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5)
”
宿碧笑起來,點點頭,“嗯。”
“正好,卡爾神父能幫助你提升英文水平,別的知識他也懂得很多,相信你能獲益匪淺。”說着艾琳突然有了主意,話題一轉,“你什麽時候出發?我跟鄭老師去送你。”
宿碧想了想,因為确實不舍,同時也不清楚歸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因此答應下來,“一星期以後出發。上午十點的火車。”
艾琳點點頭,在紙條上記下來,然後貼在門上,笑了笑說,“這樣免得我忙暈了記錯時間。”
從艾琳住處離開已經是下午四點,宿碧沒再去別的地方,徑直回了宿家。
等下了車看清門外站着的人時,她下意識停下步子,整個人愣了愣,神色有些複雜。
男人穿着三件套西裝,領口領帶整齊得一絲不茍,頭發往後梳着,高挺鼻梁上架一副金邊眼鏡。面容雖然比從前瘦削,但是看上去依舊深邃英俊。
宿碧恍然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其實平日裏男人也是這樣打扮,幾乎每日如此,宿碧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想到那一天的事情。其實也只是不到兩年前,這會再想起來竟然有種已經是上輩子的錯覺。
也就是她撞上去以後看清他的那一眼,讓她明白了動心的滋味。
然而他們現在走到了這一步,離婚以後大概就真的會漸漸形同陌路。
宿碧想起小時候爺爺常跟自己念叨“人生無常”四個字,而這一年多裏,這四個字應驗得徹徹底底。
宋懷靳聽見動靜,慢慢轉過身來。
庭院門口的人一襲長裙,長發披肩,眼神像是透過自己在看什麽。
他沒等人走過來,而是擡腳往庭院門口走去。這段距離并不遠,宿碧只覺得仿佛眨眼間宋懷靳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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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神,別開目光不再看他,“……你怎麽來——”
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你買了火車票?要去鹿陽?”
宿碧看着他緊繃的臉色,忽然惱了,轉過頭直直地盯着他,“你監視我?你憑什麽這麽做?”
“我問你你是不是要去鹿陽?”他問得克制,手攥成了拳。
“是!”宿碧冷冷回望着面前的人,“可這與你有什麽關系?”
是,與他有什麽關系?又能有什麽關系?他們已經離婚,協議也已經簽了,即便沒有登報發布離婚啓示,可是也已經是實打實的事實!
甚至一封信也已經發往美國,很快宋家二老也會得知這個消息。但宋懷靳仍舊出于私心沒有撤走安插在她身邊暗處的人。
結果今天竟然得知她買了一張去鹿陽的火車票!
她一個人去鹿陽做什麽?
宋懷靳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是要去玩?”他剛想要接着說什麽,宿碧輕輕勾了勾唇角,眼底卻沒有一分一毫的笑意,“不是。”
“你別再問了。”說完宿碧別開臉,徑直朝着門內走去。
第 67 章
宿碧沒走出幾步就被人從後面一把攥住手臂。
男人手心熱燙,一只手牢牢鉗住她。
“……什麽時候回來?”
其實這些問題宿碧心裏也根本沒有答案。在去鹿陽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數。但是宋懷靳攥住她手臂的力道提醒着她,既然分開了,那就斷的幹幹淨淨。
“不會再回來。”
說完宿碧趁着他愣神的片刻空檔,用了些力氣猛地将手臂從他掌心裏抽出,然後加快步子徑直疾步走進屋內,一踏進去,下一秒就立刻反身将門關上。
“……小姐?”
客廳裏頭的下人吓了一跳。
“小姐,怎麽了?”
宿碧沒有回過頭去,依然面對着門垂頭不知在幹什麽。片刻後輕聲對身後下人說道,“我沒事,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诶,好。”
等人走遠,宿碧脫力似的頭抵住門,心口一陣陣發疼。呼吸間鼻尖眼眶也酸澀得厲害,她閉着眼睛深呼吸幾次,最後飛快轉身,攥緊手給予自己力氣似的高聲喊道,“冬麥!”
