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2)

她愣愣看着宋懷靳,仿佛看見他眼裏有幾分晦暗,然而轉眼就消散了。

宋懷靳回過神,淡淡道,“醒了?下次記得別在外頭就這麽睡過去,小心着涼。”

“不冷。”她輕聲回了兩個字,說完就完起身。然而剛睡醒手腳沒什麽力氣,肚子又大了不方便,因此動作很吃力。

宋懷靳彎腰伸手,将人輕松托起來。

宿碧确實行動艱難,因此也就任他扶自己,只是宋懷靳俯身下來時,不可避免就湊得很近,男人深邃清晰的輪廓近在咫尺,眼窩微陷,鼻梁挺直。

她不禁有片刻失神,又想起來剛才他眼底一閃而逝的晦暗之色,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宿碧很少在他身上看到這樣勉強能稱為“脆弱”的神色,也只有先前程笙死後舉辦葬禮時才見過,那時還帶着風塵仆仆的疲憊,如今幾個月過去,一切對亡故人的感情似乎都被打磨且內斂了。

回過神,将毛毯放在躺椅上,宿碧沒有再看他,或許是不想自己心軟。

“我先出去找許媽。”

宋懷靳站在她身後沒有說話,等房間門被輕輕關上後,他才靠着窗邊皺着眉頭若有所思。

外面不時有下人的說話聲,接着又響起一陣笑聲。他聽出是宿老爺子和許媽的,卻聽不出有沒有她的。

記憶裏她好像從來都笑得很秀氣,頂多露一排整齊秀氣的皓齒。

宋懷靳擡手捏了捏眉心。

他最近越來越多的,被這些莫名情緒牽着鼻子走。更多時候是一種陡然的不适應,早晨醒來身邊再沒有嬌嬌軟軟的少女,回家時也是冷清一片。

最初宋懷靳覺得有些荒唐,他從沒想過有一日他會眷戀這種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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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過去從沒有過,只有宿碧一個人讓他有這種感受。

他直起身往門口走,打開門遠遠看見宿碧正站在沙發旁邊跟老爺子低着頭說話,臉上帶着淡淡笑意。

宿青山正笑得開懷,忽然見宋懷靳走過來,于是問了句,“怎麽了?”

宋懷靳目光淡淡看一眼宿碧,微微一笑道,“爺爺,今晚我想留下來住,不知道歡不歡迎?”

第 57 章

夜裏比白日更冷,房間裏的男人卻像察覺不到似的站在窗邊,手邊上放一個煙灰缸,指間夾一支雪茄卻一直不曾點燃。

整間卧室整潔秀氣,只是許多常用東西都搬走了,顯得有些空蕩。但即便這樣仿佛也還能聞見她身上所有的那種清香。

宿家大概所有人都睡下了,這會已十分安靜。也許正因如此,幾聲說話聲才在夜裏顯得尤為明顯。

開始只是說話聲,後來是門開關的響動,接着外頭燈被打開。

宋懷靳擡腳走了幾步,打開了卧室的門。一樓客廳的燈光順着愈開愈大的門縫流瀉進來,使有些昏暗的室內亮了些。

“小姐……”

他聽見有人有些擔憂且驚惶地喊了一聲。

宿碧雖然嫁給了他,但宿家的人還是照舊叫她小姐,這一點宋懷靳是知道的。這一棟房子裏也只有她會讓許媽這麽稱呼。

這些念頭其實在腦海裏閃過只需最多一秒,等宋懷靳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走在樓梯上,且還在繼續步履匆匆地往下走去。

她怎麽了?

快步走到一樓,隔着房門就聽見她痛苦的幹嘔聲,期間還伴随着幾聲咳嗽。再有就是許媽輕拍她後背與安慰的聲音。

宋懷靳一把推開虛掩着的門,“怎麽回事?”

許媽吓了一跳,回過神憂心忡忡地說道,“是小姐又孕吐了,近來總是晚上嚴重些。”按道理來說這個月份是不該吐得這樣厲害的。

說完又提醒道,“姑爺您去休息吧,這裏有我照顧就好。”

門口的男人卻沒動,許媽覺得疑惑,便又擡頭喊了一聲,“姑爺?”

“她這樣多久了。”他嗓音有些澀然。

“就這半個月的事。”

“半個月?”他握緊門把手,“沒叫醫生來?”

