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6)

藍色長裙與白色大衣的女人,耳邊是溫柔唱着童謠的歌聲。

他心口猝不及防飛快地跳了起來。眼裏只有宿碧笑意盈盈的側臉,還有黑發挽起後露出的一截細膩雪白的後頸。

他想起一幅油畫。

“怎麽不進去?”身後有人問。

陳水章猛地回過神來,擡手碰了碰泛紅的耳朵想擋一擋,免得讓來人看見,“我……他們在唱歌,我怕進去打擾他們。”

“怕什麽,進去跟他們一起唱。”說話的人是同樣在教會小學當老師的女學生,笑着說完,她自己沿着長長的圍牆走進去,徑直走進了辦公室。

當他傻?這些小屁孩每天見了他都想盡辦法為難他,照顧他們比畫畫累十倍不止。

兩人對話走動的動靜不算小,很快就驚動了那邊的宿碧和一群孩子。她回過頭來見是陳水章,于是笑着站起來,“正好老師唱累了,既然陳老師來了,就讓他教你們。”

陳水章一聽頓時苦了臉,一群孩子立刻幸災樂禍跑過來,推推搡搡地把人給弄到院子中央。

“剛才我們在唱在唱《打魚歌》。”宿碧笑着提醒道。

“陳老師站在門口好久啦,肯定是在偷看。”

陳水章氣急敗壞反駁,“胡說八道!”

“才不是胡說八道,我看見了。”

宿碧就站在旁邊,陳水章有些窘迫地匆匆瞥她一眼,見她只淡淡笑着卻垂首不說話,趕緊拔高嗓音,“快坐好,還要不要唱歌?”

等給一群孩子上完課已經不早,陳水章滿頭大汗,宿碧看見,側身倒了杯水給他。

陳水章接過,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才覺得好了些。正擦着頭上的汗,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轉頭問道,“你……過年要回洪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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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他們來鹿陽已有半年,這會臨近年關,他問這個也是人之常情,洪城畢竟是宿碧的故鄉。

“不回。”宿碧搖搖頭。

“怎麽不回?”

“沒什麽家人,回去也是冷冷清清的,不如在這裏跟神父和孩子們一起。”

陳水章笑起來,“我原本覺得自己應該難過的,但是這會發現竟然跟你想的一樣。”

姐姐死了,洪城再沒有他牽挂的人。更何況這裏有她,還有孩子們。

“你剛才不是還嫌棄他們折騰?”宿碧忍不住笑,“孩子們說的對,陳老師是刀子嘴豆腐心。”

陳水章臉又一垮,“這幫家夥個個古靈精怪。”

兩人并肩朝着門外走去。

“那……”陳水章猶豫片刻後問道,“你爺爺祭日時你回去嗎?”

宿碧沉默片刻,唇角彎了彎,“當然要回。”就是來年一月裏的事情,無論如何,爺爺的祭日她是要回去的。洪城那麽大,總不會遇見他。

她覺得自己心境平靜許多,再想起過去,想起那個沒能活下來的孩子更多也只是惋惜。只是宋懷靳,她還是想着能不見則不見。

心裏總還是下意識想逃避。

氣氛有些沉重起來,宿碧露出個松快的笑容問,“你吃飯了沒有?”

“還沒,不是想着等你一起?”

“等我幹什麽,你餓了就先吃。餓着對胃不好。”

陳水章下意識就說,“我剛才不餓。”說完又覺得這半年來她越來越把自己當弟弟照顧,然而他們明明一樣的年紀。

“聽你語氣像我姐姐似的。”語氣半是抱怨半是消沉。

宿碧擡手将垂落的一縷發絲別在耳後,笑道,“這樣好像挺好。”他沒了姐姐,少了個關懷,難過不習慣是必然的,加上漸漸熟悉起來,宿碧覺得他的性格始終帶着孩子氣,索性帶了些照顧教會小學孩子們的習慣去跟他相處。

陳水章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然而終究沒說什麽,讪讪地閉了嘴。

眨眼間就跨過了年關,這個年過得很熱鬧。幾個教會大學的老師與卡爾神父,再加上教會小學的孩子們,大家其樂融融,烤着壁爐的室內一片歡聲笑語。

宿碧看着這樣一幕有些出神。已經半年了,她偶爾還會覺得有些不真實。

一切都太美好,讓人心生感嘆。

她每天學習卡爾神父推薦給她的書,再努力練習英文,就等着參加燕陵大學的入學考試。然後每天學習後以及周末大多時候都待在教會小學裏,教孩子們國文與音樂。

好像是從沒有過的充實。

“阿碧老師!快來!”孩子們隔着長長的餐桌喊她。

宿碧趕緊應聲,“來了來了!”

