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4)
有些出神。說實話她現在覺得迷茫,不知道這樣的“相敬如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她隐隐覺得疲倦,想要結束又不知道該怎麽結束。如果真的要用最決絕的那種方式,仿佛又少了點決心。
心裏到底舍不得,從前那麽喜歡一個人,又怎麽可能說不愛就不愛。
……
星期天宿碧早晨下樓時,發現宋懷靳已經坐在餐桌前。見她走下來便站起身,從一旁拿出個不小的匣子,花紋看着繁複精美。
“看看喜不喜歡。”
宿碧遲疑片刻接過來,打開蓋子後愣了愣。
匣子裏鋪着上好絲絨,褶皺都仿佛蘊滿流光溢彩。絲絨上靜靜躺着不少首飾,耳環手镯項鏈一應俱全。材質也不限于單一一種,宿碧粗略掃一眼就看出有好幾樣。
名貴且晃眼。
“那枚玉石戒指沒再見你戴過,不喜歡?所以買了新的。”他挑眉,一句話兩人都心知肚明,半真半假。
沉默片刻後,宿碧将匣子推回男人面前。
“不用了,我平時沒什麽機會用。你不必花這個錢。”
宋懷靳垂眸看着面前的東西,忽而笑了笑,淡淡道,“榮媽,替少夫人收起來。”
榮媽愣了愣,接着就趕緊應了聲,“诶,好。”說着幾步上前小心把匣子給抱了起來往樓上走。
宿碧端起水杯慢慢喝着溫水,沒再說什麽,因為顯然她說了也沒什麽用處。
面前放着一個精致小巧的瓷碗,裏面就是簡簡單單的面條,看着實在眼熟。片刻後宿碧認出這是她生産後兩個月裏榮媽常做了端給自己的。
其實味道并不是多好,第一回吃宿碧就覺得詫異,按理來說不管是家裏的廚子還是榮媽都不該是這樣的手藝。再後來她發現榮媽“做”這面給她的日子雖然沒什麽規律,但必定是宋懷靳在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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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心裏就有了猜測,直到某日無意間看見宋懷靳從廚房出來……他不說,她也就裝作不知道。
頂着對面男人若有似無的目光,她默不作聲地吃了半碗。
吃完早餐,阿東開車送他們到了程家的馬場。這回來接他們的仍然是那位管事,可也只有那位管事。
現在天氣已逐漸回暖,管事身後是隐約可見的綿延綠植邊緣。宿碧恍惚地站在原地往遠處看,腦海裏浮現出第一次來程家馬場的情景。
物是人非。這四個字此刻再貼切不過。
她想起了程大哥,想起了那匹白馬,還有那個叫阿琴的下人。
“牽一匹溫順的來吧。”
管事趕緊應道,“诶,好。”說完就轉身朝着馬廄去了。宿碧跟在宋懷靳身後慢慢沿着馬場小徑往裏走,四周安靜的只能聽見腳步聲。
“那個阿琴……”她遲疑着問道。
“她是日本人,阿琴是捏造的假名。”
宿碧一愣,擡頭看向身旁的人,然而只能看見宋懷靳有些淡漠與冷意的側臉,男人的聲音低沉而緩。
宋懷靳簡單幾句話帶過緣由,講到最後時頓了頓,“……她親手殺了程笙。”
“可是……”宿碧有些回不過神。
這會已經走進室內,再往裏走就是更衣室。
宋懷靳停下步子,意味不明地笑
不管最初她僞造身份所顯露出的可憐身世幾分真假,程笙怎麽說也算對她有救命之恩。
“去換衣服吧。”宋懷靳低頭看着身邊的人,斂了眼底的神色。
第 64 章
等宿碧從更衣室出來,門外只有個等着的下人,見宿碧出來立刻笑了笑道,“宋先生說在外面等您,他先去試馬了。”
“好,我知道了。”宿碧點點頭往外走去。
這回跟上次一樣,程家留給他們的都是一片私人區域。宿碧從圍欄處走進去時,入目只有一匹棗紅色的馬遠遠地跑過來。
