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凰欲言又止,幾不可察地給了我一個你等着的眼神,對上財神卻滿臉和顏悅色,三言兩語間,與這位神仙互相道了新年好,收下他備下的年禮,将這尊神送了出去。

回來時,他仔仔細細查看門上貼的財神年畫。

看明白後,長嘆一口氣,問我:“錦覓,你是怎麽貼的年畫?”

“就是這麽貼的啊。”我随手捏了個招來咒,一張宣紙從案頭飛起,手一揚又是一個咒語,宣紙速速飛了出去,啪叽一聲貼在牆壁上,貼得那叫一個整整齊齊,牢牢實實。

這種小法術,堂堂水神自然手到擒來,我洋洋得意,拍了拍手,沖着鳳凰下巴一揚,意識是,幹得不錯吧?

鳳凰點點頭,給予充分的肯定。

他說:“不錯,貼得的确不錯。”

我更加得意了,只是持續不過一瞬,這得意僵在臉上。

因為我聽見了他後面的質問。

“你用招來術驅動財神年畫,附着上門時又添上了靈力,請問你這是要貼財神畫,還是招財神?”

“你不是說,要按人間界的做法過年嗎?這下可好,人家家裏初五拜了財神,咱們家裏財神拜了咱們,也是頗為新奇,與衆不同。”

“”額,這個,這個,與神同樂,與神同樂……”

我急中生智,篡改四字成語。

☆、上元,結緣

正月十五上元節,天人共求安太平。

人間界,天子下诏,解除宵禁三日,與民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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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樹銀花不夜天,風簫聲動魚龍舞。

我與鳳凰,帶着已化為人身的小樘樾,到鎮上來看燈。

人潮洶湧間,車水馬龍處,俱是歡聲笑語、濃情蜜意。

許多年輕男女,都想在這燈火闌珊裏,覓得有緣人。

尤其是那小橋流水之處,柳暗燈明之下,更是才子佳人們驀然回首,心心相許之地,去的人格外多,我和鳳凰站在遠處見此盛景,識相繞路走遠。

柳岸也就罷了,頂多打擾到鴛鴦們互訴衷腸。

那小橋上一下子湧進這麽多人,摩肩接踵的,有甚風景好看?

我都替那橋上的人擔心,也不怕把腳下的橋給壓垮了,盡數都跌進水裏。

小孩子天性活潑,喜愛熱鬧,樘樾跟着我和鳳凰隐居林間,平日裏連個串門的人都少,對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實在是清淨了點。

我心有愧疚,趁着過節,要他爹爹放他功課的假,帶他來見識一下撲哧君說的人間四大美事,吃喝玩樂。

果然,樘樾如鳥入叢林,這也好奇,那也新鮮,東摸摸西瞧瞧,對街邊各種小吃食躍躍欲試。

他種族随了鳳凰是只鳥兒,性格倒是随了我,跳脫随和了點,不似鳳凰那般心思缜密、驕矜自持。

無論是身為天界的二殿下,還是魔界的魔尊陛下,鳳凰皆是運籌帷幄、決勝于千裏之外,唯獨遇到與我有關之事才方寸大亂,差一點滿盤皆輸。

他明明是仙人之資,因為對我的愛意深重,險成魔障。

難怪人間有言,惟聰明生意見,意見一生,便不忍割舍。

往往耽于愛河欲海者,皆極聰明之人。

以我為界,畫地為牢。

無論天上,地下,還是人間。

佛言:妻子舍宅,甚于牢獄。

牢獄尚有散釋之期,妻子卻無遠離之念。

鳳凰說他就願意做一介凡夫,情愛于色,無憚驅馳。哪怕有虎口之患,亦心存甘伏低,投泥自溺。

聽聽他說的這話,因為我,這九霄六界裏唯一的一只鳳凰,終歸是得不了道,不得入上清天了。

從鳳凰涅槃被我誤認為是只烏鴉,撿回家的那天起,他的道大概就在我錦覓這裏拐了個彎,以我為中心畫了個圓,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