剛才才走進廚房的小姑娘趕緊又快步走出來,邊走邊應聲。
等人又站在自己面前,宿碧強笑着道,“替我聯系報社吧。”
……
“宿碧小姐與宋懷靳先生已于本年五月脫離婚姻關系,嗣後兩人生活行動互不幹涉,男婚女嫁各聽自由,諸親友處恕不一一函告。謹此啓事。”
等目光掃盡最後一個字,握着報紙的手指猛地攥緊。
下一秒,報紙被狠狠擲在地上。
“滾!”
阿東下意識後退一步,卻不敢真的滾,擡眼匆匆看一眼宋懷靳陰沉緊繃的神色,手心都攥出了汗。
宋懷靳盯着地上那份報紙,胸膛起起伏伏,粗重喘息着平複呼吸,半晌退後兩步慢吞吞坐在沙發上,閉着眼擡手捏了捏鼻梁,開口時嗓音喑啞。
“出去。”
遲疑片刻,阿東最終還是默默轉身走出去,再輕輕将門關上。
宋懷靳手搭在眼睛上,頭往後靠着,半晌忽然笑起來。
她這是什麽意思?想要徹底斬斷後路與她與自己的任何念想?然後呢?
兩人生活行動互不幹涉,男婚女嫁各聽自由?
他承認自己是懷着某種私心不願将離婚的事公之于衆,也從來沒有将私事公布出去讓人議論的打算。可是她卻利落地讓這件事見了報。
報紙上版面醒目。
他攥緊手,被幾個刺目冷然的句子弄得心口一陣陣悶痛。
而現在,她人也要去鹿陽。還說不會再回來。
宋懷靳放下手有些頹然地靠坐在沙發上。腦海裏恍然出現從前她嬌俏害羞的模樣,轉而又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我們已經離婚了。”
“不會再回來。”
他猛地睜開眼,手緩緩攥緊又徒勞松開。
好,如她所願。
……
鄧書汀原本坐在沙發上等着,等看見顧東博後立刻站起身追過去。後者看清跑到自己面前的人以後眉頭一皺,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鄧書汀見他只是瞥自己一眼卻沒有停下步子的意思,頓時急了。
“你等等!”
顧東博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然而飯店一樓大廳已經有許多人看了過來。他忍着不耐回頭吩咐跟在後面的人,“把人帶到樓上。”
顧家飯店樓上有他專用的辦公室。
一走進辦公室門,鄧書汀就急切地上前幾步,“你不是說事情能成?!”
顧東博立刻笑了,“我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照片你拿走給了宿碧,還說只要我向她咬定那一晚真的有什麽就一定能成!”鄧書汀拔高嗓音,“這些話難道不是你說的?!”
“難道沒成?”顧東博冷笑,“宿碧不是相信了你說的,現在也離了婚,離婚啓示都見了報。”說完拿起一邊的報紙朝人一把扔過去。
鄧書汀根本沒心思看,她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可我要的不僅僅是這樣!宿碧信了,可是宋懷靳沒有!這有什麽用?”
她想起家裏被一把火燒掉的店面,找了警察卻說查不出兇手,到這個份上她怎麽會還猜不出是誰的手筆。然而沒有兇手賠償無門,那可是鄧家最大也賴以維生的一個店面。
鄧書汀根本不敢想以後如何,這些家産都是父親死前留下的,現在一把火燒沒了,只剩她和母親兩個人又要怎麽去掙?
她只覺得渾身發冷。
顧東博對鄧家鋪面遭難一事當然有所耳聞,眼下看着鄧書汀這副模樣,他原本因為宋懷靳對自家生意打壓所焦頭爛額的心境終于松快了些。
總有人比他更慘,而顧家勉強能算家大業大,不至于像鄧家一樣輕易便搖搖欲墜。
“你的事與我何幹?”本就是各取所需的關系,顧東博繞到辦公桌後坐下,總之他的目的已經達到。
他就是無法容忍宋懷靳與宿碧好過。
聽見這不鹹不淡的一句,鄧書汀近乎歇斯底裏,“與你何幹?!如果不是你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鄧家怎麽會蒙受這樣的損失?!”
是這個男人告訴自己會幫忙瞞過宋懷靳的手下給自己制造機會,還出錢從那兩個人手裏買下了偷拍的、自己想買卻付不起獅子大開口價格的照片,還篤定地說只要一口咬定就能成功!