許媽苦笑,“姑爺,大多女子都是這樣的,叫醫生來也沒什麽用處,只能尋常叮囑幾句罷了。”

“水……”宿碧終于緩了口氣,通紅着眼脫力似的癱倒在許媽腿上,“許媽……我想喝水。”

許媽聞言正要将人扶到床上躺着自己起身,沒想到門口站着的高大身影倏的道,“我去吧。”

宿碧力氣都吐沒了,躺着勻了呼吸,淡淡往男人消失的門口看了一眼。

然後又收回目光,将眼睛閉上了。

沒多久宋懷靳便端着水杯去而複返。他上前幾步,正想要不要俯身去喂她,結果宿碧手撐着一邊坐了起來。

“給我自己來吧。”

他手一頓,低頭見她面容憔悴神色淡然,另一只空着的手緊了緊又松開。

“趁熱喝。”宿碧面前湊近一個杯子,修長白皙的五指環繞着攥住,水正冒着袅袅熱氣。但這只手也只遞到她面前一段距離開外為止了。

她擡手接過來,默默漱了口又喝了些,覺得舒服不少。端着杯子正猶豫要給誰時,宋懷靳的手又伸了過來,宿碧便一言不發地遞還給他。

“我想睡了。”她說。

他腳步頓了頓,最終一言不發地出了房間,末了又合上門。

“小姐,我看姑爺一個人大概也孤零零怪可憐的,現在就不說了,等孩子生下來坐月子時,你還是搬回去吧?實在不行我去宋宅照顧你。”

宿碧只覺得嘴裏發苦。她與宋懷靳的問題,又怎會因為“心軟”而輕易化解。

“哪裏能讓許媽你過來,那我可太不孝了。”宿碧勉強笑了笑,合上眼聲音放輕了說道,“至于以後的事,那就以後再說吧。”

這樣又過了些日子,宿碧某日才恍然發覺最近宋懷靳仿佛來得勤了不少,也有更多時候夜宿在了宿家。

爺爺看着倒是高興,而宿碧雖然在這些日子裏心情漸漸平靜了許多,可每回看見他也不能真正做到心無芥蒂。

一晃到了第八個月份。這日許媽忽然告訴她鄧書汀回來了。

“回來了?”宿碧一愣,“不是說要在國外待好幾年?”

“誰知道呢。若小姐你們哪天見面了,就試着問問吧,可別是有了什麽難處,那也怪可惜的,就這麽半途回來了。”

宿碧有些憂心地點了點頭。雖然她是期待能舊友重逢,但如果這要以什麽不好的事為前提,那她寧願再多幾年不見。

急歸急,她現在月份大了不方便出門,又不好随意就讓人去打聽了。只能等書汀來找她。

左等右等過了三日,人終于來了。

宿碧急得站起身去門口,剛被許媽扶着下了臺階,擡頭便看見不遠處站着個穿白色長大衣的女人。大概是這幾日休整了,沒多少風塵仆仆,不過卻消瘦得厲害,看上去很憔悴。

宿碧眼眶倏的就熱了,張了張嘴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倒是鄧書汀先松懈下來似的笑了,“阿碧。”

許媽見兩個小姑娘眼淚汪汪地抱在一塊,欣慰地笑了笑,默默轉身進了客廳,不留下打擾他們敘舊。

“月份竟然都這麽大了。”鄧書汀垂眼感嘆似的說一句,宿碧看不見她眼裏複雜的神色,擡手拭去眼角淚漬,微微一笑,“大概還有一個月就要出生了。”

“真好。”鄧書汀輕輕點點頭,“阿碧,你向來都過的幸福如意的。宿爺爺為你挑了一個好夫婿,現在又順順利利懷了身孕,快要做母親了。”

哪裏像自己……她斂了眼裏有些自怨自艾又不甘的神色。

宿碧聽了她的話心裏也只能苦笑,人們大多只能看見旁人表面的靓麗光鮮,實際多少心酸也只有如人飲水。去年她剛得知關于宋懷靳這些事時,苦于無人傾訴,總是想着要是書汀還在洪城該有多好。然而現在也不知道是否是隐忍在心底太久,好友忽然回來站在自己面前,宿碧反而不知該從何說起。

“先進來坐吧。我們慢慢聊。”

進了客廳,許媽已經在矮幾上擺好溫水熱茶以及各類點心。鄧書汀道了謝,許媽擺手推脫幾句就往自己房裏去了。

“我先上去看看爺爺吧?”