“來來,站好了。”陳水章架好相機,“記得別閉眼,要不然好好一張照片,就哪個小鬼頭沒有眼睛。”

相機對面,大家都已經圍攏站好。幾個老師與神父站在孩子們身後,宿碧站在卡爾神父身旁。

“陳老師,你好了沒有呀!”有孩子催促起來。

“催什麽!”陳水章一眼瞪過去,大家都哄笑起來,等又擺弄幾下他才幾步跑過來,順勢站在宿碧身邊,為了都能入鏡,所以大家站得很近。他走近的一瞬,聞到了她身上淡雅清新的香氣。

“記得喊茄子!”他心跳得飛快,從宿碧身上別開眼看着面前一群孩子,高聲提醒。

大家都說知道了。

所有人匆匆端正姿勢,等相機燈光閃起來的那一刻,大家齊齊張開嘴。

“茄——子!”

咔擦一聲響,畫面定格在今晚。

……

一切安排計劃得很好,但是宿碧毫無征兆地在出發前兩日病倒了。

病情來勢洶洶,不知是什麽時候受了寒,她夜裏直接就發起了高燒。後來幾天都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嚴重到下床多走幾步的力氣都沒有。

渾渾沌沌裏,宿碧做了很多夢。

夢裏有身體健康的爺爺,還有陪伴左右的許媽。艾琳和鄭秀寧也在,大家一起圍坐在圓桌旁談笑。

即便是個雨天,也沒能破壞丁點氣氛。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汽車聲響,宿老爺子讓孫女去看看是誰來了。宿碧推開門一看,只有一輛黑色汽車從宿宅面前的大路上駛過,濺起零星的雨水。她正準備退幾步關上門,餘光卻瞥見街對面站着個高大的黑影。

她一愣,擡頭看過去。

是個男人。穿黑色西裝再加一件同樣黑色的長大衣,手裏撐一把黑色的長柄雨傘。傘面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他輪廓清晰分明的下颌線,還有緊抿着的薄唇。

沒等她再轉身細看,男人就退後兩步,轉身走遠。

……

一輛黑色汽車在墓園外停下。

前面坐着的人下了車,頂着雨快步跑到後座将車門打開,接着又利落撐開了手裏拿着的長柄黑色雨傘。

身形高大的男人從後座下來站在傘下,接着兩人一起往墓園裏走。然後沒走太久就在其中一面墓碑前停下。

墓碑四周幹幹淨淨,沒有人來過。

宋懷靳微微彎腰,沉默着将手裏一束白色的花放在墓碑前,然後直起身,默然地繼續站着。

阿東站在他旁邊,一言不發地撐着傘。

半個小時後,宋懷靳才動了動身形,淡淡道,“回車上。”

兩人原路折返,他再次坐回車裏時,身上沾染的雨水潮氣變得愈發明顯起來。宋懷靳低頭随意拍了拍身上,接着往後靠了靠閉上眼,像是在閉目養神。

先生沒發話,阿東不敢開車。他也知道先生在等誰。

雨一直沒有停過,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趨勢。阿東睜着眼,仔細盯着墓園門口,生怕錯過任何一個身影。

然而一直等到天色暗下來,也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先生。”阿東終于在一片寂靜裏開口,“再不走……火車就要晚了。”

宋懷靳緩緩睜開眼,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雨天裏的夜幕好像更加陰沉,整條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她沒來。

不想見他,不想回到洪城,已經到了寧願不來祭奠親人的地步?