“你怎麽能翻臉不認人?!”
顧東博已經徹底失了耐心,“把人弄出去。”
門口站着随行的人應聲就要上前,鄧書汀卻尖聲喊道,“別碰我!”
“鄧小姐,蒙受損失的可不止你鄧家,顧家同樣。想贏但也得輸得起。”顧東博嗤笑道。
鄧書汀還想說什麽,身後的人卻已經猛地擊向她後頸,劇痛之後,她立刻兩眼一黑陷入黑暗之中。
……
車站每日不知迎來送往多少旅客,有的行色匆匆,有的跟朋友親人三三兩兩,還有些形單影只。
宿碧心裏忍不住又想起很多事。
從前跟爺爺一起去外省、剛結婚跟宋懷靳一起去上海,還有上次鄧書汀留洋搭火車去上海坐船自己去送她……
想到這些她心裏又有些悶,但好在她很快就要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身邊站着的鄭秀寧和艾琳都在細細叮囑她諸多事宜,又告訴宿碧如果在鹿陽遇到什麽難處一定要給他們寫信。
“好,我一定會的。”宿碧覺得心裏一陣陣地泛着暖意。
“錢夠不夠?”鄭秀寧擔憂道。
宿碧回道,“當初爺爺給我準備的嫁妝不算少。”
其實很豐厚,宿老爺子疼愛孫女,一份可觀的嫁妝其實也是給宿碧撐腰。倒是艾琳和鄭秀寧聽見這句話都愣了愣。
“他……”
宿碧笑了笑道,“我沒要。只拿走嫁妝足夠了。結婚時兩家長輩的約定,也不是為了這些身外之物才嫁給他。”
說着她又想到紀敏和與宋遜,上次分別之後沒想到往後就不再是一家人了,總說來日方長,然而未來發生什麽事情誰也沒辦法預料。
不管怎樣都是宿碧自己的選擇,鄭秀寧和艾琳沒再多說什麽。
“只要你自己能過得好就好。”
遠遠地,火車鳴笛聲傳來。
三人知道分別在即,都不約而同沉默下來。片刻後宿碧彎了彎唇角打破沉默,“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況且還可以常寫信保持聯絡。”
鄭秀寧忍着鼻尖的酸澀問了句,“過年總要回來吧?”
過年……大家都盼着團聚,可她如今哪裏還有家人呢?
宿碧笑了笑,答得模棱兩可,“大概會吧。”
火車哐當哐當幾聲緩緩停下,宿碧看着面前兩人紅紅的眼眶,也跟着愈發傷感,眼眶也酸澀起來。
“……我走了。”她輕聲說道。
艾琳忍不住,上前給了她一個擁抱,鄭秀寧本來就多愁善感,這會悄悄轉過頭抹了抹眼角,然後也跟着上前兩步抱住宿碧。
“一路平安。”
……
不遠處站着個高大的男人,正目光沉沉地看着這個方向,只是三個人都沒能察覺。
阿東站在宋懷靳身後動也不敢動。先生已經在這裏站了好一會了,然而看上去卻絲毫沒有上前的打算。
這幾天先生一直忙工廠的公事很少回宋宅,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好,時時刻刻都是冷然的一張臉,因此這段日子不論是宋宅還是紗廠氣氛都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來。一個多星期前先生一個人喝酒,但不知道為什麽喝着喝着又把酒全砸了,一地狼藉。
阿東從在美國時就在宋懷靳身邊做事,從沒有見過他這樣一面。
太太提出離婚的事阿東知道,最初他還不敢相信是因為這件事讓先生喜怒無常,但是結合過去這一年先生大大小小的變化他又默然了。
半晌,宋懷靳身形動了動,轉身往車站外走。
“走吧。”
阿東趕緊跟上。
另一邊鄭秀寧和艾琳幫宿碧提着行李,準備送她上車。轉身時宿碧卻下意識轉回身朝身後看去。
車站裏人來人往,但都是陌生面孔。
……大概是錯覺,剛才有一瞬竟然覺得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宿碧有些恍惚地回過頭。
“阿碧?”
