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級人士
雨下得很大,不要錢似的往地上砸,濺起的水花足有二十公分高。
許仕強斜倚在玻璃門後,嘴裏叼着一根玉蘭牌香煙。他的目光穿過淡藍色的煙霧和朦胧的雨簾,落在對面的娛樂會所——六月花上。
六月花是新近裝修過的,米黃色的外牆鋪滿了指甲蓋大小的霓虹燈。因為雨水的關系,霓虹燈變得模糊不清。受審美水平所限,看在許仕強的眼裏,就像是紅紅綠綠的顏料混在了一起,實在是欣賞不來。
項燕離家出走前,就是在六月花上班。
倆人結婚十年,育有一個七歲的女兒。日子雖不富裕,但也過得和和美美。在大齡單身狗橫行的年頭兒,倆人連上下班都在一起,從某種程度來講,也算得上是讓人羨慕的了。
所以,許仕強自然就想不明白了,項燕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學什麽離家出走呢?
當然,項燕在不告而別之前,留下了一封爬滿狗刨字體的信。
那封信,許仕強讀了不下八百遍,雖然他腦袋不大靈光,但也做到了倒背如流。
她說,她對不起他,但她不能再繼續過這樣的生活。她已經快三十歲了,已經錯過了太多的美好,是時候去追求屬于她自己的幸福了。
許仕強的表情有些扭曲,他深深地吸了口煙,接着緩緩吐了出來。
真他媽好笑,難道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并不幸福,難道是他拖累了她?又或者是他們的女兒拖累了她?明明是那麽溫柔的一個人,怎麽突然之間就變得面目全非了呢?
還是……他從未真正地了解過她?
然而,兩個人可是同床共枕了十年。不是一天,一個月,也不是一年。而是整整十年。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每次許仕強想起來,都覺得心裏難過得要命。仿佛有一把刀,在他的心尖上紮了一下。而且,那傷口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漸漸愈合,反而疼得越發厲害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仕強總算是平靜下來,內心的憤怒不甘漸漸轉為悲涼。他将煙蒂扔到地上,用鞋尖用力碾了幾碾。
這時候,手機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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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仕強掏出他古董級的諾基亞手機,屏幕上顯示着“張仁和”三個字。他按下接聽鍵,操着一口被劣質香煙熏壞的的嗓子說道:“張頭兒?”
電話裏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說:“強子啊,你現在忙着呢嗎?”
許仕強知道這是有活兒了,道:“張頭兒,什麽事,您就直說吧。”
張仁和先是嘆了口氣,接着才道:“哎呀,還真是有個麻煩事兒,博愛醫院的陳少華陳大夫,就是給我看腰疼病的那位,車子動不了啦,現在在北二環上呢,別人我不放心,辛苦你跑一趟?”
張仁和做汽修生意有三十多年了,絕對是個老江湖,說話做事都很有分寸。他知道許仕強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所以每次說話的時候都是用商量的語氣,讓許仕強不好意思開口拒絕。
許仕強看了眼牆上的挂表,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不算修車的時間,一來一回就得一個半小時。他想了想,說道:“張頭兒,您看這樣行不行?修好車,我就不回來了,直接去學校接樂樂?”
張仁和一疊聲地笑道:“行行行,你直接過去吧。我好長時間沒看見那丫頭了,周六日你帶她來,讓我好好兒稀罕稀罕。”
想到女兒,許仕強的聲音裏總算帶出來幾分笑意,“得嘞,那咱們可說好了,回頭我帶她過來玩兒,您老可別再不高興。”
張仁和的聲音板了起來,“說的這是什麽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行了,別貧了,你趕緊去吧,修好了車好去接丫頭放學。”
許仕強問清故障,記下陳少華的手機號,便挂掉了電話。回了休息室,就見吳彬、劉京陽和徐聰正在打牌。
吳彬二十出頭,長着一張娃娃臉,看上去就跟個高中生似的。他剛來半年,嘴兒甜,人也機靈,在許仕強手底下當學徒。
見了許仕強,吳彬先叫了聲師父,笑着招呼道:“師父,你替我玩兒兩把吧,老是輸,你給我轉轉運。”
許仕強彎腰拿了雨衣和電車鑰匙,連說帶數落道:“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啊,成天沒個正形兒。剛才張頭兒來電話了,我得出去一趟。”
劉京陽看了眼窗外,皺眉道:“現在去,外頭還下着雨呢。”
許仕強嘆了口氣,無奈道:“就是下刀子,也得去。你們玩兒吧,我出去了。”說着,穿好雨衣,提了工具箱,大步往門口走,“我修好車,直接去學校接樂樂,就不回來了,你們走的時候記得關窗鎖門。”
徐聰嘴裏啧了一聲,玩笑道:“真是事兒他媽,當我們三歲小孩兒啊。怪不得項燕要走,換了是我,我也得走。”
許仕強的臉色登時變了。他不是個惹是生非的人,但自項燕走後,他心裏就窩着一把火。別人不惹他,他也不好随便亂發脾氣。可眼下,徐聰的話就像是□□,一下子點燃了他心中的憤怒。
他冷着臉道:“你再說一遍。”
徐聰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當着吳彬和劉京陽的面兒,他又不好意思承認,只好梗着脖子道:“我說,項燕走就是因為你事兒太多。”
“你他媽再說一遍——”許仕強的臉漲得通紅,他一把扯下身上的雨衣,快步朝徐聰走去。
劉京陽先反應過來,他三兩步沖到兩個人中間,擋住許仕強道:“這是幹嘛,有話好好說嘛!”