宋懷靳倏的笑了。

“走吧。”

第 71 章

病愈之後,宿碧簡單收拾幾樣衣物就買了火車票回洪城。

陳水章本想跟着一起回去,但被宿碧說服留了下來。畢竟教會小學人手本就緊張,還有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一是在卡爾神父認識的那位繪畫老師有空時去讨教經驗,二是陳水章還找了一份畫廊的工作。宿碧覺得這些事總不能為自己耽擱了。

火車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後抵達了洪城。明明只離開半年,然而宿碧卻覺得像闊別已久。

行李并不多,所以她提着先去了墓園。小路蜿蜒而上,她慢慢走着,大病初愈又風塵仆仆,只覺得身體有些吃力,手腳都發軟。

等走到爺爺墓碑前時,她步子忽然頓住了。

墓碑前擺着一束花,已經枯萎的七七八八了。一瞬間宿碧心裏閃過無數猜測,某個名字浮現在腦海裏。

如果真的是他,宿碧覺得自己該慶幸,因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避免了兩人再碰面的可能。

她蹲下身,将那一束已經枯萎了的話給收拾好,最後裹在手帕裏,打算一會再扔掉。

……

等她從墓園離開時已經是傍晚。

宿碧原本都已經走下臺階幾步,可是又忍不住回頭去看。墓碑在晚霞籠罩下仿佛也褪去冰冷,泛起幾分暖意。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後回頭朝墓園大門走去。

宿碧按照寫給艾琳的信裏約定的那樣去她住處落腳。

門鈴響了幾聲,艾琳正要去開門,走了幾步猛然想起什麽,退後了些将矮桌上一份報刊塞進一堆書籍裏藏起來。

有關宋懷靳的消息還是別讓宿碧看見吧,免得又想起難過的事。

兩人一起做了飯又吃了個幹淨,從廚房走出來時,宿碧餘光瞥見沙發旁邊的一摞書,最上面一本的書名讓她眼前一亮。

這本書她找了很久都沒借到,也沒買到,沒想到艾琳這裏竟然有。

“這本書能借給我看看嗎?”

艾琳看一眼宿碧指的位置,沒多想自然而然就點了頭,“當然。”

然而等宿碧将書拿起來時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張了張嘴想阻止,但想想也只會顯得突兀奇怪。

一份報刊顯露出來,宿碧本來只随意瞥了一眼,然而下一刻又愣愣地不由自主重新看回去。

幾個熟悉的字眼印在報紙上。

北成紗廠。

她擡手将報紙拿起來,從标題再看到底下簡短一段文字。

宋懷靳人已經搬離洪城,北成紗廠要另外在其他地方開設,洪城這一家已經委托給別家做分廠。

……原來他已經走了,自己卻還擔心會碰見他。本就是沒可能的事,更何況洪城并不小,要碰面談何容易。想來爺爺墓碑前的那一束花也不可能是他放的,或許是別的什麽人有心來祭奠。

“阿碧?”艾琳有些不安,遲疑着喊了一聲。

宿碧放下報紙,轉頭沖艾琳笑了笑,又低頭翻開手裏的書。艾琳看她面色如常,也跟着松了一口氣。

入夜後宿碧洗了澡換好睡衣,鑽進艾琳柔軟的大床上。兩個人并排躺着,一直聊到淩晨。

“阿碧,你有沒有想好以後要做什麽?”

宿碧已經有了些困意,她眨了眨眼回道,“我想當老師。”艾琳于她而言亦師亦友,幫助很大,所以讓她也有了當老師的想法,而跟教會小學那些孩子相處的半年之後宿碧更堅定了這個心思。

“作為朋友,我支持你的決定。”

“那作為老師呢?”宿碧忽然笑起來。

“作為老師……”艾琳想了想,鄭重說道,“那就要說點別的。燕陵大學入學考試并不簡單,阿碧你要加油。”

宿碧想也沒想就認認真真答道,“我會的。”

……

因為急着回鹿陽照顧教會小學的孩子們,還要複習入學考試的功課,所以宿碧只待了短短兩日就回了鹿陽。回去時還專程繞了遠,買了去許媽老家的火車票,打算先探望許媽之後再坐火車去鹿陽。