前面艾琳發覺人沒跟上來,回頭叫她一聲。宿碧這才徹底回神似的應了一聲,“來了。”
第 68 章
火車漸漸開動,宿碧原本就已經将頭靠着車窗往外張望,這下很快連這樣也不能看清鄭秀寧和艾琳的臉了。
只能看見兩個人都拼命朝她揮手,很快又變成兩個渺小的黑點。
她默默轉回身坐好,強迫自己去想些開心的事,免得在火車上哭出來實在失态。又不是再也不見了,以後總會回來的。
“先生,喝茶嗎?”
“……太太,您的茶。”
宿碧正盯着面前虛無的一處出神,忽然聽見這聲音覺得有些耳熟,轉過頭打量一眼,發現是火車茶水房裏一個夥計打扮的人。
那大概就是自己聽錯了。她剛想回過頭,這個茶水房的夥計就已經走到自己座位旁邊,卻半天沒開口。宿碧覺得奇怪,擡頭剛擡到一半,這夥計就像被逼得不行了才匆匆開口道,“……小姐,要,要茶水嗎?”
話音剛落,宿碧也看清了他的臉。
帽子灰撲撲的,身上的外套也半舊不新,下巴上還有一道黑乎乎的印記,看着像燒炭蹭上去的炭灰……
即便如此,宿碧也只是愣了愣,很快認了出來。
“怎麽是你?”
陳水章勉強笑了笑,擡手蹭了蹭鼻子,“說來話長。”
說完猶豫片刻,擡頭看一眼周圍,宿碧旁邊座位坐了幾個婦人打扮的人,看見兩人說話也只是擡頭打量一眼。陳水章便低頭飛快問道,“你要在哪一站下車?”
“怎麽了?”宿碧遲疑道。
“我跟你一起下去。”
宿碧愣神,“可……”跟她一起下去?
“這裏端一杯茶水來!”不遠處忽然有乘客喊道。
陳水章趕緊擡頭應一聲,“好,這就來!”
宿碧想了想,說道,“有什麽事……一會你忙完再說吧。這裏不方便找個地方也行。”
陳水章點點頭,“好,那回見。”說完就匆匆返身往茶水房走,去給要了茶水的乘客備茶。
來來回回好幾趟才将所有的茶水送到,他也顧不上會不會有乘客叫添水,直接走到宿碧旁邊,說可以去茶水房聊。
兩人慢慢走到茶水房裏,裏面不算寬敞且有些雜亂,勉強算清淨。只是沒有門,來往的人都能将裏面的情形看見。
這樣也挺好,以免車上乘客奇怪兩個人神神秘秘躲在茶水間裏,又是一男一女,始終不太妥當。
“就你一個人?”
陳水章點頭,“另一個管一等車廂。”
茶水房裏也是論資排輩,一等車廂小費更客觀,所以總是歸更老道、做事更久的人去負責。
宿碧終究沒忍住好奇,問道,“你……原先不是在學畫?怎麽突然到火車上做工來了。”
陳水章神色立刻黯淡下去。
“我……”他擡手理了理頭上的帽子,宿碧就又被他身上的裝束吸引了注意力,這一身打扮怎麽看也跟他格格不入,“……這事說來話長。”
“這一趟火車還要坐很久,我也沒什麽要緊事。”宿碧笑了笑,“如果你不忙,可以說給我聽聽。”
陳水章嘴唇張了張又閉上,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原來說我是到洪城投奔親人的,你還記得嗎?”
宿碧點點頭。
“……是我姐,只是我們從小就分開,她早早到洪城謀生,後來嫁了人。我從國外學畫回來後發現母親改嫁,她讓我不要再留在洪城,去投奔我姐。”陳水章草草交代幾句算是鋪墊,又接着說道,“但,就是前些日子……我姐她,她病逝了。”
到底還沒能輕易将實情說出口。他為了抑制心裏的恨只能狠狠咬緊牙關。
陳水章沒再說下去,宿碧卻差不多明白了。他姐姐病逝,大概也少了平日裏經濟上的補貼,所以沒法再以畫畫為生,只能另外出來找差事。
“逝者已逝,生者還要好好活着才能讓他們安心。”說完宿碧自己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人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說別人總是容易,輪到自己就總是走不出心結。
對于逝世的爺爺和那個夭折的孩子,她又何嘗不是應該如此。
陳水章又笑起來,這個笑容倒是又讓宿碧找到幾分熟悉的感覺。看着有幾分孩子氣,但是終究不像以前那麽爽朗了。
想了想,他還是鼓起勇氣問道,“你跟你丈夫離婚了嗎?”