馬跑近了些她才看見馬背上還有個男人。
宿碧站在原地遠遠看着,腦海裏浮現出從前他跟程笙賽馬時的情景,只是這回靠近時宋懷靳不再像上回那樣帶幾分得意與意氣風發。
還沒靠近目光就落在她臉上,緊緊地盯着她。等馬打着響鼻停下來男人才微微一挑眉,露出幾分笑意。
“手給我。”
他騎在馬上朝宿碧伸出一只手,這時吹來一陣微風,她臉頰兩側的發絲被吹得微微動起來,弄得有些癢。
宋懷靳眼底并非全然的篤定,反而有幾分試探與不安。
宿碧遲疑了會,他的手竟然也就這樣一直保持原樣伸在半空中,仿佛要讓她把手遞到他手心為止。
終于,宿碧還是伸出了手,落在他掌心。
肌膚剛一相觸宋懷靳就猛地收緊手将宿碧的一把握住,男人手心幹燥溫熱,力道甚至重過了頭。
宿碧一腳踩在腳蹬上,順着宋懷靳拉她的力道翻身上馬。轉眼就坐得高于地面太多,她忍不住有片刻的屏息。然而回過神後下意識僵直了身體一動不動——再往後一點就會跟身後的男人貼近在一起,宿碧立刻就後悔了,她剛才上來之前居然忘了這個。
她默不作聲收回還被男人握着的手,放在身前的馬背上。
手心裏久違的溫熱細膩的觸感轉瞬即逝,宋懷靳手在原處頓了頓才收回來,忍不住握緊攥了攥。
他都記不清上一次這樣抱着懷裏的人是什麽時候,總覺得她客氣疏離得像個關系不遠不近的客人,仿佛只是借住在宋家。而此時此刻将人攬在懷裏他才終于有了實感。
宋懷靳深吸了一口氣,腿夾了夾馬腹,身下棗紅色的馬立刻邁開步子小跑起來。毫無防備的宿碧吓了一跳,一是因為慣性,二是随着馬跑動她人也左右搖晃起來,因此猝不及防就倒進身後男人的懷裏。
宋懷靳輕笑一聲,雙手環住宿碧握緊缰繩,驅使馬兒跑得更快。
“你!”宿碧有些氣急敗壞。
“靠穩。”說完沒再等她說什麽,兩條腿再次夾緊馬腹。
馬跑的速度陡然加快,上回來馬場也沒跑這麽快過,迎面帶着些涼意的風帶着些疾馳的力道撲在臉上,宿碧忍不住驚呼出聲。一邊喊着讓宋懷靳慢下來,一邊下意識靠近身後男人懷裏。
宋懷靳微微壓低身形,因此也将人攬得更緊。他低頭貼近宿碧側臉,鼻尖隐約有懷裏女人身上清淡的香氣,只覺得幾個月來心底的煩悶仿佛煙消雲散。
他惡劣地又加快馬兒奔跑的速度。
竟然也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靠近她。
“慢一點!”宿碧已經不敢睜眼,手也無意識地抓住宋懷靳的手臂,好像不這樣整個人就會被甩出去。
然而他只是在她低聲道,‘“試着睜開眼看一看。”
宿碧賭氣似的回道,“我不睜眼。”
“如果害怕你再閉上。”
過了好一會,宿碧終于還是忍不住睜開眼。
周圍景物正快速倒退,風撲在她臉上,又順着領口鑽進去,好像睜開眼之後風變得更冷,但人也更清醒了。一瞬間,許多回憶像此刻走馬觀花的景色一樣被她抛在腦後。宿碧覺得自己在這一刻好像能忘記一切沉郁。
風吹得她眼睛發酸,眼眶裏漸漸充盈了眼淚。同時一縷發絲被帶起來掠過臉頰,癢得她想笑,最後也真的笑了出來,這樣一來眼淚都像要流出眼角似的。
“笑什麽?”他湊近問。
宿碧使勁搖頭,趁着将頭發別在耳後的空當飛快地擦了擦眼角。
雖然仍舊有些害怕馬匹疾馳的速度,但宿碧卻越來越沉浸在眼下的時刻。
這是她這幾個月來最輕松的時候。
宋懷靳怕懷裏的人被馬匹颠簸太久受不了,因此沒有讓馬跑太久,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勒住缰繩漸漸停下來,最後便一直保持着極緩慢的速度沿着圍欄邊緣慢慢走着。
兩人之間一陣安靜,沒有人誰先打破沉默的氛圍。
忽然,宿碧鬼使神差說道,“早晨的面好像有些鹹了。”
完全莫名其妙的一句,身後的男人卻立刻反駁,“怎麽會?”