罪過?不不不,我很得意,志得意滿,心滿意足的那種。

我們之間不談虧欠的。

我和他,已歷經幾世情緣,皆執迷不悟,再來個幾遍,也絕計悟不出個斷情絕欲來。

一世的執着如淵,漸入死亡的沿線,我親手殺死他,他錯手害死我;一世的執着如塵,徒勞無功而返,未等他得勝而歸,我便完成歷劫先他而去,由他為我殉葬;一世如淚,我是滴入他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飛散。

為避情劫而服隕丹,不懂情愛造成彼此的誤會和抱憾,可謂是向生而死。

因情深刻骨吐出隕丹,明了情為何物,心之所屬,才願意以一己之命化解他與潤玉之間的結怨,免了六界生靈塗炭,也因此得了福緣,又修來了終能相守的此生此世,可謂向死而生。

生生死死裏,天道無常。

凡人、神仙、妖魔,太上忘情如潤玉也好,瘋魔癡傻如穗何也罷,又或者如撲哧君般花叢中過而不留情,如狐貍仙般閱盡世情而身不染情,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道上。

即使是神仙,誰又能真正超脫,不再執着于自己的執着。

哪怕是牢獄,只要是能在一起,我倆皆優哉游哉,樂在其中。

最好的年景莫過于此時,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上元節不僅燈好看,人好看,還有花好看。

只是,此花非彼花,不種在地裏,而是開在天上。

明明滅滅間,姹紫嫣紅開遍,襯托得地上的人們臉上、眼裏濃情蜜意更盛,璀璨又迷離。

這花,是節日煙火,煙花朵朵。

我和鳳凰駐足,攜手并看這美景,我們在人潮人海中與其他人并無甚不同,都在仰望夜空,祈禱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亦同。

沒有辨色之力,其實煙花在我眼睛裏看見的只是些形狀散開的光點。就如同這街道兩邊懸挂的燈籠一般,是紅是綠,是黃是紫,我都只能看個輪廓,分不出細節。

以至于在挑燈籠時,攤販問我要紅鯉魚的,還是綠鯉魚的時候,我呆愣了一下,答了一句:“不都一樣嗎?”

鳳凰面上一僵,複而帶笑,輕聲說:“我來。”

然後欺身上前,取了一盞鯉魚燈遞給樘樾,故意大聲将顏色說了出來:“你娘最喜歡鳳凰燈,當然是要挑和鳳凰一樣的紅色。”

“沒錯,”我摸上樘樾頭,斷章取義:“我最喜歡鳳凰了。”

這麽一說,鳳凰笑得春風滿面,幾乎要讓人醉倒在他這刻的溫柔俊美裏。

一旁的小販看看鳳凰,再看看我,也是失神看呆。

臨走時居然連燈錢都不肯收了,還稱贊我倆說:“像公子與夫人這般容顏,這般相配的,小人真是前所未見,想必天上地下也只此一雙。”

“你很有眼光。”鳳凰被這馬屁拍得滿意,丢下整錠金元寶,一手牽檀越,一手攬住我走了。

失去辨色之力我不在意,但是鳳凰我是知道的,他心裏還在介意這點。

不然,僅管此刻是吉時佳節,四周俱是歡顏笑語,他眼眸中的煙花開得絢爛,暗得深沉,連攥住我的手也捏得格外緊,都要将我捏痛了。

除了晚上将我搓圓搓扁時,他平時哪裏舍得将我弄痛。

好吧,其實晚上那……呃,也不能說是痛。

他必定是此刻心裏,難過得不再如同平日裏那般小心謹慎,才用了這麽大力氣。

我明白他心中定是有所失落,面上不顯,任由他将我手握緊又慢慢放松,複而柔軟溫暖。

樘樾手裏提了鯉魚燈,一路舍不得放下,從東市走到了西市,又轉到了北市,遇見一個金魚攤,被吸引過注意力,蹲下将鯉魚燈放在一旁,不走了。

這孩子,因為真身是只水鳥白鷺,喜歡吃魚兒,喜歡釣魚兒。

如今,又對撈魚兒感興趣了。

指不定哪天,他就要開始養魚了。

模模糊糊裏,我感應到了什麽,神仙的感應總歸和宿命有關,腦海裏浮現出鳳凰那句:

“我真身是只鳳凰,素常愛吃果子。”

難道……小樘樾的情緣,要落在魚龍族?

我若有所思,鳳凰見我神游方外,連忙問我怎麽了。

“沒什麽。”我笑笑,不做解釋。

情愛一事,算計總歸落了下乘,當年我服下隕丹是如此,潤玉為了我挑起天魔大戰也是如此。

無須庸人自擾,天意之下避無可避,該是誰的就是誰的。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是緣就結緣,是劫就應劫。

我和鳳凰只要将他教導好,多多積善,将來他自有福緣。

樘樾蹲在地上,用細小網兜撈了片刻,從大盆中撈出一條病恹恹的金魚。若是尋常人,肯定要和老板換一條活蹦亂跳的,他倒是不介意,連鯉魚燈也不要了換我提着,金魚用小魚缸裝盛着,捧了一路。

我見他這副心愛的樣子,以為他要将這魚帶回家養起來,悄悄使了個法術,解了金魚身上的病厄,免得還沒到家,這條魚就肚皮一翻魂歸西天,惹得他失落神傷。

誰知他路過偏僻小徑時,竟是直奔河岸,要将那條小金魚放生。

“那麽小一個盆,你肯定游得憋屈吧,所以才游不動被我撈了。”樘樾說着,就要将手中魚缸翻覆,連魚帶水一起傾倒入河。

“原來不是要帶回去吃啊。”鳳凰在一旁插了句嘴。

我只以為樘樾要養魚,他這當爹爹的以為兒子要吃魚,兩個人都沒猜對。

“吃?這麽小怎麽吃?”樘樾随口答道,放生的動作卻停了下來,又說:“也對,我還沒有吃過金魚,将它放回河裏,養肥了再吃。”

說着,右手一點,竟然給那條魚兒輸了上百年的靈力,正好是今年除夕夜裏,鳳凰給他包的靈力紅包裏蘊含的靈力數量。

這孩子倒是真大方,給靈力的氣魄這點,随鳳凰……

“你是我放生的,你身上有我的靈力,即是我的魚,等你長大了我再将你撈出來吃了。”

說罷,放魚歸水,江河湖泊,它哪裏都去得了。

我和鳳凰相視而笑,忍俊不禁。

我在心裏感嘆:小樘樾啊,你知不知道,你給了這條魚上百年的靈力,它就踏上了修煉之路,從此成了精靈。

可當不得普通魚吃咯……

幾百年後,樘樾每每在河邊釣魚,總有一條笨魚咬上魚鈎,迫不及待的希望他将它釣走。

那時樘樾已長成少年模樣,道法初成,知道這條魚是精靈,吃不得、養不得,一次次對它說你太小了、太瘦了、肉太不好吃了,一次次将它放過。

千年後,又是上元節,一位花容玉貌的姑娘身着紅衣,似乎連路都走不好,在小橋流水之處一路行得跌跌撞撞,正好撞在手提鯉魚燈的樘樾後背上。

樘樾一回頭就呆愣住,他說當時他覺得,她身上的味道好聞極了,時間、世界,都瞬間停頓了一般。

味道!一只水鳥愛什麽味?當然是魚味!!!

