一按,卻又不想被宋懷靳識破自己在裝睡,只得忍住。
男人腳步很輕,緩緩靠近病床邊,而後是衣料窸窸窣窣的響聲和坐在椅子上時弄出的動靜。
“醒了?”低沉嗓音輕輕在病房裏響起。
見被看出來,宿碧臉往另一邊轉了轉,宋懷靳就只能看見她雪白細膩的脖頸、耳朵,以及小小一片臉頰。
他滿心喜悅期待霎時被撲滅,愈漸冷了下來。
忍不住擡手捏了捏眉心。宋懷靳又倏的起身走到窗邊,想抽煙不能,只得忍着,手插進褲袋裏,指尖相碰撚了撚。
“懷孕了,就好好養胎,以前的事就揭過。好不好?”
等宋懷靳回過神時,他已經将這話說出口了。說完立刻就覺得不自在,微微轉頭看着窗外,煩悶的呼一口氣。
揭過?
宿碧撐着身子坐起來,等在靠枕上靠好才緩緩問道,“……我想知道,這個婚約,你是不是從來只當作父母之命?到底有沒有真心對待過?”
“你愛我嗎?”
宋懷靳動作一頓,轉過頭看着她。
宿碧靠坐着,面色看上去很平靜。
愛?
這個字他從沒想過。當初同意婚事,也只是因為被她吸引,即便現在事況一步步失控,但至少那時他依舊以為,不論有沒有這位“宋太太”,于他而言并沒有什麽兩樣。
他目光沉沉的看着床上的人,一言不發。
宿碧終于脫力似的,放了全身力氣向後靠去。靠枕不算太柔軟,卻結結實實托住她。
其實她心裏早該有答案。如果他真的是認認真真對待她與這份婚約,就不會跟杜紅音糾纏不清,更不會在上海、他們剛結婚時就……想到這她心裏發冷,誰又能說他到底有過多少女人?
怪她沒有識人本領,也怪她早早交心。
她覺得自己可笑。
“好好休息。”最終是他打破沉默,四個字稀松平常,“既然懷孕,女校總不能再去了。我讓人去替你辦手續。”
她忽然輕輕笑一聲,“終于如你的願了,是不是?”
宋懷靳倒水的動作一頓,擡眼看着面前的人,唇角抿着,下颌線繃緊,“……能不能不要說氣話?”
宿碧唇角彎了彎,默默轉開臉不再說話,整個人看上去恹恹的,沒什麽生氣。宋懷靳重新低頭,将一杯水倒七八分滿,放下水壺後用手背碰了碰杯壁,覺得溫度正好,便端起來遞過去。
“我不渴。”說着宿碧閉上眼,聲音有些疲憊,“你去忙吧,不用待在病房裏。”
一杯水在空中懸了許久,宋懷靳覺得額角似乎跳了跳,耐心大概終于告罄。他俯身随手将杯子放着,直起身看着她隐忍道,“凡事總有限度,你現在有孕在身,我不跟你多計較什麽。只是……別的女人又如何?你才是我唯一的太太,這不夠嗎?結婚以來我有對你不好過?”
宿碧反而想笑,他大概還覺得那些事根本不算什麽?“什麽叫好,什麽叫不好?”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最後令他幾乎節節敗退。宋懷靳轉過頭,擡腳往外走。
不能再說下去。
“我想回宿家住。”她忽然道。
宋懷靳正好走到門口,握着門把的手攥緊了又松開,“……随你。”說完便利落将門打開,片刻後門重新合上,病房裏只剩了她一個人。
第 55 章
等出了院,宿碧親自去辦了休學。雖然育英裏沒什麽值得留戀的朋友,但艾琳和鄭秀寧她卻不能不告而別。
“休學?”鄭秀寧聞言愣住,接着很焦急地問道,“怎麽突然要休學?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宿碧笑了笑,将鬓角發絲別在耳後,“……因為懷孕了,所以需要在家養身體。”
她心底其實也是渴望這個孩子到來的。
“懷孕?”艾琳跟鄭秀寧齊刷刷重複一遍,宿碧忍不住笑起來。
面前少女白白淨淨,只是面容看着有些憔悴。即便周芸早跟她們說過宿碧是宋家太太這事,但心裏下意識還是将人當作小孩看待的。而眼下竟然已經懷孕要做母親了……
也正因如此,兩個準備的一籮筐的勸告都咽進了肚子裏。鄭秀寧想了想,終究沒忍住,“唉……這真是……”她心裏覺得惋惜,“實在可惜了,我覺得你要是一直讀下去,再去申請大學,一定會更好的。不過,還是祝賀你。”
宿碧又何嘗不覺得可惜,想了想說道,“以後也可以從頭再來。”
“你能有這個想法就太好了。”艾琳走過來溫柔拍了拍宿碧的肩膀,“祝賀你。願上帝保佑。”
辦好一切手續要走時,艾琳正好空閑,便送人出去。中途從衣袋裏拿出一張紙片遞給宿碧,“這是我的住址,要是你以後有事可以來找我。”
宿碧将紙片接過來,有些動容,笑了笑看着艾琳,“一定要有事才能去找你嗎?”