宿碧看一眼西洋鐘,想了想道,“給爺爺按摩活血的師傅剛走,他這會估計還在睡,一會再去也不遲。”

“嗯,好。”

宿碧捧着溫水杯,有些遲疑地看了鄧書汀一眼,後者正垂眸看着杯裏沉浮的茶葉,臉上神情看不出什麽。于是她沒忍住問道,“書汀,你怎麽……突然回來了?想家了?”

鄧書汀擡起臉勉強笑笑,“學業我半途而廢了。”

半途而廢?宿碧一愣。

“發生什麽了?”留洋一趟有多不容易衆所周知,宿碧直覺鄧書汀不會無緣無故就放棄機會。

“我……”鄧書汀張了張嘴,只覺得如鲠在喉,半個字都放不下自尊講出來。然而母親的話又響在耳邊。

“學費?生活費?你曉不曉得要多少大洋?鄧家怎麽可能拿得出這筆錢供你留洋?自己沒有本事家人就得被你拖累,連個看男人的眼光都沒有。別的不說,我們只談宿碧,你們兩個關系要好,論家境她能比你好多少?”

“可人家現在做了闊太太,現在又懷了身孕,只要生了兒子在宋家地位便穩固起來,不知道讓多少洪城女人們羨慕。你呢?只知道找個窮讀書的!”

“阿碧。”鄧書汀咬緊牙關,只覺得母親的話如同魔音貫耳,能活生生将人逼瘋。她破罐破摔,一臉絕望沖身旁宿碧低聲道,“我要瘋了……你幫幫我。我也不想荒廢學業,我是走投無路真的沒法辦啊!”

“走投無路?書汀你慢慢說,到底出什麽事了?”

“我們去美國後不久,趙城他叔叔便分家出去,甚至不願意再用一分錢接濟兄弟。我……我原先是不知道趙城一家靠他叔叔幫襯的,直到他們分家我才知道去美國的錢也是他叔叔出的……沒了錢沒辦法湊齊學費,我們生活不下去了……只能買了船票回來……”

鄧書汀将頭靠在宿碧肩上,垂眸斂了眼裏的不甘與憤恨。想她這二十年來何曾受過這種痛苦……每日去餐廳打零工受盡冷落白眼,餓了只能買面包果腹,最後房租給不起,還拖着行李跟趙城擠進更狹小的屋子,一到交租的日子便戰戰兢兢東躲西藏。

更不用提學校裏遭受的種種打擊。

反觀宿碧,生活惬意舒适,周身穿戴都是她在美國時可望不可及的價格,每日還有一大堆下人伺候,現在還懷了孕……想到宋懷靳英俊挺拔的模樣,鄧書汀心裏又酸澀又不甘。

為什麽宿碧過得這樣好?而自己只能狼狽到灰溜溜返鄉,甚至羞于啓齒。

“阿碧,你幫幫我吧!現在只有你能幫我!親朋好友都知道我去了美國,卻不知我是落魄得過不下去才回來的,我母親氣壞了嫌我丢人,不肯替我找出路……”說着就捂着臉哽咽起來。

宿碧聽了心裏不是滋味,原以為書汀出國後前途一片大好,沒想到又遭遇這種波折。

“那……我能怎麽幫你?”

鄧書汀有些急切地抓住宿碧的手臂,腦海裏閃過無數個設想,女校她不可能也不願意再回去讀,大學她不能申請——這不是明擺着告訴別人她留洋學業未競只能退而求其次又回了國……

“你能不能幫我介紹一份工作?”

工作?宿碧一怔,“可我……我哪裏來的門路?”

“有宋少你怎麽會缺門路?”鄧書汀說着腦海裏靈光一現,急促道,“北成紡織廠不是他的?或者其他什麽也行,只要……只要……”只要能不再讓那些所謂的親戚朋友有機會嘲笑她。

第 58 章

“……怎麽了?阿碧,你不願意?”

宿碧放下手裏的水杯,轉過身看着鄧書汀說道,“我……書汀,我有事想跟你說。”

“什麽事?”