樘樾,終歸還是吃了當年他想養肥的那條魚。

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時,果然是有情人的好日子,好地方。

☆、四季俱全

回到家已是子時,樘樾仍興奮得精神抖擻。

畢竟這晚,他經歷了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看火樹銀花不夜天,第一次觀人間煙火,第一次撈金魚。後來他又找到一個第一次,這晚也是他和他媳婦第一次相遇。

真是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

鳳凰下廚煮湯圓,我和樘樾在院子裏日常聊天。

“今天開不開心呀?”我笑眯眯地問,将樘越的鯉魚燈籠懸置于門外。

“開心!”樘樾重重點頭。

“煙花好不好看?”

“好看!”又是一記點頭,他繼續道;“就像魔界的極光一樣,很是漂亮絢麗。”

極光?忘川河那裏獨有的風景?

一定是和鎏英的女兒一起偷偷溜去看的,若是鳳凰在場,那必定我也在。

樘樾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洩露了秘密,捂住嘴,在我耳邊輕聲說:“不要告訴爹爹,不然他又得罰我抄梵天咒了。”

我連連點頭,統一戰線。

這可惡的梵天咒,禍害了我,又繼續禍害我孩兒,每每被鳳凰拿來當作樘樾平時犯錯的教材。

而且每當我在場,鳳凰說完罰抄梵天咒多少遍後,總要掃我一眼,害得我脊背發涼,總覺得當年背書的時光又在我身上輪了一遭。

何其可怖,何其可怖……

“娘親!”

我正轉身準備進屋,樘樾突然又喊了一句。

“什麽事?”我問他。

“煙花好看,極光好看,但是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比這好看許多倍的美景。”

“什麽美景?”我以為他看了什麽游記一類,結果他回答了一個,我好久沒有去想起的詞語。

或者說,是我刻意想不起……

“春華秋實啊,爹爹說,那是世界上最動人的美景,無與倫比。”

春華秋實!!!

過去種種,排山倒海,翻來覆去。我呆愣在原地,一時沒接上他話,然而他無需我接話,提了個要求。

“娘親,能不能讓我看看,春華秋實的樣子。”

“可是,可是……”我哆哆嗦嗦,話都快說不清楚:“春華秋實已經沒了啊……”

“沒了?怎麽會沒了?爹爹說在你這。”樘樾急了。

“這個,”我不好意思說自己和鳳凰吵架賭氣,将春華秋實給捏碎了,畢竟這種自殘近乎腦殘,換成現在的我是萬萬不會做這種事情了。我用一種折中的方法告訴他:“那枚春華秋實,娘親一不小心,把它弄壞了。”

“還能修嗎?”

“不能。”我搖了搖頭,都已經灰飛煙滅了,哪裏還能修。

“那還能做嗎?”檀越很關切,似乎對春華秋實憧憬許久。

“能倒是能,”我遲疑地答道:“但是,有點麻煩。”

“什麽麻煩?”

“額……檀越,”我終于決定還是告訴他實話,免得他日日纏着我要,這孩子執着這點随我和鳳凰誰都一樣。

“這春華秋實,乃是娘親真身所化,你也知道,娘親真身是一朵六瓣霜花,當年為了那枚春華秋實,娘親的真身只剩下了五瓣。如果是五瓣還好,還像朵花的樣子。若是再取一瓣做一枚,那娘親的真身就變成四瓣,都會不成花樣,被認成四葉草了。”

啪嚓!身後傳來瓷器破裂的聲響。

我循聲望去,是鳳凰立在門前,他一雙鳳眸望住我和檀越,見我看過來,呆愣了片刻,眼神一閃,低頭看向地上碎裂的瓷碗。

白白的芝麻湯圓撒在地上,沾了塵土,吃不得了。

我心裏可惜,這還是我今下午和鳳凰一起做的,裏面的餡料是鳳凰拌的,糯米粉是我揉的,就連小檀樾跟着也搓了兩個團子。

這下便宜土地爺了,火神水神親手做的湯圓。

啧啧,也不知道他敢不敢來吃。

“檀樾,過來。”鳳凰伸手招呼。

等兒子走過去後,他喉頭微哽,輕聲說:“你先進去睡覺,湯圓爹爹明早再給你煮。”