話音剛落,立刻又安靜得只能聽見馬蹄踏在草場上的聲響,猜測就這樣被證實……宿碧有些不合時宜地想笑。
“看來我之前都錯怪榮媽了。我還以為她什麽都擅長,唯獨不擅長做面條。”
等了半天宋懷靳都沒說話,最後有些不自在地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最初只是猜測,後來看見你從廚房出來。”宿碧說完心裏情緒有些複雜,又想說不必這樣,但大概現在氣氛還算平和,所以終究沒有說出口,頓了頓只是說,“我想下去坐一會。”
宋懷靳一言不發翻身下了馬,站好後又朝宿碧伸出右手。這回宿碧沒遲疑,讓他扶着自己下了馬。沒想到右腳崴了一下,整個人沒站穩,直接往前倒了倒。
宋懷靳立刻将人一把抱住。
宿碧愣了愣,回過神就用手臂抵着面前的人想站直,宋懷靳的手卻環在她身後緊緊扣着不松開。
有一瞬間宿碧甚至想下意識伸手回抱他,但終究沒有這麽做,頓了頓低聲說道,“放開我吧。”
片刻後,他松是松開了,但左手卻順勢牢牢握住她右手。
“餓不餓?餓了就先去吃飯。”說着就牽着宿碧走向馬場出口。
“嗯。”
察覺宿碧沒有掙紮的跡象,宋懷靳心裏隐隐放心了些。
剛才她那句“放開我吧”,沒由來的讓他心裏緊了緊。好在眼下他手裏正緊緊握着她的,心裏莫名的不安才一點點消散。
馬場那一日回來後,兩人之間明顯有了什麽變化,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并不提起。
家裏氣氛的轉變,除了兩位當事人榮媽是第一個察覺的。差不多一年來,先是僵持,後來家裏又靜又冷,讓人都不敢高聲說笑。少夫人生産後孩子夭折大家都跟着悲痛,坐月子的兩個月裏緩和了些,但等榮媽回過神只覺得先生跟少夫人都像變了個人。
總之不像新婚那時候一樣要好。
她不知道夫妻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是做下人的當然希望他們好起來,因此她好幾次想告訴少夫人先生常常悶在廚房裏學做飯,可又不敢違背先生“不能說”的意思。
好在兩個人現在終于有明顯要和好的跡象了。
宿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真的将過去許多事當作沒有發生,但她下意識好像就這麽做了,或許也是貪戀最後一份親近的人所帶來的溫暖。
她現在沒有了爺爺,沒有了許媽,也沒有了肚子裏的孩子。
只剩一個宋懷靳。
兩人仿佛漸漸處在一種微妙的氛圍裏。對過去的事都不再提,然後竟然隐約有些像回到了從前一切還沒發生的時候。
宿碧沒有搬回主卧,但宋懷靳頗有些厚臉皮地搬進了客房。
“你忍心讓我睡地上?”
她坐在床沿上,仰起臉看着他微微一笑,“怎麽不忍心?”
宋懷靳被噎了噎,随即像被氣笑了似的擡手一把扯下眼鏡扔在一邊,然後一掀被子——地上打好的地鋪的被子,躺了進去。
宿碧笑起來。
“還笑?”他半撐起身子似笑非笑反問。
“我困了。”宿碧抿着嘴角忍着笑意搖了搖頭,側過身關了燈,躺進被子裏。
房間驟然陷入黑暗之中。
“阿碧。”黑暗裏忽然傳來男人低低的嗓音。
“怎麽了。”
“……我們再要個孩子?”
宿碧一怔,半晌微微翻了身背對着他,閉上眼輕聲說道,“我困了。”
身後突然傳來起身的動靜,随着男人俯身靠近,獨屬于他身上清冽好聞的氣味若有似無地萦繞在她鼻尖。
宋懷靳看着她閉着眼沉靜的側顏,兩只手撐在她身側,緩緩俯首在她額角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晚安。”
……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大半個月。
這天宿碧剛從艾琳住處回來,剛一進門榮媽就遞來一個信封。
“少夫人,說是給您的。”
宿碧接過來,有些疑惑,“誰送來的?”