“你剛走一段日子後,我發現了一些事。”宿碧深吸一口氣,艱難道,“我和他其實并不像你想的那樣好。杜紅音你還記得嗎?她親自拿着我送給宋懷靳的打火機到我面前,說他們從在美國時就有男女關系了,而在宋懷靳不留音信去到上海的期間,他們都還有往來。”

即便隔了這麽久,宿碧再提起依舊覺得心裏酸澀悶痛。

“這件事,他也承認了。親口告訴我是真的。”他們婚後去上海時宋懷靳脖子上的吻痕被她略過,單這一件就足以給她以重重一擊,“從我最開始發現端倪後,沒有任何人可以說……爺爺和許媽我不能告訴,周歡也用□□的事故意拉我下水……”

大概這些事在心底壓得太久,宿碧再提起時只覺得憤恨委屈,眼眶發燙卻不想哭,她別過頭深呼吸幾次,慢慢往後靠在沙發上。

鄧書汀愣愣地看着她,“我還以為……”以為宋懷靳真的一心一意對她,誰能想到發生了這樣的事。

一瞬間她心裏五味雜陳,竟然還有一絲古怪的輕松慶幸,她總以為宿碧過得幸福,乍一聽見這些才知道過得并不好。錦衣玉食又如何,除了宿爺爺,宿碧大概能算“衆叛親離”了。

這些念頭電光石火地在鄧書汀腦海裏閃過,下一秒她回過神來,想到自己有了這樣的念頭忍不住一愣,心砰砰砰跳得飛快。

“……阿碧,”她勉強穩住嗓音,“可你腹中孩子就快出生了,你要為他考慮考慮。而且杜紅音怎麽能跟你比?你才是正經的宋太太,她不過是宋懷靳圖一時新鮮罷了……還有,你這些日子都住的宿家?我先去了宋家一趟聽下人說了才知道,這怎麽能行,女人懷孕時最危險,你更應該待在他身邊看着他,讓他收心。”

宿碧愣愣轉過頭看着鄧書汀,後者莫名心虛,勉強笑笑,“怎麽了,為什麽這樣看着我。”

“書汀……”宿碧覺得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那你的意思是,讓我當作什麽也沒發生?反而要比從前更在意他,更以他為重心?你為什麽會這樣勸我?”

她最在意的被好友一筆帶過了。

“這年頭,哪個男人能真正只愛一個?再說,也沒讓你當作什麽也沒發生,只是你該牢牢看緊他,畢竟洪城不知多少人垂涎,恐怕想上趕着做姨太太的也不是少數。退一萬步講,你能如何?你還懷着身孕,總不可能要一拍兩散。”

宿碧越聽心越冷,仿佛悶得透不過氣,聽鄧書汀說完後頭靠着沙發背,轉過臉盯着牆上的挂鐘,半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他真想要做什麽,我看得再緊也無濟于事。”況且她也不想那樣。

她現在有了孩子,更重要的是爺爺病重,所以她什麽也不能做,只能盡力漠視,只能忍耐。

氣氛倏的冷了下來。

鄧書汀笑意有些挂不住了,她攥緊手看向宿碧漠然的側臉,“大概是我現在心境與你不同,所以顯得我的話不中聽。但我也只是想要你過得好。”比起她在美國時的颠沛流離,這點小事算得了什麽?

宿碧勉強笑了笑,“我知道……我有點累了,想回房休息一會。”

她話裏委婉的逐客意味鄧書汀怎麽會聽不出來,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笑容一點點隐沒消失。

如果今日這樣不歡而散,那她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讓宿碧幫忙找一份體面工作給自己?

宿碧已經自己撐着身子站了起來,鄧書汀只能豁出去咬牙道,“阿碧,我說過的事還希望你能好好考慮。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

宿碧背對人站着,聞言不禁苦笑。鄧書汀來找自己是不是只是因為所求?加上她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宿碧不知道兩人觀點之間是哪裏出了問題,或許從前就有分歧只是沒有契機顯露出來,也或許是鄧書汀去美國後發生了一些變化。

大概近來她心裏一直盡力忽略那些讓自己不愉快的,所以這會乍一聽見這些話,難受之餘竟然發現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幫還是不幫?她真的要去讓宋懷靳幫忙?