宿碧一愣,她記得自己從沒跟陳水章提過有關自己的事情,甚至名字對方都應該是不知道的,“你怎麽知道的?”
“我在報紙上看見的。”
“可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陳水章一愣,看了宿碧一眼道,“我姐告訴我的……”他又擡手碰了碰鼻尖,将事情一股腦都說了,“其實,上海那次碰見你之後,我回去就畫了一幅你的畫像,然後不小心被我姐看見,我也不知道她怎麽就認出你來了。”
宿碧剛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陳水章就趕緊接着說道,“我當時真的忍不住靈感才畫的,後來又舍不得毀掉……不過後來都一直好好收着,不會讓別人知道的。”
見他一臉緊張神情,宿碧也不忍心再說什麽,又覺得既然他姐姐病逝,一直提起來總歸是傷心事,于是轉而道,“那你剛才說一起下車……你不是要在茶水房做事嗎?”
聞言陳水章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前兩天來買票的時候我看見了,票又最多只能預先一兩天,我就知道你應該是這兩天要走,所以就趁着送茶水的時候找你在不在。至于茶水房,我早就不想在這裏做事了。”
“可我是去別的地方念書,幾乎等同于搬家過去,短時間內不會再回洪城了。”
“搬家?”陳水章一愣。他在報紙上看見離婚啓示,還以為宿碧是因為難過所以想要去散心,沒想到她竟然說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了。
他只想着暫時離開洪城去散心,卻沒想過長久的不回來。
得知宿碧離婚,他心底止不住的有些高興,畢竟她那位姓宋的前夫跟那個姓杜的女人的事他姐曾提起過,不管是緋聞還是确有其事,他都覺得姓宋的配不上她。再一看見她買了票要走,下意識就想跟她一起。
太久沒畫畫,他有些心癢。
可現在卻有些遲疑了。
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
陳水章眉頭緊鎖,想着自己在洪城已經舉目無親,在哪裏不是待?又何必留在傷心地。或許也是沖動,“我決定了,我要跟你一起下車。”
照常理來說,宿碧知道自己不該輕易答應的。但面前站着的青年神色看着也嚴肅,不像吊兒郎當開玩笑的模樣。
他來洪城投奔的姐姐死了,不是舉目無親無所寄托料想也不會從學畫轉而來做茶水房夥計……
大概是同病相憐的心理作祟。
宿碧面對他隐隐期待且執着的眼神,忽然忍不住笑起來,“你跟我下車?然後呢?你決定得這麽突然,以後怎麽打算?”
他們兩個下了火車就分道揚镳?
陳水章神色讪讪,他一把摘了帽子,頭發亂蓬蓬的,又伸手随意揉了揉,“我……我在你住處附近找個地方住?咱們做個鄰居?人生地不熟的,做個伴多好。”說完愈發覺得這個主意可行。
“我借住在一位朋友的空房子裏,具體情況還不大清楚。不過你要是想找地方安頓,我可以幫你一起找一找門路。”
話音剛落,外面有人喊道,“怎麽沒人來添茶水?”聲音聽起來很不耐煩,大概是等得久了。
陳水章撇撇嘴,随手将帽子戴回去,“這就來!”
說着彎腰去提地上的水壺,将東西提起來後轉身沖宿碧咧嘴笑道,“那我們說好了啊!”
宿碧心情仿佛也跟着好起來,點了點頭應一聲,“嗯。”
陳水章心滿意足,一只腳都已經踏出茶水房,忽然又頓住,一拍腦袋轉過身來,“說來說去,你還是沒告訴我你要在哪裏下車!”