半年多沒見,許媽身子骨好像還是一樣硬朗,只是心裏總挂念着什麽,所以臉上皺紋又深了些,頭發也更白。

宿碧講了許多自己的見聞給許媽,讓她不要擔心好好享福,又拿了一筆錢一定要讓人收下。

許媽抹着眼淚将錢揣進口袋裏,絮絮叨叨說宿碧的變化實在太大,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沒了從前小姑娘一樣的性子。離婚的原因她也不肯細說,只說兩人不合适,生活中太多摩擦。

許媽心裏雖然還接受不了現在動辄離婚的風氣,但碰上從小心疼到大的宿碧,自然一切以她幸福為主。

“總是要長大的。”宿碧笑了笑。

她在許媽家裏待了一日,家裏那些兒孫輩都很熱情,宿碧要走時還跟許媽一起挽留。

許媽抱着人舍不得撒開手,眼裏含着淚,宿碧心裏也不好受,靠在許媽肩上強忍着才沒哽咽,“您不用擔心,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以後還會更好。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往後還要回來看您的。”

的确是看着比去年這時候好了許多,似乎堅強不少。許媽點點頭,诶了一聲。

最後許媽一路将人送到了車站,又送上火車。宿碧想着下次再見恐怕最早也是明年這個時候,所以也沒阻止。

等火車開動了,她靠在窗邊看向許媽,“您快回去吧。”

許媽又往前快步追了幾步距離才停下,含着淚朝宿碧揮了揮手。

……

一晃過去三個春秋冬夏。

三年裏大大小小的事情發生了許多,對于宿碧來說最大的一件大概是通過燕陵大學的入學考試。

這在從前是她根本無法想象,她以為自己很大概率沒辦法通過,畢竟燕陵大學不僅考英文,還要考實科,很多知識宿碧這之前都并不懂,等同于從零開始。好在卡爾神父給了她許多便利,找機會讓她去這些課程旁聽,還介紹給她許多書籍。

然而燕陵大學畢竟是教會學校,學費高昂,宿碧也清楚不能只靠那份帶走的嫁妝與繼承的家産坐吃山空,因此想辦法勻出空閑去做兼職。每日需要在學校、教會小學與兼職的地方來回奔波,人更加清減不少。

但或許是因為忙,所以宿碧也只有在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想起過去的事。她想自己現在是不是已經不愛宋懷靳了?或者沒有從前那麽愛。當初對她而言萬分痛苦的一切,最終也随着時間流逝被淡化。

一切正漸漸步入正軌時,宿碧某日卻從卡爾神父那裏聽見一個噩耗。

教會小學辦不下去了。

“怎麽會這樣?”

卡爾神父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日子難過,被抛棄的孩子也越來越多,一是教會小學容納不下,二是……這本來就是大家集資資助那些孩子的,但是孩子們很快需要接受更正規充足的教育,有些朋友卻因為手頭緊張,沒辦法再進行資助。”

一切都需要錢,這麽多個孩子花銷本就不容小觑,教會小學一直過得很緊張,宿碧和陳水章到後來已經沒有接受工資,甚至不斷往裏補貼,可仍舊捉襟見肘。

現在資助一停下,會面臨怎樣的後果可想而知。

“神父,我可以捐助。”宿家雖然并非大富大貴,但家底尚可。

“教會小學需要源源不斷的資金,不是你一個人能夠負擔的,更何況你自己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多。”卡爾神父搖搖頭,“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我已經在聯系上海那邊,或許能有辦法。”

宿碧早跟這群孩子有了很深的感情,自然緊張這件事,聽見或許有辦法也沒能徹底松口氣,畢竟只是或許。

“神父,是什麽辦法?”

“上海那邊有非常正規的組織,能夠得到社會各界的捐助。如果他們願意接納教會小學的孩子們,他們未來的處境大概會在比待在鹿陽好很多。”

可他們這裏有二三十個孩子,人數上就不少。

“有什麽我能做的嗎?”