聞言艾琳聳了聳肩,笑起來,看上去比平時多幾分活潑,“好吧,随時歡迎。”
……
幾個竹編箱收拾好整齊擺放在走廊上,他低頭看一眼後收回目光,推門走進卧室裏。
卧室幹淨整潔的過頭,宋懷靳環顧一圈才發現原來是她收走了所有日常的用品。他倏的就笑了笑,這是預備回宿家長住?
笑意慢慢斂了,他後退兩步坐在床邊,若有所思盯着卧室某處,忽然餘光瞥見床邊矮櫃上有一抹淺淡的瑩瑩碧色,怔了怔,轉過頭目光定定地落上去。
是那枚玉石戒指。一條細而精致的鏈子從中穿過,平時她都是這樣挂在脖子上再藏進衣領裏。這一點她與別人實在不同,從不将琳琅飾品都穿挂在身上,一只戒指也低調到這樣的地步。
其實就是個小姑娘,擱在女校裏與別的少女沒兩樣。
腦子裏太亂,不知怎麽回事就想到這裏……宋懷靳伸手拿起矮櫃上的戒指,鏈子沒握住,徑直從指環裏掉了出去輕輕落在地毯上。他目光卻仍沒離開手心裏的戒指。
心裏那股焦躁又騰起來,她竟然将戒指取下來了?
這是要弄到什麽地步?
樓下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夾雜榮媽一聲“少夫人”。
宿碧放下東西,往樓上看了一眼,榮媽在她身後小聲提醒道,“少夫人,先生已經回來了……不過我還沒敢告訴他您住客房的事情,要不,這事就別讓先生知道了吧?免得傷了和氣。”
傷了和氣……宿碧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現在哪還有和氣可言。
話音剛落樓上就傳來開門聲,榮媽趕緊擡頭一看,宋懷靳站在二樓圍欄邊正淡淡看過來,宿碧沒擡頭,微微一笑,“哪能瞞得住,我客房裏還有東西沒收拾呢。”她也沒想瞞住。
說着就擡腳往樓上走,徑直就走進客房裏将門帶上了。
宋懷靳臉色一沉,不緊不慢走下來,“榮媽,怎麽回事?”
榮媽知道瞞不住,苦笑道,“少夫人……少夫人她說想住客房,讓我們收拾之後就住進去了。”
住客房?
宋懷靳險些被氣笑了。手心裏玉石戒指硌得有些疼,他攥着手心裏的東西面無表情上樓,接着一把推開客房門。
宿碧正細細擦拭手裏的琴,聽見響動身子僵了僵,卻沒有回過頭去看他。
“卧室待不下去,現在宋家也待不下去?!”他聲音低沉帶着冷意,一聽就知道正生着氣。宿碧手上動作沒停下,淡淡回道,“我只是想待在讓我覺得舒服的地方。學校不能去,你還想将我關在家裏?”
說着忍不住譏諷道,“然後你再去外面忙你的事,投懷送抱的女人大概不會少。”
宋懷靳上前一把将人攥住,克制着力道輕輕一拉讓她看着自己,嗓音裏怒氣愈顯,“你非要鬧到這樣的境地不可?”
宿碧知道大概自己再說什麽他也不能明白這些事對自己的傷害與打擊,一時間只覺得心灰意冷,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是非這樣不可。”
幾乎是話音剛落,他便緊跟着反問,“所以你将戒指摘了是什麽打算?!”