“送來的人是個黃包車夫,他說他只是個跑腿的,幫人送信。”
“好,我知道了。”宿碧笑了笑道,“榮媽你接着忙吧。”
榮媽應了一聲走了。宿碧換了鞋,一邊往樓上走一邊拆開信封。信封很薄,也很輕,她想不到是誰送的,更對內容沒有頭緒。
一張照片?
她皺着眉仔細看了看,看清的一瞬間,涼意從頭灌到腳。
照片大概拍的是某個珠寶行,沙發上坐着一對男女,姿态親昵。巧的是這兩個人她都認識,也再熟悉不過。
她的丈夫,和她的好朋友。
……
“看什麽呢?”他看見她像是發呆一樣,随手把東西扔在一邊,低頭換鞋。
宿碧回過神,攥緊手裏的書,“沒什麽。”過了會兒又問,“……今天怎麽這麽晚?”
宋懷靳扯開領帶,又脫了西裝外套,“最近工廠訂單多。”
“書汀也忙嗎?她不是快訂婚了,雜七雜八的事一大堆,我怕她太累。”
“最近廠裏忙,任務是重了些,我明天說一聲。”
她嗯了一聲,雙手交握,放在那本書上。
他解着袖口,本來準備上樓,看她心不在焉的,幾步走過去,笑了聲,“怎麽了?怪我這幾天沒陪你?”
宿碧仰起臉看着他,“……你過幾天忙完了好好陪陪我?”
他接着解右手的袖口,俯下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個吻,然後笑了笑直起身往樓上走。
宿碧仰着臉,心底一片死寂。眼淚不受控制地撲撲簌簌落下來,臉頰上冰涼一片。半晌她擡手,用力擦了擦他剛才吻過的地方。
這天夜裏,宿碧睜着眼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讓人遞了消息,然後先一步去了咖啡廳等人來赴約。眼前好友明明該是熟悉的,但宿碧卻覺得仿佛從未認識過。
至少她不明白鄧書汀為什麽會這樣做。從前周歡利用自己,她只覺得氣憤,因為對方不過是認識不久的同學,但鄧書汀跟她已經是多年的好友。
“你做這樣的事之前,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宿碧神情近乎木然。
被朋友狠狠捅一刀的滋味已經不是心寒兩個字可以形容,既痛且恨,更何況那個像是一門心思希望兩人回到從前的男人,轉眼就跟自己的朋友糾纏在一起。
宿碧幾乎快要控制不住歇斯底裏地站起身質問面前的人。
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死死攥住。
“那我的感受呢?”鄧書汀輕笑一聲,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總有人時時刻刻提醒我,與你相比我就是完完全全的落魄!為什麽?為什麽所有的不幸都屬于我?而你就能擁有一切?阿碧,你就當這樣能幫我一把,能拯救我逃離苦海。”
“我也想像你一樣……能擁有一個這樣的依靠,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因為你的不幸,所以我就要把我的東西讓給你,對嗎?”宿碧忍不住笑起來,笑着笑着忍不住哽咽,但她睜着眼沒讓自己流淚。
每當她以為自己遭遇的痛苦已經是盡頭時,就能再次知道自己的天真。
她幸福?她擁有一切?
宿碧只覺得可笑,只覺得惡心。
她垂首從手提袋裏拿出錢放在桌上,直直地盯着鄧書汀緩緩道,“你要,那就讓給你。”
……
進了門,宿碧聽見廚房裏傳來動靜,下一秒宋懷靳就從裏面走出來,大概因為已經被揭穿,所以這回索性就将面碗端在手裏。
“回來了?過來嘗嘗。”
宿碧默不作聲地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拿起筷子,還沒挑起面條,忽然往旁邊一扔,端起碗,往地上狠狠一砸。
哐當,碎了一地。瓷片飛濺起來,巨大響動吓了榮媽一跳,她快步走過來,卻遲疑着沒再上前。
宋懷靳先是愣住,看着費心費力準備半天的東西變成碎片殘羹,臉色也有些不大好,“怎麽了?”