卡爾神父笑起來,“你繼續負責好好照顧他們就行,記得不要表現出任何異樣。這些孩子內心都很明白。”

宿碧點點頭應下來。

接着等了一個月,終于等來了好消息。宿碧走到卡爾神父書房門口時,一眼就看見他正笑眯眯的看着手裏的紙張。

她敲了敲門,卡爾神父擡眼看見是她,立刻笑着說道,“你快來,上海那邊回信了。”

一看他臉上的笑意宿碧就已經大概猜到,“是好消息?”

卡爾神父笑着點點頭,将手裏的東西遞給她。宿碧接過來大致浏覽一遍,心裏也忍不住激動起來,“太好了!這下孩子們都能有着落。那要什麽時候送他們去上海?”

信上說留半個月給上海那邊準備,他們這邊也相應有了充足時間,先是要勸說孩子們過去,還要為他們準備行李。

“一個月後吧。我們這邊還能堅持,就多留一些時間給他們準備。”

說着卡爾神父顯然也考慮到了宿碧正在琢磨的問題,于是補充道,“一會你就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他們畢竟生長在鹿陽,又跟你們感情深厚,舍不得離開是人之常情。你和水章記得好好開導他們。”

第 72 章

一對年輕男女與一位神父打扮的老人帶着一群半大孩童,這樣的情景出現在火車站實在有些引人注目。

“記得不要亂走。”宿碧站在隊伍前頭又仔細叮囑一遍。而陳水章站在隊伍末尾盯着這群孩子,防止有人跟丢。

有他們兩個負責,卡爾神父樂得輕松。

“陳老師。”站在旁邊的孩子突然昂起頭來,陳水章認出這是最近才來教會小學的小丫頭,彎腰聽她說話,“怎麽了?”

小丫頭配合地壓低聲音,神神秘秘蹦出幾個字,“你是不是喜歡阿碧老師?”

陳水章臉色一窘,趕緊擡手捂住她嘴,“別胡說!”

“陳老師,你們在說什麽悄悄話?”有孩子湊熱鬧湊過來。

“什麽都沒說。”

小丫頭聞言狡黠地眨了眨眼,用眼神示意陳水章她一定保密。

古靈精怪。他心裏嘀咕着松開手,起身時若有似無地往宿碧那邊瞥了一眼。

……他是喜歡她沒錯,可宿碧總把他當朋友看待,他憋了好久都說不出口。結果這份心思竟然被這些小鬼頭摸了個透。

真丢人。

上海距離鹿陽并不算近,為了照顧這一群孩子,也為了卡爾神父的身體着想,因此買的是到常州的火車票,打算中途在常州歇腳,然後再繼續坐火車到上海。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正确的。即便有了常州作整頓中轉,一群孩子抵達上海時依舊也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個個都沒什麽精神。然而幸好并沒有任何一個弄出病痛,孩子們又活潑,休整幾天就能恢複過來。

願意收留這群孩子的上海救濟會用的是當地富商鄉紳捐贈修建的幾棟樓房,環境條件比鹿陽的教會小學規範許多,也好上許多。等接待他們的救濟會負責人将情況一一說明後,三個人都更放心了些。

“幾位的住處安排在旁邊的教師宿舍。環境比較簡陋,只能請多擔待了。”

接待的是一位頭發有些花白的老人,看樣子大概就是跟卡爾神父通信的那位負責人。

“已經很好了。”卡爾神父笑起來。

“你們不嫌棄就好。對了,還是得再提醒提醒,三天後的合唱會,一定要讓孩子們好好發揮。給救濟會捐助過的許多人都會出席,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商業交際場合,是救濟會再次拿到捐助的好機會。”

卡爾神父看向宿碧,後者笑了笑,“放心吧,已經帶孩子們訓練了一個月。他們都唱得很好,我這幾天再帶着他們練習一下。”

老人點了點頭,“很多先生太太們都心地善良,看見這些可愛的孩子們不會坐視不管的。”