“阿碧,看在朋友一場的份上幫幫我吧?為了孩子你也不能一直跟他這樣下去,不如……不如将這件事作為一個契機……我知道我這麽說你大概會看不起我,可我要不是真的走投無路,也不會這樣低三下四的求你。”

宿碧沒有回頭,她只覺得疲倦又心寒。或許經過這一件事,她跟鄧書汀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要好且交心。

“我盡力。”

……

晚餐後宿老爺子徑直回了房,宿碧也沒急着走,沉默片刻後對身旁男人說道,“我有事想跟你說。”

宋懷靳一怔,轉過臉看着她。

“外面說吧。”說完宿碧緩緩朝門口走,男人盯着她背影片刻,默默斂了神色跟了上去。

夜色下看她只覺得巴掌大的臉瑩潤白皙,聽下人說近來她不再孕吐,食補之後人也沒那麽消瘦了。

“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話音一落,宋懷靳覺得心裏莫名松了松,卻又有些空落落的。

“什麽?”他問。

宿碧頓了頓,将鄧書汀的事情說了。他眉頭微微皺了皺,又很快松開,淡淡道,“我會讓人去安排。”

“那就好,謝謝你。”

見人點了點頭就要走,語氣也客套疏離,宋懷靳身體已經先大腦一步做了決策,伸手将人給拉住,“就這個?”

“就這個。”

宋懷靳看着她波瀾不驚的臉,恍然明白一件事。

他似乎原比自己以為的在乎她。

困擾他多日的倦怠與焦灼仿佛迷霧一樣散去,卻又變成石子似的硌在他心口。

手松開,身旁的女人立刻頭也不回的朝屋裏走。

找他說有話要說也是為了別人。兩人的關系仿佛遭遇冰點,僵持在原地。他近三十年人生裏好像還沒有遇見過類似棘手的難題。

宋懷靳站在原地沒動,半晌轉過身重新将視線投向沉沉夜色。

往後的日子又是平靜如水,很多事宿碧都不再刻意去想。沒多久鄧書汀就去了北成紗廠,做什麽她不清楚,也沒有意思打聽,也以身體為托詞回絕了鄧書汀想要親自來道謝這回事。

她最近身子也确實是越發吃力,只想好好養足精神,有餘力就多陪陪爺爺。

這日宿碧睡到半夜突然驚醒,覺得心慌得不行,總有些不好的預感。輾轉半天都不能重新入睡,最後吵醒了淺眠的許媽。

自從她月份大了,許媽就多置了一張床在她房裏睡。

“小姐,怎麽了?難受?”許媽的聲音還帶着睡意。

“我心裏慌得很。”宿碧撐着身子坐起來,或許是睡意與後怕壓在她心口,就憑意願說道,“許媽,我想去看看爺爺。”

“這麽晚了……小姐,已經是深夜裏了,明早再說吧?老爺那裏有人守着夜,不會有事的。”

宿碧理智覺得該說好,覺得不應該驚動和麻煩衆人,然而卻執着道,“……我就看一眼,然後就回來睡覺。”

許媽無奈,起身要陪着人一起去。

“我一個人就行。”

“那怎麽能放心,這麽晚了,萬一有什麽磕磕絆絆。”

于是兩人披了衣服走到老爺子卧室外,推開門時守夜的人被驚醒,許媽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不用起身。

老人正躺在床上,只有輕微鼾聲,宿碧放下心,正準備将門關上時突然聽見一聲,“……別以為……我什麽看不出來……”

片刻後又是一句,“好好對她……她是我寶貝孫女。”

幾句話說得模糊不清,宿碧勉強聽明白,本來吓了一跳,後來才發現是爺爺在說夢話。

原來爺爺看出來了……只是沒有說出來,或許是明白自己不願意提起。

宿碧懷孕後比從前更感性,眼眶立刻忍不住有些酸澀了。黑暗裏無聲笑了笑,又看一眼床上躺着的老人,這才退出房間把門給關上。

許媽靠在門外打了個呵欠,見宿碧關上門,笑着問了句,“這下能安心睡了吧?”

“嗯。”宿碧笑起來。

兩人重新回了房,宿碧被許媽扶着躺下,這回很快就睡了過去,順便還做了個稀松平常的夢,夢裏她和爺爺正沿着庭院小路曬太陽,老人的身體似乎還是從前的硬朗。

“阿碧,宋家小子你想不想嫁啊?”