宿碧渾身發冷沒法思考,倏的蹲下身随手抓起地上撒開的面條,狠狠扔到他身上,“你們兩個……”喉間一陣哽咽,她忽然脫力,說不下去了。
面條弄了一身。
他閉上的眼睛睜開,看着她,沒說話。
宿碧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心底刻意掩蓋過去種種的那塊石板仿佛也跟着崩塌,碎了一地,那一刻她腦海裏閃過豁然一個念頭。
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第 65 章
一堆碎瓷片靜靜躺在兩人之間。
宋懷靳垂眸看一眼身上一片狼藉,然後擡眼看向宿碧,“到底怎麽了。”
他話音剛落的那一刻宿碧就忍不住笑了,她今天才知道人憤怒難過到極點有時是沒有眼淚的。
“怎麽了?”她不斷深呼吸平複劇烈起伏的胸口,“宋懷靳,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
他目光沉了沉,“當然是我的妻子。”
“妻子……妻子對你來說又能算什麽呢?大概對宋少沒有半點影響,畢竟只是婚約罷了,父母之命,接受了對你無關痛癢。”
依舊多的是女人前赴後繼,包括她幾年的朋友。而他竟然也欣然接受了。
宿碧覺得這張照片……還有鄧書汀的那番話,猶如一個耳光将她打醒了。
“這段日子以來,一切好像都不曾發生過一樣,但實際你我都明白,不提不代表不存在,存在于你我之間的問題從來就不曾解決過。”
一道裂痕即便得到暫時的粉飾,然而等新的裂痕産生時爆發的沖突只會加倍嚴重。
“我做了什麽……你至少說清楚,別不明不白判我死刑。”他額角隐隐作痛,說話時隐忍着咬牙切齒的意味。
“做了什麽?”宿碧冷笑,“從前的事,跟杜紅音的事,還有現在!跟鄧書汀的事!”
鄧書汀?
宋懷靳有短暫的怔愣,接着臉色一沉,不顧地上那一堆狼藉,直接大步邁開走到宿碧身旁,“她跟你說了什麽?”
宿碧轉過身直接将手提袋裏的照片拿出來,指尖捏着一角,“照片是不是真的?”
宋懷靳看一眼照片,立刻想到那天阿東沒追上的那人,“是她自己倒在我旁邊。”
“她故意倒在你懷裏,又早有準備拍下了這張照片……這麽巧?”宿碧忍不住發笑,“那顧家飯店那一晚呢,又怎麽解釋?!”
說完宿碧不想再拿着手裏的東西,松了手往旁邊一扔。
宋懷靳從沒嘗過這種由來的百口莫辯,只覺得頭痛不已,又氣她不信自己,“什麽也沒發生,她自己恬不知恥脫光了湊上來……我怎麽會碰她?!”
面前的人仿佛聽笑話一樣,依舊是冰霜一樣的臉色。
“你不信?”他沉着臉色。
“你在我這裏早沒什麽可信的。”宿碧退了幾步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盯着虛空一處,手死死攥緊,修剪整齊的指甲硌得她手心發疼。
宋懷靳一把将手裏原本握着擦手的手帕狠狠往地上一扔,“你覺得我是那種來者不拒,甚至對妻子朋友下手的蠢貨?!”
“是啊,假設你真的跟鄧書汀什麽也沒發生,”宿碧轉過頭,仰起臉看着一臉怒火的男人,“所以除了她就可以?像杜紅音,像上海那一晚那個不知名的女人,他們可以?到底有什麽區別?非要說起來,大概只是如果是鄧書汀的話會更讓我惡心。”
“還要感謝這件事戳破這段日子自欺欺人的假象。”她譏諷地勾了勾嘴角,“那些事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憑什麽以為我能若無其事還像從前一樣?宋懷靳,你覺得這對我來說公平嗎?從前我一心一意對你,但你是怎麽對我的?”
他給了她一個溫柔完美的謊言。
沒有愛她的丈夫,更沒有一心一意的婚姻。
宿碧眼眶發燙,喉嚨哽咽得發疼。
宋懷靳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最後嗓音晦澀沙啞地艱難道,“那……你想讓我怎麽做?”