“鹿陽。”宿碧忍不住笑,“我在鹿陽下。”
……
火車颠簸到第二日才抵達鹿陽。
宿碧明明覺得自己很疲倦了,卻又莫名的興奮與迫不及待。行李多且重,特別是那把琴就占了不少空間,得專門用一只手去拿着它。
陳水章幫她将東西一一拿下來,接着提到一旁放好,然後說道,“你在這等我一會,我很快就來。”
說完轉身又朝着火車跑去,跑到一半大概是嫌帽子礙事,擡手不耐地一把抓下來握在手裏。
宿碧抱着琴站在原地,覺得心裏莫名輕快了些。她轉身環顧四周,鹿陽車站跟洪城的很像,人們一樣行色匆匆或上演離別。但也許是心境不同,她并不像在洪城時那樣感慨難過。
一切都将重新開始。她要一點點忘記所有難過與痛苦,好好生活下去。
等了沒多久陳水章就折返回來,“走吧!”說着就彎腰要幫宿碧把東西提起來。
“這就弄好了?”宿碧不放心。
“我直接就告訴他我不做這份差事了。”陳水章想到管事那黑臉的模樣就覺得解氣,誰讓他平時總暗地裏用些手段為難自己,還想克扣小費。這下一二等車廂都給他管,讓他賺個夠。
累不死他。
“那你就這麽些行李?”宿碧目光落在他手裏簡簡單單一個包裹上,遲疑道。
陳水章幹笑一聲,“別的東西早變賣了。”
“……抱歉,我還以為……”以為他還有行李落在洪城,這會只是臨時起意跟下來的。
“沒關系。”他咧開嘴,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我們走吧。”
宿碧點點頭,接着打開包從裏面拿出艾琳交給她的紙條,上面有那位神父的地址。
鴻生路。
第 69 章
等兩人找到卡爾神父住址時已經是傍晚。紅牆白窗的小洋樓,看着格外靜谧溫馨。
宿碧稍微理了理頭發與衣服,好在這條裙子的布料不易起褶痕,看上去不至于太狼狽。
她走上臺階,擡手按了門鈴。
很快門被人從裏面打開,開門的是一位老人,藍色眼睛但頭發已經花白。他先是一愣,接着很快笑起來,“是艾琳推薦給我的那位女學生?”
一句中文講得不是太流暢标準,但好在宿碧還是勉強聽懂。她趕緊答道,“是的,我是宿碧。卡爾神父您好。”
面前的女人一副漂亮的東方面孔,氣質文靜,一身風塵仆仆也無傷大雅。
“你好。”卡爾神父笑得很慈祥,“快進來吧。”
“那個,卡爾神父。”宿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這樣的,我半路上恰好碰見一位朋友,我們結伴來了鹿陽。我怕陪他安頓好實在太晚,所以就先來見您。”
卡爾神父雖然來中國有幾個年頭,但聽宿碧說這麽一長串中文還是有些吃力。宿碧一看他神色就明白了,想着自己太馬虎,沒道理所有洋人中文都跟艾琳一樣好。
她趕緊用英文重複一遍。
英文課業她懷孕時也沒有丢下,一是不想半途而廢,二是也能打發時間,免得總去想不開心的事。遇上周末去艾琳家裏再把積攢的問題一一請教,所以眼下她的英文水平也只能算勉強拿得出手。
不太連貫,但卡爾神父聽懂了。
“這沒關系,你可以邀請你的朋友一起。這會馬上就到晚餐時間,我家裏的傭人已經做好飯菜了。安頓住處的事情可以一會再說。”
幾個人一起用餐當然比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好。
“這……怎麽好意思。”
初來乍到,她就帶着個人一起蹭飯。
“就當是為你們接風洗塵了。”卡爾神父笑眯眯回道,不容置疑似的又沖宿碧招了招手,讓他們趕快進來。
到這個份上宿碧更不好意思再拒絕,只能道了謝後返身去告訴陳水章。然後兩個人一起提着行李踏入卡爾神父的小洋樓裏。
其實宿碧的行李也不算多,占手的只有那一把琴,其他就是衣物書本一類,大件不便攜帶的都放在了洪城的宿家老宅。
卡爾神父看上去親切慈祥,總是笑眯眯的,陳水章開始還覺得窘迫拘束,後來就漸漸放開,他又留過洋,英文很好,一直跟卡爾神父聊個不停。