雖然海口已經誇下,但宿碧還是覺得有些緊張。因此等孩子們都休整好之後就開始了排練。早在一個月以前上海救濟會就告知了他們合唱會的事,說是教會小學可以單獨出一個節目。

卡爾神父便将這個任務交給了宿碧,她正苦惱應該教給孩子們哪一首,陳水章建議說就唱《打魚歌》。宿碧再一問孩子們,大家都最喜歡這首,因此就這樣敲定下來。

不管出于怎樣的心理,宿碧都希望這群孩子們能在合唱會上好好展現一番,這樣總能克服些初來乍到的畏懼與不自在。

轉眼就到了三天後,小女孩都穿上了連衣裙,男孩子則換上了西式的小背帶褲,看着可愛又精神。

陳水章也換了一身襯衣背帶褲,倒讓宿碧想起來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問她這一身如何時,宿碧也這樣答了。

見他神色複雜,宿碧笑起來,“年輕幾歲不好嗎。”

還年輕?那她更把自己當弟弟看待了。陳水章頓時對今天這一身穿着有些後悔,早知道他應該換一身正經西服,正好配她今天的打扮。

宿碧一襲青色旗袍,腳上穿一雙白色高跟鞋,耳垂上挂了一對珍珠。

她這幾年過得節儉許多,這一套幾乎算壓箱底的,也是想着今天場合重要,對于孩子們來說也很重要。因此她還細心描眉塗唇,一群孩子們都興高采烈地圍着宿碧叽叽喳喳。

“阿碧老師今天好漂亮!”

“老師一直都漂亮,今天最漂亮!”

被擠在一邊的陳水章咬牙切齒,這些鬼靈精,好話說起來眼睛都不眨,嘴像抹了蜜似的。

宿碧被逗得忍不住笑起來。

這時有個救濟會的老師提醒他們可以去禮廳後面準備了,宿碧就趕緊讓大家都站好,最後叮囑道,“都不要緊張,就當作是在鹿陽大家一起坐着唱歌的時候,好不好?”

孩子們都脆生生答好。

……

“宋先生,這邊請。”

男人微微颔首,跟着前面的人一路走到最前排坐下。

阿東跟着在旁邊坐了下來。

旁邊的人還無比殷勤地說個不停,宋懷靳只偶爾點頭,神色淡淡。過了會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他興致不高,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大廳前的高臺上忽然出現一群孩童,個個乖乖地走到位置上站好。他粗略看一眼就要收回目光,下一刻視線卻猛然頓住,整個人身形也跟着一僵。

宋懷靳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高臺一側的女人。

背影窈窕,肌膚雪白,黑發松松挽起來露出纖細後頸與恬靜側臉。

僅僅是一個背影與側臉就足以讓他篤定。

是她。

她怎麽會在這裏?宋懷靳放在褲袋裏的手輕微顫抖起來。

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不僅吸引了他的目光,也吸引了在場大多人的目光。男人們眼底溢出感興趣的神色,一些小姐太太則低聲議論。

“這是誰?”

“……不知道,從沒救濟會見過她。”

但大家都知道這是合唱會要開始了,因此都又漸漸安靜下來。

臺側的女人緩緩擡起纖細白皙的手臂,緩緩啓唇,婉轉悠揚的歌聲輕輕地流淌在大廳裏。

“風裏雨裏,江上湖上,放我小舟張我網——”

這一句歌聲一出,禮廳裏更是落針可聞。

下一刻,孩子們稚嫩清脆的歌聲跟着響起來,“秀麗水色,明媚山光,滿眼佳景任欣賞……”

宋懷靳咬牙死死盯着不遠處的女人,手攥緊時依舊不住顫抖,他松開手,目光卻沒移開。

阿東當然也認出來了,同樣也是不敢置信。

他和阿恒跟着先生來上海之後,不是沒有奉命去查過少夫人的行蹤,自然也就知道宿碧人在鹿陽……正是因為知道才更驚訝,鹿陽與上海的間距,與洪城相比只會更遠。

當時先生讓他去查了之後,阿東一度以為先生要親自去鹿陽一趟。然而卻沒有,直到今天也沒有。

眼下直接碰上了。

“先生……”他遲疑着喊了一聲。

宋懷靳像是忽然松懈下來,又往後靠在椅背上。

阿東硬着頭皮又問,“要見一面嗎?”如果先生點頭,那他一會就去跑腿。

然而直到這一整首歌唱完,宋懷靳也沒有說一個字,甚至沒有點頭或者搖頭。阿東心裏直打鼓,沒敢再問。

宿碧站在臺側,一直覺得如芒在背,然而站在這樣顯眼的位置,一舉一動都能被人看見,她也就只能忍着不回頭。等一曲終了,她帶着孩子們謝幕下臺後才終于得空往坐席上看過去,只是視線掠過一圈也沒看見什麽可疑的人。