他想說些什麽,卻如鲠在喉。
她對自己的意義早已不同,只是他明白的太晚。二十幾年來,宋懷靳第一次嘗到這種滋味。
“從前爺爺病重,後來又有了身孕,所以我忍耐着。”宿碧木然地扯出一個笑容,“但是,現在爺爺死了,孩子沒了,我也明白繼續沉浸在這種假象裏貪戀一份溫暖毫無意義。”
“宋懷靳,”宿碧眼淚倏的順着臉頰落下來,“我們離婚吧。”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遲疑着反問,“你說什麽?”
“我說,我們離婚。”
宋懷靳猛地回過神,一把攥住宿碧手腕,語氣生硬道,“不可能!”
宿碧咬緊牙關不回答他。
“聽見沒有?我絕不可能答應。”他死死盯着她,手上力氣重得過頭卻不自知。宿碧用了力想掙脫沒能如願,忍不住拔高音量喊道,“宋懷靳,你能不能別那麽自私?!”
“這樣強迫我繼續挂着宋太太的名頭有什麽意思?”
宋懷靳脫力似的蹲下身,平視着一臉淚痕的宿碧,啞聲道,“為什麽要堅持離婚?你說的那些事……往後絕不會再有,鄧書汀我也根本沒有碰她。”
宿碧聞言使勁搖了搖頭,開口時聲音顫抖,“我不敢再相信你了……最初結婚時我就是這樣毫無保留地相信你,可結果呢?鄧書汀……你們的事是真是假也許沒那麽重要,沒有這件事,我們遲早也會走到這一步。”
怎麽就會走到這一步?
宋懷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心口随着心髒跳動而一下一下傳來重擊似的悶痛。
“就不能……再信我一次?”一句話裏有微不可察的祈求。
宋懷靳第一次發現自己的不對勁時根本沒有細想過,也沒有放在心上,甚至在她一意孤行去了女校、被人拉着一起去了□□他覺得氣急敗壞、決心要冷落她時,默許了杜紅音提出的“最後一夜”。
他在想,“多一個太太并沒有什麽區別”,這是自己曾經的原話。他從不曾被什麽所束縛過。
以為這次也是一樣。
只是等她說要離婚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明白的太晚了。
宿碧別開臉不再看他。
四周安靜得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非要離婚不可?”
等男人輕緩到讓人覺得吐字艱難遲鈍的一句話說完,宿碧攥緊另一只放在身側的手,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
點頭的那一刻,她覺得整個人脫力似的,一身都軟綿綿的立不穩。
也不明白是難過更多還是如釋重負更多。
男人握着她手的那只手倏的松開了。
仿佛又不死心地問一句,“……不後悔?”
宿碧心裏苦笑,都已經到這樣的份上了,還有什麽後悔的。
“不後悔。”
不知過了多久,宋懷靳慢慢站起身,眼眶赤紅着後退兩步,靜默許久才艱難地轉身,轉身的那一刻,落下低沉喑啞的一個字。
“好。”
……
那天後近一個星期宿碧都沒再見到宋懷靳,問楊叔,他只說先生最近忙得很。
她心情還算平靜。下了決定之後,也就是等一段日子的事。既然他忙,那就等忙完再談離婚事宜。
宿碧對未來隐隐有了些決定,因此趁着這幾天去找了一趟艾琳。
“不論如何,我支持你的決定。”艾琳聽她簡單幾句話說完,笑了笑道,“阿碧,你能做出這樣的決定,真的很有勇氣。”
半晌,宿碧笑着搖了搖頭,笑意看上去有幾分苦澀,“不,相反,我覺得自己其實很懦弱。早在剛發現一切的時候我就應該做決定,而不是拖到現在,弄出更多難過的事。”
或許她是有什麽奢望,或者還有留戀。
“沒有什麽時候是應該要做什麽,重要的是做出最适合眼下的,最适合現在的自己的決定。但是……阿碧,你告訴我,你還愛你的丈夫嗎?”
愛嗎?