夢裏宿碧搖頭,“不想,我想一輩子陪着爺爺。”

老人開懷大笑,“我總歸是快要進棺材的人,哪能一直讓你陪着呢。”

“爺爺會長命百歲的。您是我唯一的親人,單憑這一點您也要開開心心活得更久一些。”

“好哇。”老人笑眯眯應了,“不過你一個人,就更要好好照顧自己。”

陽光暖融融灑在身上,幸福溫馨得讓人不願意醒來。

“小姐,小姐!”忽然耳邊迷迷糊糊聽見有人焦急道,“快醒醒,大事不好了!”

宿碧猛地睜開眼,面前許媽紅着眼看着她,眼裏蘊滿悲痛。她心裏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預感,比昨晚強烈太多。

“許媽,怎麽了?”

許媽嘴唇開合幾次,終于哆嗦着道,“老爺走了……”

第 59 章

仿佛天塌一般。

“許媽,你說什麽?”宿碧怔愣着下意識反問,撐着身子坐直身體時只覺得頭隐隐發暈,像是人都坐不穩。

許媽捂着嘴顫抖道,“老爺走了……我原本打算瞞着你,可是怎麽能瞞得住……”

宿碧忽然猛地起身要下床,許媽想伸手去扶卻被人輕輕推開。她抿着嘴唇穿了鞋就往外走,推開門卻發現外面已經是一片忙亂,所有下人眼睛都紅得像兔子。

宿碧卻像沒看見似的,沉默着就繼續朝老爺子房間走去,期間好幾次有下人過來讷讷喊一聲“小姐”,她卻都恍若未聞。

不可能。昨晚明明還好好的。

她一把推開房門,老人正在床上安詳躺着。

宿碧緩緩走過去,嘴唇張了又張,“……爺爺。”

沒有聲音回應她,房間裏靜的出奇。

“爺爺?”

宿碧走到床邊艱難坐下,伸手去碰老人交疊在腹部的手。一陣冰涼,碰到的一瞬她渾身的熱氣仿佛都從頭頂抽離,眼眶猛地一熱,淚水不自覺地就湧了上來。

只是身孕月份已經太大,她想俯身趴在老人身邊都不能,只能直着身子哽咽着掉眼淚,一只手緊緊捂着嘴哭。

怎麽會突然就走了?她昨晚明明還來看過,還聽見老人說了幾句夢話……如果早知道她的預感真的是親人逝世的警示,她無論如何也會守完這最後一夜……

宿碧怎麽也沒辦法接受,只覺得痛苦又後悔,明明自己都有了預感,可依舊對爺爺突然的逝世沒有任何一點準備,兩人最後的對話也不過是“早點睡,明天我陪您散步”一樣尋常,可是卻再也沒有兌現的機會了。

她放下手痛哭失聲。

門外許媽靠着牆聽見屋裏頭的哭聲,眼淚掉得更厲害,手都來不及擦去,可到底又怕宿碧懷着身孕出什麽意外,正要進去勸,卻看見不遠處匆匆走來一道身影。她一擡頭就愣了,沒想到宋懷靳人來得這麽快。

“姑爺……”

宋懷靳點點頭,“我進去看看她。”

許媽聞言不住點頭,等男人進卧室将門關上後才低頭匆匆抹了眼淚,又轉身去強撐着主持後事。

屋內宿碧哭得有些氣短胸悶,眼前朦胧一片,她看着面前已失去生氣的老人,捂着眼睛後仰深呼吸幾次。

這時門忽然開了,她低着頭克制哭聲與抽泣沒有回頭,下一秒卻被人攬進懷裏。男人柔軟衣料貼在她臉側,宿碧也不想再掙脫,竟然從他身上汲取到久違的安全感。

大概是此刻太需要依靠一個人。

“別哭了。”頭頂傳來輕緩低沉的三個字。

宿碧抿着嘴唇沒說話,眼淚卻止不住。忽然肚子一陣難受,她下意識伸手放上去,立刻便被身旁的男人給察覺。

“難受?”