她心裏嘀咕奇怪,面上卻不顯,直接帶着孩子們退場走出禮廳。

另一邊,宋懷靳擡起左手在面前的紙張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阿東按照來之前先生說的那樣對一旁喜笑顏開的男人說道,“同前兩年一樣的數目,明日會派人送來。”

救濟會的負責人滿臉笑意,不住道謝。這位宋少出手大方,已經一連三年為救濟會捐助,解決了很一部分的開銷。

低頭簽完字的男人将鋼筆放下,忽然出聲道,“今年再多捐一倍。”

阿東愣了,那負責人更是愣在原地。不過這對救濟會當然是好事一樁,他反應過來後又再次激動地鞠躬道謝。

阿東恍然間覺得自己猜到了原因。

“先生,接下來去哪裏?”他問道。

宋懷靳眼也不擡,言簡意赅回他,“廠裏。”

竟然真的不準備同少夫人見面……阿東應一聲,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車開到途中,車裏一片寂靜,氣氛有些壓抑沉悶。

宋懷靳原本閉眼靠在後座,這時卻忽然睜開眼,放在褲袋裏的手再度攥緊,“掉頭,回去。”

阿東心裏忽然像大石頭落地似的輕快了些。他應了一聲,手上利落的握着方向盤轉了轉,汽車又重新朝着來時的方向駛去。

……

“大家今天的表現很棒!”宿碧環顧一圈,等看清這一群孩子高興大笑露出的缺牙時,又忍不住笑起來,打算今天暫時放棄某個原則,宣布道,“作為獎勵之一,今天每個人都可以吃一整塊糖,但是吃完記得要漱口哦。”

一時間孩子們又興奮地叫起來。

阿碧老師在吃糖上管他們管得好嚴格,根本沒有情面可以講。今天竟然可以吃糖,所有小屁孩都高興得不行。

“阿碧。”陳水章忽然湊近了,神情莫辨地壓低聲音問,“那邊那個人……你認識嗎?”

宿碧這才後知後覺,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遲疑着轉過身去,心口莫名其妙狂跳起來。

隔着不遠人來人往處站着個高大的身影,男人一手插在褲袋裏,一手小臂上搭一件西服外套。他站在那裏,目光沉沉地看着這邊。

或者說,看着她。

第 73 章

宿碧看過去的那一刻,正好與他的視線對個正着。

男人一雙眼黑白分明,目光裏有什麽東西讓她覺得透不過氣來。宿碧別開臉,回答陳水章剛才那個問題,“認識。”

得到這兩個字的回答,陳水章張了張嘴,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宿碧有些怔愣地看着面前某處發呆,按理來說她去了鹿陽,他也離開了洪城,民國這麽大,兩個人要再相遇談何容易。

然而他們就在她偶然一次來上海時陰差陽錯碰見了。

她心裏嘆息一聲,回過神若無其事地讓孩子們站好隊,盡力去忽視背後那束目光。一開始飛快的心跳已經漸漸平靜下來。

陳水章裝作無意地走了幾步到宿碧身後,隔斷了不遠處那人的視線。期間還湊近跟宿碧說了幾句話,等覺得如芒在背的時候他差點笑出聲來。

宿碧無意中看見他臉上隐隐得意的神情,忍不住疑惑道,“什麽事這麽開心?”