兩個人從餐桌上的西洋菜式聊到中國菜,再聊到各種見聞。大概都有意識顧及宿碧,所以中文為主,實在到卡爾神父形容不出也聽不懂的時候就改用英文,宿碧聽得想笑。
從前她以為陳水章就是個富家子弟,每日只管學畫衣食無憂又不聞窗外事與人情世故,不然也不會孩子氣地一而再再而三說想跟她交個朋友,現在看他一身茶水房夥計的衣服,人好像也消瘦不少,但卻天南海北什麽都知道個皮毛。
完全颠覆宿碧從前的認知。
卡爾神父明顯也對他一身裝扮好奇,然而陳水章只是咧嘴笑了笑,說是家道中落不得已去四處做工。
一頓飯吃得很熱鬧,晚餐之後陳水章突發奇想,拿起放在一旁的畫板,“卡爾神父,要是不嫌棄,我願意畫一幅畫像給您來作為飯錢。”
卡爾神父很高興,“好久沒有人幫我畫像了。”
晚餐時他們喝了點酒,此時卡爾神父臉上有些泛紅,看他笑眯眯的神情讓宿碧想到老頑童三個字。她笑起來,起身去幫着搬一張椅子放在沙發前。卡爾神父走到沙發上坐下,陳水章跟着起身,走到那把椅子前支好畫板。
宿碧坐在一旁看着一幅畫像在陳水章手裏漸漸顯現出雛形,思緒不禁又有些飄遠了。
現在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仿佛一覺醒來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擁有了另一種生活。陌生的地方,卡爾神父招待他們的異國菜肴,還有陳水章手裏時而停頓時而飛快動起來的畫筆。
頭頂與牆壁上的燈光昏黃灑落下來,朦胧像在夢裏。
經歷過去一切的好像都不是她……
“……你在想什麽?”
宿碧猛地回過神來,面前陳水章一臉疑惑地盯着她。
她搖搖頭,“……沒什麽。”
“剛才叫你好幾聲你都沒反應。”陳水章自言自語似的嘀咕幾句,又問道,“你看看我畫得怎麽樣?”
期待肯定的語氣藏都藏不住,還有一兩分得意。
宿碧看向陳水章手裏的畫板,畫中卡爾神父姿态放松地坐在長沙發上,身上穿着神父們平日裏穿着的黑白色便裝,頭發花白卻整齊,臉上帶着笑容,看上去精神矍铄。
黑白素描畫得逼真且傳神,如同照片一樣寫實。
“繪畫上我是門外漢。”宿碧仔細端詳畫像之後笑了笑說,“不過真的很傳神。”
陳水章笑起來,将鉛筆往耳後一別,拿着畫去給卡爾神父看,嘴上謙虛道,“只是一幅速寫。”
卡爾神父贊嘆一聲,接着想起什麽似的說道,“我認識一位鹿陽的教會大學的美術老師,他常來我家裏做客,如果有機會你們倒是可以見一見,肯定會有很多共同話題。”
鹿陽只有一所教會大學,名為燕陵大學。教會大學學費通常最為高昂,裏面的繪畫老師當然也不會是簡單人物,能有這樣的好機會陳水章當然求之不得。
“那太好了,謝謝您!”
卡爾神父笑道,“不用客氣。”
說完他又看一眼牆上的挂鐘,想了想說,“時間不早了,你們現在再找地方安頓也太麻煩,作為畫像的報酬,住處的問題我來想辦法吧。”
“這怎麽行!說好畫像是晚餐的報酬,跟着宿碧蹭吃蹭喝已經十分過意不去,今晚我找個旅館落腳就行。”
“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像宿碧一樣交房租給我就行。”卡爾神父又笑起來,“我恨不得多個人給我交房租呢。”
見過卡爾神父這棟小洋樓,陳水章聽着他口中的房租價格心裏直打鼓,想着恐怕只能找廉價的房子才租得起。這麽一想就有些窘迫,他揉了揉頭發,耳根一點點泛紅。
讓她看見這一出實在丢人。
“卡爾神父……我……”
卡爾神父當然沒忘記陳水章說他家道中落四處打工的事,想着這個年輕人坦率真誠招人喜歡,幫他一把也是做一件好事,于是不忍心看他臉漲得通紅卻說不出一個句子,起身說道,“房租跟宿碧的一樣,給平常價格的三分之一就行。你心裏過意不去以後來給我打工。”
……
卡爾神父租給他們的房子只有一街之隔,一路帶着他們過去之後就拿出鑰匙交給兩個人,再告訴他們附近哪裏能購得日用品。
等人走了,陳水章才稀裏糊塗地問,“打什麽工?”