她倒真是想有什麽打算,可為了爺爺,她不能。
現在還有了孩子。
宿碧甚至恨,恨不能以完全的喜悅來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
“只是不想戴了。”說着就想掙脫,宋懷靳沒有放,他頓了頓沉聲追問道,“所以你是預備往後一直這樣對待我?”
“你只是一時不能接受,我從一開始對你全心全意到現在的轉變。”宿碧看着他,“你覺得這樣公平嗎?為什麽你要求我一心只裝着你,甚至看見我與其他人出入畫具店就認定了胡亂猜測,而你卻能分出心思給別的女人?”
“我……”其他女人?怎麽可能?非要說花心思的女人恐怕只有眼前給冷臉的這一個。但他才說了個開頭便咬緊了牙,不想再說。
宿碧也不想再聽,她用力一掙手腕,這回掙脫了。
“希望這些事你別讓爺爺知道。他身體經不起刺激,我只有這麽一個家人了。”說完将琴抱在懷裏快步走了出去。
宋懷靳氣急,心口卻又因她的語氣和說的話隐隐悶痛。
一個家人……
那他算什麽?
聽着走廊外下人搬動行李的響動,宋懷靳原本坐在椅子上揉着額角,忽然又站起身,随手打開一個抽屜将戒指扔了進去。“砰”一聲響後,戒指也只短暫的骨碌碌滾了滾。他走進主卧室裏一把抓起領帶,沉着臉快步下樓。
“楊叔,備車。”
汽車很快駛離。
宿碧背對門口,将喝了幾口的溫水放回桌上。接着轉身對榮媽說道,“都搬好了?那就跟司機說,可以走了。”
……
大約是得知孫女懷孕這樣一個好消息,宿青山近日來精神好了不少,許媽又是高興又松口氣,聽見人要搬回來住一段日子,雖然疑惑但還是興致勃勃張羅起來,将房裏許多東西換了添置了。
等宋家司機将人送回來,許媽道了謝,又使喚下人将行李搬進房裏。
“既然懷孕了就得小心,老爺特意讓我給你收拾了一樓向陽的屋子,住着舒服。等天氣再熱些就放冰在裏頭降暑。”
在外受了哪怕只是一點委屈,回到親人身邊也只會放大無數倍,更何況宿碧心裏本來就難受的不行。她将頭靠在許媽肩上以掩飾自己紅了的眼眶,“還是你們對我最好。”
許媽心裏又不安起來,“我和老爺都奇怪你怎麽忽然說要搬回來,老實告訴我,是不是跟姑爺吵架了?他對你不好?”
宿碧趕緊搖頭,“沒有的事。只是他平時太忙,覺得我懷孕了也不能陪我,加上我心裏一直擔心爺爺,要是懷孕了不方便來回跑,還不如回來住着安心。”
“真是這樣?有什麽事可不能瞞着我們。”
“當然不會瞞着你們。”
“這才對。”許媽将宿碧一只手握在手心裏,“就像老爺說的,雖然宿家是知書達理的人家,可受了委屈也不能忍氣吞聲。”
宿碧抿着唇點點頭,嗯了一聲。不敢說太多,怕忍不住哽咽被聽出來。
“對了,老爺還讓人打了一把躺椅呢,跟他的一模一樣,說是你們爺孫倆能一起曬曬太陽。”
簡簡單單一個畫面,宿碧光是想想就覺得心底發暖。于是笑了笑輕聲道,“好啊。”
育英裏衆人得知宿碧休學,免不了在議論,然而大概覺得終究是別人的事,八卦一番也就算了,一段日子過去也沒什麽人再提。這日周歡偶然從書裏翻出一張紙片,是從報刊上随意裁剪下來的,邊角都很殘缺。
旁邊人看見,問她,“這是什麽?”
周歡一把攥成一團,“沒什麽。”
旁邊的人卻在這一空檔看了個七七八八。是一篇文章,署名是“宿碧”,她剛想驚嘆宿碧寫的東西竟然在報紙上刊登了,但很快又看見這不大的一張紙被人用筆畫得亂七八糟。
從周歡書裏拿出來,又這樣遮遮掩掩,不是她做的又能是誰?