當然愛。只是她同時也有些恨。恨宋懷靳,也恨自己。
然而她只回答艾琳,“我不知道。”
艾琳看着她臉上的神情,還能有什麽不明白?她安撫性地輕輕拍了拍宿碧的肩膀,“一切都會過去的。”
宿碧點點頭。
“那麽,未來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接着念書。”宿碧沒怎麽遲疑,其實這個想法在幾個月前就已經隐隐浮現在她腦海裏。
宿家紮根在洪城,她也只有極少時候去過外省。與宋懷靳離婚之後她在洪城就真正沒有什麽親近的人了,這裏也有太多痛苦悲傷的回憶。
她想離開這裏。
“去哪裏念書?”
“具體還沒決定,我拿不準應該去鹿陽還是江州。”宿碧想了想笑着問,“老師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艾琳邊思索邊喃喃道,“兩個地方都有不錯的學校能夠申請,局勢也暫且算平和……”
“對了!”她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笑起來,“我怎麽忘了這個……鹿陽我有一位認識的老朋友,如果你去了那裏或許他能夠幫忙照拂。”
“老朋友?”
“對,他也是英國人,是一位神父。”
這完全是意外之喜。眼下的局勢來看,再安全的地方,她一個女人孤身一人也有些辛苦,如果有人能夠照拂一二會好很多。
“謝謝你,艾琳。”
“不用這麽客氣。我們現在也算朋友了,當然希望你能夠更好。”
宿碧笑起來,心底一點一點安定了。
回到宋宅時還不到晚飯時,按理來說即便是平時宋懷靳也不可能這麽早回來。所以宿碧看見門口停着的汽車時愣了愣。
司機下車幫她開了車門,她默默走了下來,站在原地猶豫片刻。就在這片刻裏,門口臺階上的男人轉過身朝她看過來。
幾天不見,他整個人仿佛消瘦不少,下颌線條更加鋒利,隐隐透露出幾分疲憊。即便從頭到腳依舊一絲不茍,西裝馬甲照舊規整。
男人随意站着,遠遠地看過來,插在褲袋裏的手卻默默攥緊。
兩人遙遙相望。
宿碧看着目光沉沉的宋懷靳,不知該說些什麽,先一步別開了目光。
最後是他先開口,嗓音悶而沙啞。
“進來吧。”
第 66 章
民國百姓們每日見報的東西五花八門,結婚離婚、同/居解除同/居,也同樣屢見不鮮。
但除了現在客廳裏相對而坐的兩個人,沒有別人得知宋少與其妻子離婚的消息。
“只需要在上面簽字。”宋懷靳将紙張推到宿碧面前,又遞過去一支鋼筆。放下鋼筆時手頓了頓才收回來,接着低低喊一聲,“阿碧……”
“我知道了。”宿碧垂眸打斷他。
一句話後半句沒有能說出來。
宋懷靳側過臉,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低低咳嗽兩聲,等緩過喉間的痛癢才又慢吞吞轉回身來,目光落在宿碧握筆的手上。
“真的要簽?”他終于忍不住又問一次。
大概是最後一次。
宿碧手停了停,接着輕輕落在紙上。
寫到一半,她發覺自己眼前都模糊了,甚至看不清紙上的字。
然而她還是一筆一劃将自己的名字寫完,每寫一筆,都能察覺對面男人目光灼燙落在自己身上。
當她寫完最後一筆,宋懷靳猛地站起身,宿碧沒有擡頭看他,卻能聽見男人猛地把眼鏡扔在地上的響聲。
清脆微弱的一聲。
緊接着是他壓抑痛苦的幾聲咳嗽。
關心的話險些脫口而出,宿碧攥緊手默默忍耐,側過臉胡亂擦了擦臉上和眼角的淚痕,又深呼吸幾次忍住喉間的哽咽。
“……三天之內我會搬出去。”
宋懷靳回過神,嗓音還有些啞,語氣裏帶一分自嘲,“這麽急?”
“既然已經簽了字離婚,總不能還住在這裏。”宿碧匆匆說完,起身就要往樓上走。身後男人卻突然出聲道,“……我已經讓律師整理好了財産文件,将一部分地産和錢轉到你名下。嫁妝不包括在裏面,是你自己單獨的。”
“我只拿走嫁妝,別的不用了。”
“一定分得這麽清?”他咬緊牙。
宿碧轉過身看着他,盡力平靜道,“離了婚,當然要分清楚。”
“看來你是打定注意要三番五次提醒我我們已經離婚了。”他低低笑一聲,因為垂着眸所以宿碧看不清他神色,“如果我一定要讓你收下呢?”