宿碧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身下很快有溫熱的液體流出,她艱難彎了彎腰将裙擺掀起來些,片刻後一道殷紅血跡緩緩蜿蜒到腿上。

見紅了……她心裏一下慌了,忙擡頭無措地看着宋懷靳,“……好像,好像要生了。”

話音剛落,疼痛更加清晰地傳來,宿碧皺緊眉頭,低低呻/吟一聲。

宋懷靳腦海裏一空,下一刻彎腰就将人抱起來,嗓音沉着冷靜,“別怕,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疼痛愈演愈烈,宿碧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床上老人正安詳躺着,對外界一切紛亂與悲痛一無所知。

爺爺還沒來得及看曾孫出世……

她捂着肚子,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難過,臉頰一側都是冰涼一片的淚水。

許媽正在不遠處指揮下人,突然看見宋懷靳沉着臉抱着人出來,下意識就覺得不好,幾步追上去焦急道,“這是怎麽了?”

“好像是快生了。”宋懷靳臉繃得緊緊的,步子一點沒停。

許媽追得吃力,但也看見宿碧腿上的血痕,一驚道,“見紅了,确實是要生的跡象。不過這還不到日子,恐怕是受了刺激的緣故。”

宋懷靳聞言只覺得心裏更急躁,沉着臉沒再說話,将人平放在車後座,又匆匆對許媽說道,“家裏老爺子後事還麻煩您打理,我送她去醫院。”

“……诶,好。”許媽雖然擔心想跟着去,但也知道家裏不能亂。

宿碧躺在車後座,疼得緊緊咬牙忍耐,額角全是細細密密一片冷汗。宋懷靳不時回頭看一眼她,力求開得快些,可又怕颠簸得她不舒服。

他少有這麽慌的時候。記憶中近的只有兩回,一回是程笙被送去搶救,另外就是眼下這次。

等将人抱進醫院,醫生一齊圍上來要将人送進産房時,羊水忽然破了。

“快,這是要生了。”那醫生說到一半卻把後頭半句咽進肚子裏,結合宋懷靳所說的狀況,這位宋太太的狀況恐怕不大好。

宋懷靳兩手空空怔愣地立在門外,呼吸還有些急促。護士見他白色襯衣上血跡斑斑,忍不住道,“宋先生,您需不需要整理一下?”

他微微低頭看一眼身上,又淡淡擡起頭,“不用。”說完後退兩步有些僵硬地在長椅上坐下,擡手捏了捏眉心。

不一會産房裏傳出女人痛苦的喊聲,他搭在一旁的手倏的握緊,指節都泛了白。

宋懷靳過往從不信神更不拜神,生意場上周旋時再惡劣也不曾有求人求神佛的念頭。然而此刻他卻想祈求一個願望實現。

只願母子平安。

……

宿碧覺得渾身都累得發沉。

周圍人說話的聲音仿佛隔了一層水牆聽不真切,悶悶的只能聽出“嗚嗚”似的幾個音節。

好累,眼睛都沒力氣再睜開。她想好好睡一覺,夢裏至少還有已離開她的親人,大家其樂融融,仿佛沒有任何煩惱。

她順從自己心意的合眼放空思緒,很快陷入沉睡之中。

……

再醒來時,宿碧有好一會的迷茫。她盯着白花花一片的四周,反應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裏。

視線往下落,小腹已經平坦下去,再也不是過去幾個月高高隆起的模樣。

她掙紮着起身,餘光卻猛地瞥見一個人影,轉過頭一看,高大的男人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卻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言不發,神色中有一種難言的疲憊。

“……孩子呢?”宿碧出聲時才發覺自己嗓子啞得厲害。

宋懷靳起身走到桌旁,擡手倒了一杯溫水後遞給她。

“自己能不能喝?”

宿碧默默伸手接過,喝了幾口喉間的幹澀有所緩解,剛遞還給他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孩子呢?我想看一看。”

“先好好休息。”宋懷靳放下水杯,另一只手下意識想去摸褲袋裏的煙,卻想起來自從得知她懷孕,自己已經很久不放雪茄香煙在身上,只有在工廠或宋家的時候才會抽。

宿碧看着男人的側臉,突然心裏不安起來,“我現在好多了,我想看一看她。”

昏睡過去之前,她聽見醫生說是個女孩。

宋懷靳動作頓了頓,半晌擡頭閉着眼沉吟片刻,然後低頭看向臉色還有些憔悴的宿碧。這時她才注意到男人眼裏有着顯眼的紅血絲,下颌長了一層淡青色的胡茬。

他目光讓人看不透,可黑沉沉一片本能地讓人不安。

“你半昏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說到這裏宋懷靳停頓了片刻,接着別開目光不再看她,有些艱難地說道,“原本孩子已經生下來了,但夜裏卻沒能熬過去……”

沒能熬過去?