吳彬也反應過來,一個箭步竄到許仕強面前,笑着攔道:“師父,氣大傷身,師父消消氣兒,消消氣兒!”
許仕強和徐聰都不說話了,互相瞪着對方。
吳彬看了眼挂表,嘴裏故意哎喲了一聲,苦着臉道:“師父,這都快四點了,張頭兒一會兒又該來電話了。再說了,你不是還要去學校接樂樂放學嗎,別再耽誤了。”
許仕強又瞪了徐聰一眼,這才冷着臉出了門。
出了仁和汽修廠,直接拐上了南二環。
此時,雨下的更大了。
雨水打在臉上,許仕強幾乎睜不開眼。他一手撐着車把,一手擋在額頭上,權且充作帽子。但雨水還是順着脖子往衣服裏頭灌,很快,上衣就澆透了,濕噠噠地粘在身上。
路上的車輛不厚道地飛馳而過,濺起的水花澆了許仕強一身。許仕強忍不住罵了聲操,心情更加惡劣了,連帶着對陳少華也不滿起來。
這孫子的車什麽時候壞不好,偏偏是這個時候。
等到北二環的時候,許仕強幾乎成了一只拔了毛的落湯雞。
他遠遠地看到馬路邊上停着一輛寶石青色的寶馬X5。他嘴裏啧了一聲,這色兒還真是騷包。不過,能開得起這輛車的人,張仁和還真是得殷勤着點兒。
許仕強把電車停在了兩米開外,快步走到寶馬車前,擡手敲了敲車窗玻璃。
車窗緩緩搖下,露出一張無可挑剔的高級人士的臉。
背頭梳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挂着一副金絲邊眼鏡,嘴巴緊緊抿着,灰色的西裝整整齊齊地穿在身上,看上去就像一臺精準而華美的機器。
可能,項燕心裏的完美丈夫就是這個模樣。
許仕強胸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嫉妒和敵意,看向陳少華的目光也帶着幾分不善。他故意将胳膊搭在車窗上,讓雨水順着車窗淌進汽車裏。看到陳少華皺起的眉毛,許仕強報複般地笑了起來。
“陳大夫?張頭兒,就是張仁和,讓我過來看看。”
陳少華低頭看了眼腕表,面無表情地說道:“從南二環到北二環,最多半個小時,你遲到了整整一刻鐘。”
許仕強嘴裏嗤了一聲,挑釁道:“陳醫生,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可以開豪車來去自如。你要是對我不滿意,可以打張仁和電話舉報我,就這樣。”說完,轉身往電車的方向走去。
靠在電車上,許仕強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燃了塞到嘴裏。
雨水淋濕了煙卷,抽起來有股發黴的味道。
這個時間點兒,張仁和不可能再派個人過來,陳少華也不可能再等上一個多小時。許仕強在賭,賭陳少華向他道歉。
他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不管對朋友還是陌生人,他都可以說是熱情而誠懇的。但不知道為什麽,見了陳少華,他心裏就燃起了一股邪火,而且一定要以這種方式發洩出來。
誰知,陳少華自始至終,都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許仕強覺得憋屈,就好像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等包裏的煙只剩下最後一根,許仕強罵了一聲操。他将煙塞到嘴裏,慢吞吞地來到寶馬車前。
寶馬車的車窗已經搖上了,從外面看什麽也看不到。
許仕強叼着煙又罵了一聲,讪讪地敲了敲車窗玻璃。剛剛的話放狠了,他現在冷靜下來,覺得似乎沒必要得罪這位。
陳少華搖下車窗,臉上看不出任何惱怒或者不耐煩的表情。
啧,還真是高級人士,喜怒不形于色啊。許仕強在心裏嘀咕了一句,他把嘴裏的煙取下來,輕輕吐出一口煙圈兒。
煙霧混合着雨點兒,一齊落到了陳少華身上。
陳少華皺了皺眉,腦袋不自覺地往車廂裏側了一下。
許仕強心情愉悅地笑了笑,他故意将腦袋往車廂裏探了探,以便嘴裏的劣質煙味兒能夠更方便地送到陳少華面前。“你這個人還真有意思,一聲也不吭,準備在這兒過夜啊。”
陳少華瞥了許仕強一眼,淡淡道:“你不是也沒走嗎?”
許仕強半趴在車窗上,深吸一口煙,扭頭将嘴裏的煙頭吐到地上,笑道:“我要是走了呢?”
陳少華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沒有任何波瀾,“我保證你明天就會失業。”
許仕強的忍功還是沒練到家,聽了這話太陽穴突突突地跳了起來,他嘴裏罵了聲操,惡狠狠地看着陳少華,威脅道:“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失身?”
陳少華上下打量着許仕強,從鼻子裏發出一個輕蔑的聲音,“就憑你?”
許仕強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若不還擊,他就真的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仿佛連項燕的離家出走,都是因為自己現在這一副孬種樣子。他眯了眯眼,啪的一聲打開車門,冷冷道:“出來!”
陳少華皺了皺眉,沒有動彈。
許仕強兇巴巴地盯着陳少華,咬着牙道:“不想弄髒了你的烏龜殼,現在就滾下來!”
陳少華勾了勾嘴角,露出迄今為止的第一個笑。
很快,許仕強就明白了那笑容意味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