眼下的時局暗流洶湧,她一個弱女子想要活得輕松自在些,錢財當然是越多越好。
“宋懷靳,”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是要用這些東西補償我?”
說完不等他回答,接着淡淡扔下四個字。
“我不需要。”
……
因為預備去鹿陽,宿家老宅的房産也還在,所以宿碧沒再另外找住處,而是打算先回老宅住着,等安置好鹿陽的一切之後再動身。
她認認真真寫了信讓艾琳夾在她寄給那位神父的引薦信裏,接着又暫時新請了幾位下人打掃好久不住人的宿家宅邸,清點了自己收拾好的行李後請宋家司機幫忙運了過去。
其實東西并不太多。那些衣櫃裏的旗袍她一件也沒拿走,更不用說那些珠寶首飾。有什麽用呢?她只身前往鹿陽在那邊求學,這些招眼的東西只會平白無故讓人惦記。
宿碧盡力讓自己忙了起來,仿佛這樣就能不去想那些傷心事。
車在宿宅門口停下,司機快步過來開了車門,等宿碧下車後猶豫片刻,忍不住喊了聲,“少夫人……”
宿碧笑了笑,“你不用這麽叫我,我已經不是宋太太了。”
司機讪讪道,“這……我們做下人的裏頭,恐怕沒有幾個習慣的,一時還改不了口。”說着擡頭打量一眼宿碧,接着說道,“那個……少夫人,我是想說,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跟先生離婚了呢?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我們看着心裏都挺不是滋味的。”
洪城人們抛開羨慕嫉妒
誰會不誇一句郎才女貌。這司機雖然年輕,但是平日楊叔忙不過來時經常接送宿碧,只覺得女主人人美心善,先生他怎麽也不該舍得跟這樣好的太太離婚的。
宿碧聞言只是又笑了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與宋懷靳的事外人不知道,所以總覺得是“好好的”,總覺得是可惜。
或許也有女人覺得沒什麽,但只有愛了才知道對于這種事有多在意與計較。
繼續這樣下去,發生過的事始終會如同一根刺橫在她心底。
“辛苦你了,進來喝杯水再走吧。”
司機心裏惆悵,聞言又趕緊擺手,“少夫人不用麻煩,我這就回去了。”
宿碧點點頭,沒再強留。
“小姐,東西都搬進去了,哪些是您要親自整理的?”身後新雇來的下人輕聲詢問道。
宿碧回過頭,面前這個是一張陌生面孔。不止這個,屋子裏別的也是。原先宿家的下人都被她給了錢遣散了,許媽也回了老家養老,好過在這裏觸景傷情。
她彎了彎唇角,“我進去給你們說吧。”
“诶,好。”那新來的下人點點頭往裏走去。
宿碧站在原地,有些恍惚地擡頭打量一圈宿家老宅,滿腦子都是“物是人非”四個字。
而她也只是暫時在這裏落腳,等再從鹿陽回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更不知道到那時洪城還太不太平。
她垂了眼又不知站在原地想了些什麽,過了會才擡腳朝屋子裏走去。
艾琳那位老朋友的回信很快來了。滿篇的洋文,宿碧的英文學習雖然從女校休學以後也沒有落下,但是這封信依舊不能完全看懂。艾琳笑眯眯讓她試着翻譯,宿碧心裏翻譯了讀出來,不至于磕磕絆絆可也不算流利。
“看來是真沒把英文功課丢下。”艾琳笑着評價。
宿碧反倒不好意思了,像是又回到了原先上課的時候,被抽起來背書翻譯也忍不住緊張,只有國文課還算胸有成竹。
這麽一想她又想起鄭秀寧來。
“鄭老師還好嗎?”
“挺好的。我們每天沒課的時候就一起散散步,聊聊天。上回經過你同意我将你的決定告訴了她,她很擔心。”
“不用擔心我,現在我已經沒那麽難過了。一切總要重新開始,其實我很期待,畢竟洪城有太多不好的回憶,去一個新的地方也許會不一樣。”
艾琳覺得欣慰,也放心了些,“我有預感,鹿陽對你來說會是個好地方,上帝會保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