同桌識趣不再說話。
放學後周歡随手将紙團揣進包裏,打着呵欠懶洋洋跟着幾個關系要好的往校門外走。
“周歡,你昨晚沒睡好?”
“很早就睡了。”周歡撇了撇嘴,“最近總是犯困,也不知是為什麽。”
閑談幾句,走到門口後衆人道別各自回家。周歡慢悠悠向自家車走過去,這時一旁忽然竄出來個人沖到她旁邊,周歡吓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一步。
“你做什麽?!”
陳水章也被吓了一跳,這才後知後覺大概是自己行為突然将人給吓着了,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只是想問你些事情。”
周歡看清他樣貌時愣了愣,稍一思索便記起來,“是你?那個畫畫的?”
陳水章見她想起來,笑着點了點頭,“對對,上回在公園見過。”
“找我什麽事?問什麽?”周歡有些狐疑。
他擡手有些不自在的碰了碰鼻尖,“那個,你跟宿碧是同學?我想問問,她最近是不是都沒來上學?”
第 56 章
陳水章見面前的人臉色忽然變得古怪起來,正要說什麽,周歡卻突然笑起來,“她半個月前就休學了。怎麽,她沒告訴你?”
休學?“好端端的,怎麽休學了?”陳水章愣愣追問。
“誰知道呢。”周歡冷哼一聲,又轉頭接着說道,“不過……她早結婚了,嫁的可是洪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小心別被她騙了,人家可不把你當回事呢。”
陳水章眉頭一皺,“你怎麽這麽污蔑人?那日見你們在一塊,我還以為你們是朋友,誰想到你竟然背後說人壞話,真是沒教養。”
說完轉身便走,只留周歡一人在原地氣得跳腳。
他這些日子一直畫不出新畫作來,腦袋像擰幹了似的,半點靈感都擠不出。只有想到腦海裏一個穿旗袍的少女的模糊影像才有動筆的欲望,只可惜他已經不能再畫她的畫像。因此只能打開畫夾盯着他從前畫的那一幅看,越看越覺得滿意。
可看畫像哪比得上真人?為了靈感,他只能來校門口蹲守。
誰知一連幾天都沒能将人等來。
竟然是休學了。陳水章失魂落魄地回去,心裏琢磨對方休學的原因,卻想不出什麽所以然。
陳水章想見自己,這事宿碧自然無從得知。這半個月來她每日照顧照顧爺爺,按時吃飯、看書、彈琴與休息,陽光好時爺孫兩個便一起在院子裏曬太陽,躺着的躺椅晃晃悠悠,自在得很,仿佛又回到過去她未出嫁的日子。
只是……
如果她在宿家住着,宋懷靳又一直不露面,老爺子必定有所懷疑。這事她最初沒想到疏忽了,卻沒料到某日門房急匆匆沖進屋裏說“姑爺來了”。
男人來時神色如常,宿碧沒想到與他在人前若無其事相處竟然沒她想象的那麽難。
宿青山本來還想着讓人住下來,結果宋懷靳說公事太忙,他也就不再堅持。後來又來幾次,他也不再問,心照不宣的是人來了,但只是吃一頓飯就走,或者再陪他這個老爺子下下棋。
宿碧每回送他出門去時旁邊都或多或少有下人在,因此更方便她忽略宋懷靳的眼神,只用笑笑讓他路上小心。
他不是沒将人攔住過。可宿碧也只是靜靜擡頭看着他,宋懷靳再多想說的都煙消雲散了。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也漸漸倦怠了。
一晃大半個月過去,這日星期五,宿碧讓司機開車送她去艾琳住處赴約。然而她下車後按門鈴卻無人應答,一時也拿不準是人不在家還是什麽。正焦急等着,一輛黃包車忽然在門口停下。
“艾琳。”
艾琳愣了愣,将錢遞給車夫轉過身來,看清是宿碧之後歉意地笑了笑道,“等很久了吧?抱歉,是有些事情耽擱了。”
宿碧見她臉色不太好,擔憂道,“什麽事情?很棘手?”
艾琳搖搖頭,嘆了口氣,“進去說吧。”
将人安置在沙發上後艾琳拿了爐子煮起紅茶,又忽然記起宿碧不能喝,于是重新熱了牛奶端給她,“看你最近氣色好了不少我就放心了。”
宿碧道了謝将杯子接過來,“大概是最近心情好了些又悠閑的緣故……不說我了,你剛才說的是什麽事情?”