宿碧答道,“卡爾神父所在的教堂辦了一所教會小學,收留了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平時他們就在教會小學裏念書。不過因為免費,所以招不到幾個老師。我來之前跟神父通過信,他說希望我能去那裏照顧孩子們,以此抵消部分房租費用。”
說着宿碧又想起自己那個沒能活下來的女兒,心裏一陣酸澀。
懷孕時有多期待她的到來,得知噩耗時就有多痛苦。
不過宿碧很快又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将行李放下後,兩人一同去采買些日用品。走在路上宿碧倏的笑起來,陳水章聽見動靜一臉莫名其妙地轉過頭問道,“笑什麽?”
“覺得不可思議。在這之前我們頂多算幾面之緣,結果現在竟然一起來了鹿陽,還成了鄰居。”後半句話宿碧沒有說完,她覺得自己實在不太警惕,竟然這樣信任一個陌生人。
“早說了嘛,我們交個朋友。遲早的事。”陳水章剛才換了身衣服,襯衣長褲,雖然洗得有些舊了,但穿上身看着精神許多。像是又變回了從前少年意氣的樣子。
腦海裏卻忽然浮現出宋懷靳上回誤會她跟陳水章的情景,心裏不由得煩悶起來。
怎麽總還是想起他?
“到了。附近就看見這一家雜貨行。洪鑫雜貨,是這沒錯。”
宿碧摒除腦海裏的雜念,笑了笑,“嗯,走吧。”
……
“怎麽這麽嚴重?”宋遠皺眉。
阿東滿臉苦色,“前些日子就病了,我勸過先生兩回,後來就不敢再勸。”
宋遠嘆了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然而話雖如此,做二叔的卻不能不心疼這個侄子。原先宿碧孩子早夭時就給遠在美國的紀敏和宋遜寄了信件,回信還沒捂熱,結果現在這兩人幹脆離婚了。
也不知道會如何生氣。要不是宋遜去年開始就病了,不能遠行也不能離人,說不定兩人已經在回國路上了。
房間床上躺着的男人臉龐瘦削,眼下青黑,滿布濃濃倦色與病氣。
一個感冒也能拖成這樣,簡直是……
宋遠有些煩悶地嘆了口氣,又叫來阿東,“再給他擦一次身,再這樣燒下去怎麽得了?”
第 70 章
“風裏雨裏,江上湖上,放我小舟張我網。
秀麗水色,明媚山光,滿眼佳景任欣賞。
無拘無束,獨來獨往,天下到處是家鄉。”
孩童稚嫩清脆的嗓音整整齊齊拖着長音,在四方院落裏引出陣陣回聲。一共背了三遍孩子們才停下,屋檐上原本驚飛的燕雀又撲騰着翅膀落下來,扭頭往翅膀裏伸出短小可愛的鳥喙,慢騰騰梳理羽毛。
“老師,無拘無束是什麽意思?”
有女聲帶着笑意輕聲細語答道,“就是自由自在,做想做的,再去想去的地方……還記不記得老師上次給你們講的孫悟空?”
又有小蘿蔔頭“咦”了一聲,“可是它不是怕緊箍咒嗎,唐三藏讓它做什麽它就得做什麽。”
女老師一下被難住,想了想又笑起來,“所以世上沒有絕對的自由呀,有了規矩大家才能平平安安長大,不然都想做什麽做什麽,那就全亂套了。”
一群孩子都似懂非懂,宿碧拍了拍手,“現在我們不背了,來唱一遍好不好?我唱一句,你們跟着唱一句。”
孩子們又接連喊起來,興高采烈說好。
陳水章愣愣站在門口,看着院子中央穿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