“……沒什麽。”陳水章臉一僵,他還以為自己掩飾的足夠好,沒想到還是被看出來。又怕宿碧再問,同時也不想再處于那人的視線範圍內,于是說道,“我們進去坐着等吧。”

宿碧本來怕孩子們在禮廳裏會吵鬧,但想了想還有好一會合唱會才結束,她也想避開宋懷靳,所以點點頭同意了。

等把孩子們從後門帶進禮廳後,她默默松了口氣。轉而又對陳水章說道,“你看着他們,我去給他們買糖,讓他們安安靜靜把合唱會看完。”

“我去吧。”他想也沒想就說。

宿碧笑笑,“沒事,我去。你看着他們。”說完沒等陳水章再說什麽,轉身就從後門出去了。

其實也是她想在外面走一走,從剛才起她心裏就有些發悶,就當作是散心了。

舉辦合唱會的飯店外就是一條繁華馬路,商鋪各式各樣,宿碧随便挑了一家走進去,仔仔細細看貨架上的糖果種類。目光随意晃過,一下就被一種包裝精致的糖果給吸引了目光。

那群孩子大概會很喜歡。

她擡手取下幾袋,正低頭打開錢包準備付錢時,餘光忽然注意到店鋪門口有一道身影伫立着,投下一片陰影。

宿碧本來下意識就要擡頭看過去,然而下一刻似有所感,手頓了頓,卻沒往門口看,很快又神色如常地拿出錢幣遞給掌櫃。

她動作有些僵硬,等拿了找零後就低着頭匆匆往外走。經過他身邊時甚至下意識屏住呼吸,腦海裏一片空白。然而直到她又走遠了幾步,宋懷靳也沒有任何動作。

這是要做什麽?

宿碧心神不定地往前走,很快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然後他便一直這樣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算了,不管了,不就是跟在自己身後走一段路?她快點回到禮廳就是。

正這麽想着,手裏攥着的紙袋卻倏的一輕,其中一袋糖果或許包的并不結實,忽然就這樣落了一地。宿碧整個人愣在原地,下一刻就懊惱起來。

怕什麽來什麽。

她蹲下身飛快地一顆顆撿起來想裝回紙袋裏,然而紙袋底部已經破開,糖塊因為做得精致所以個頭都很小,她也因此買了許多,包裝完好的其他袋子根本裝不下這麽多,原來的袋子也不能用。

宿碧面上波瀾不驚,然而心裏卻有些急。面前視線所及就是男人筆挺的西服褲腿與光潔的皮鞋,這會停着不動,只是視線卻直直落在她身上。

她垂眸,打算把地上的糖全部握在手裏,可她一只手根本握不完。

忽然,面前的男人動了。

高大的身影上前幾步後蹲下身,伸出修長白皙的左手,幾下就把剩下大半的糖果握在手心裏,他的手要大上許多,很快地上便一顆不剩。

“我幫你拿着。”毫無預料地,男人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

宿碧猶豫片刻,最後輕聲說了句謝謝。

兩人沉默着一前一後往禮廳方向走,明明是不長的一段路,她卻覺得不自在。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不過兩人上一次見面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三年,足夠改變太多。

宋懷靳跟着她一路走進後門。陳水章聽見動靜轉過身來,臉上的笑意僵了僵。

“阿碧,你……”

宿碧沒多說什麽,将手裏的糖都塞給陳水章後笑道,“分給他們吧。”說完默默轉過身,遲疑着看向宋懷靳,最終視線落在他左手上。

男人慢吞吞伸出手,張開掌心。

宿碧擡手去拿,不管如何小心,指尖還是會偶爾碰到他溫熱的掌心。她垂眸一言不發,盡可能快地将糖都拿過來,“……謝謝。”

宋懷靳用盡力氣才勉強克制自己合攏掌心,将她的手牢牢握住的沖動念頭。

“不用。”

坐着的一群孩子都有些好奇地看着這邊。

宿碧将糖握緊,上面還殘留了些他手掌的溫度,最多微微溫熱,她卻覺得像握了一塊燙手山芋。于是快步走到孩子們身邊,将手裏的糖發了下去。

“阿碧老師,那個叔叔是誰?”

宿碧頓了頓笑道,“是老師一個認識的人。”說完不等那孩子再說什麽,又壓低聲音道,“又有小朋友上去唱歌了,大家安安靜靜聽。”

認識的人……

宋懷靳心裏自嘲一笑。

他找了旁邊一個位置坐下,目光卻沒有放在臺上,而是一直盯着陪孩子們坐在一起的宿碧。她旁邊那個男人一直不時湊近了跟她說話,狀似親密。

宋懷靳總覺得他眼熟,垂眸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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