“是關于周歡的。”艾琳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角,“你……你知不知道她跟誰有戀愛關系?”
宿碧一愣,“戀愛關系?”
“這個月女校新開設了體操課,那天學生們一起在草地上模仿時,周歡大概是有舞蹈功底,所以跳得很好。教授體操的女老師就讓她再表演一次……可誰能想到,跳着跳着人就倒在地上了。”
“好端端的怎麽會倒在地上?”
艾琳神色有些複雜,“所以當時大家吓壞了,一齊湧上去,結果……周歡流了許多血,将女老師都吓壞了。送去醫院才知道懷了孕,不過情況太嚴重,孩子沒能保住。”
宿碧一邊聽艾琳說起,腦海裏一邊浮現出曾被她撞見的、付恒充和周歡在教室裏親密的一幕,以及周歡幾天後重來學校那日脖子上的吻痕……
可孩子是不是付前輩的?
她沒有立場猜測,因此對于艾琳的疑問也只能回以“不知道”三個字。
“周家大太太來醫院鬧了一通,連帶着周芸也被責備了,場面弄得很難堪。只是這也不算什麽大問題,真正讓人擔心的是學生裏估計都傳開了。周歡是個女孩子,這件事對她的影響太大。”
雖然周歡算計過她,但宿碧聽了這事也不免有些同情,更何況她現在也是有了身孕的人,大概對這樣的事比旁人能感同身受一分……只是同情歸同情,也只能是同情罷了。真正要将她與宋懷靳的問題歸于周歡當然不合理,只是到底無法徹底釋懷。
而且,如果孩子真的是付恒充的……那他作為一個前輩,這樣的行為也實在太不妥當,怎麽就沒想到這對于一個小姑娘來說意味着什麽?
然而這事最終很快銷聲匿跡。大概周家動用了手段壓下風聲,只是育英裏的女學生們的議論是壓不住的。
周歡沒有再去上課。而不久後宿碧聽說付恒充再次去了國外,也不知跟這件事到底有沒有關聯。
實情大概只有周家人,或者周歡自己才清楚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宿碧也顯了懷,随着月份遞增肚子也越發大了。只是人還沒胖多少,依舊很纖瘦,看得人心裏擔憂不止,許媽總是一遍遍念叨讓她多吃些。宿老爺子的身體似乎也好了起來,便跟着許媽一塊念叨。
宿碧哭笑不得,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麽不長胖,為了讓兩位老人寬心便加了些飯量,人似乎确實豐腴起來,可這樣的情景也沒能持續太久——宿碧開始害喜,每日一聞油葷便吐得厲害,許媽親自下廚,日日做清淡的才好了些。
星期日宋懷靳照例去宿家,走近窗邊看見躺椅上的人時怔了怔。
穿白裙的女人閉着眼,臉微微往一側偏着,身上蓋着厚厚毛毯,烏黑發絲順着肩頭滑落在衣襟周圍,唇色淺淡,透着一分蒼白。隆起的肚子跟她纖瘦身材對比起來頗有些觸目驚心。
他緩緩走過去,躺椅上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看樣子是睡着了。
這幾個月來,他都沒再跟她說過人前“相敬如賓”那一套以外的什麽,每星期匆匆見一見,看她漸漸地仿佛再沒有像那段日子一樣憔悴,只是看他的目光也再不像從前那樣。從前他一眼就能看透她心裏的想法,覺得她簡單好懂,明了的可愛,現在只能從她眼裏看清一片淡漠。
起初覺得煩悶焦躁,後來覺得自己跟着小題大做,現在多幾分倦怠。
比公事更讓人頭疼。
恍惚中想起程笙原來跟自己說的那些話,宋懷靳神色複雜的垂眼看着面前人的睡顏,該不該說程笙實在有先見之明?
然而程笙已死,他想到這心裏忍不住發悶,有些出神了,沒注意宿碧慢悠悠睜開眼。
她睡意還沒完全消散,迷迷糊糊間看見身邊有人站着俯視自己,忍不住吓了一跳,手撐着旁邊坐起來些,眼睛猛地睜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