宿碧覺得自己像是聽不懂這幾個字似的,愣愣反問,“什麽?”

“孩子身體太弱,夜裏沒了。”

她倏的眼前一陣發黑,渾身像被凍住一樣僵在原地,接着又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宋懷靳,“沒了?”

他喉間發哽,默然地回望她。

宿碧癱軟了似的向後軟倒在床上,愣愣盯着天花板,屏住的呼吸一點點松懈下來。

深深的疲憊與迷茫将她淹沒。

為什麽?為什麽爺爺走了後連腹中的孩子也要離她而去?明明她有好好吃飯睡覺,每天還一定跟着爺爺一起曬太陽,明明已經遵從所有醫生的叮囑,可是還是會“沒了”?

是不是她活該過得不好?

巨大的悲痛這才後知後覺地湧來,宿碧猛地掀開被子想要下床,哽咽着啞聲拔高嗓音喊道,“我要見醫生!我要見我的孩子!”

宋懷靳一把将人抱住,“阿碧,你冷靜點。”

“怎麽冷靜?我沒辦法冷靜!”宿碧用盡力氣想要掙脫,“你放開我!宋懷靳你放開我!”

“你現在怎麽能下床亂跑?想把身體弄垮?!”

“我還一面都沒有見過她!”宿碧崩潰似的哭喊,她緊緊攥住宋懷靳的手臂,眼眶通紅,臉色卻白的像白紙一樣,她顫抖着說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讓我見她一面。”

宋懷靳咬緊牙,心口像捅了一把刀似的發疼。

“好,我抱你去。”

嬰孩小小的身體被白布蓋着,醫生在身後低聲道,“是在母體裏發育不足,又不足月,因此生下來才挺不住。”

宿碧緩緩伸出手去,手指顫抖着捏着白布一角,剛掀起來一點卻又松了手,拼命搖頭後退幾步道,“不……我不看了,不看了。”

第 60 章

宿碧轉身背對着白布,幾乎泣不成聲。

“不看了……”

她拼命搖頭,鬓角幾縷發絲因為沾了臉頰的淚水而淩亂地黏在一起。宋懷靳一把将人抱起來,“好,不看了。”

說完又将人打橫抱起來,一路抱回病房。

宿碧将頭靠在他肩上,讷讷問道,“為什麽會這樣?”

宋懷靳俯身将人放回床上,末了一只手撐在宿碧身側的床沿上,輕聲道,“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再要一個。”

倏的,宿碧忽然笑了,笑着笑着撇開臉不再看他。

再要一個……

她都已經對兩人之間的一切心灰意冷了。

……

在宿碧剛生下一個女嬰時宋懷靳松了口氣,以為母子平安的祈禱得以顯靈。襁褓裏小小一個躺在他臂彎,渾身都柔軟細嫩的不可思議。

只是夜裏壞消息便接踵而至。

先是說體弱有危險,或許熬不過這一晚。等下回醫生再站在他面前時帶來的就是最壞的結果。

宋懷靳以為自己聽錯了,冷着臉再問,醫生只好忐忑着又重複一遍。

他愣在原地。

沒了?

初為人父的喜悅才剛有了最深切的實感,他才抱過那個小生命一次。宿碧鬼門關走一遭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卻只在身邊停留了不到一個日夜。

宋懷靳在醫院外的長椅上坐了一夜,清晨阿東來看見他手邊一堆煙頭時吓了一跳,再擡頭看一眼人——額前垂落淩亂發絲,眼底紅血絲一片,下颌爬滿淡青色的胡茬。

阿東從沒見過宋懷靳這樣頹靡的一面,險些不敢認。後來又得知女嬰死了的消息,覺得唏噓不已,甚至覺得在醫院值守的時間變得格外難熬。他不敢想象少夫人醒來得知孩子死了是什麽模樣。

看上去嬌柔清秀的女人,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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