檀樾向來乖巧,尤其聽他爹爹的話,若是我喊他去睡覺,他可能還會撒嬌拖延一會,爹爹吩咐不敢不從,很快便進了屋。

院子裏只剩下我和鳳凰二人,天地俱靜,适合談情說愛,或者了結一段心中遺憾。

這場景似曾相識,這表情也似曾相識。

有多久沒有看到過了。

我見過各種各樣的鳳凰,志得意滿的,目下無人的,情深義重的……

最讓我難過的樣子,便是他面無表情,任我聲聲哀求卻無動于衷,使我覺得自己罪無可赦,面目可憎。

但最讓我心疼的,是眼前這種。

我們人間歷劫,他和我同入棺木,一句句告白,對我說:沒想到最後,竟是我為你殉葬。

我以身殉了這天地之劫,元靈消散,留他跪在原地痛呼,留他徜徉忘川悲泣。

後來,後來我化為他眼中一滴淚,使他瞬間由希望轉而絕望,得而複失,雙手捧住空氣,哭得像個孩子。

他在我面前死過一次,我在他面前死了三次。

他用了三年尋我,用了五百年等我,其中心酸苦楚,從不言說。

鳳凰,你早已原諒了我。可是你,原諒了自己麽?

我們彼此不提,是因為還在痛吧。

對我而言,是那一刻置身春華秋實美景之中,看見他用鳳凰花向穗禾求婚,又将定情信物退還于我,一氣之下痛傷自己的五內俱焚,哀莫大于心死。

對他而言,是那時不信我,不聽我解釋,甚至将送與我的瞏帝鳳翎負氣毀去,以至于步步踏錯,終成情劫的離散。

我不怪他,那時一切種種,皆非情所願。

我真的,只是有一點,一點點的痛罷了。

但是我知道,現在若是我還有一點痛,鳳凰的痛一定甚我千倍百倍,因為我又再次看到他的眼淚。

鳳凰哭了,眸中淚光點點,臉頰淚痕明晰,肯定不是因為月色太美,以至于眼波流光的緣故。

他一步一步,極緩慢地走向我。

好像腿上生鉛,身上無力。

以至于走到我面前,居然腿一軟,帶着我一起跪倒在地上。

他環住我,我才知,他竟是在發抖。

吓到我了,鳳凰你抖什麽抖,在怕什麽?

我連聲喊他名字,他先是不答話,抽噎聲卻愈發在耳邊清晰。

終于,他還是回應了我,聲音幾成氣聲。

“錦覓。”

“嗯。”

“錦覓,”他将我抱緊,輕聲說:“對不起。”

這是我們重逢後,他第一次說對不起。

不是因為他過于驕傲不肯認錯,而是平日裏,實在對我足夠好,将家裏照顧得細致周到,沒有任何說這句話機會。

等我的五百年裏,他是怎麽過的?

他一個人住在我們住過的屋子裏,砍柴、生火、做飯。

遇見他覺得我會喜歡的吃食,就一遍遍練習,等我回來的那天做給我吃。

他彈的曲子,一遍又一遍的鳳求凰,都是給我的,可是我聽不到。

他也畫了我們過去種種,在痛徹心扉裏靠着回憶去支撐未知。

我挺不喜歡“對不起”這三個字。

先是我追在他身後求他原諒,說對不起;後來是他上天入地尋我,幾百年裏等我,在悔恨裏說對不起。

我們說這幾個字,說得夠多,夠膩了。

我掙開他懷抱,急急搖頭:“鳳凰,沒有,沒有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春華秋實是我自己太傻,那時太沖動,才毀去的。”

和你,和你沒有關系。剩下的話被我咽了進去,怎麽會沒有關系?大概我最介意的,還是他将春華秋實用作向穗禾求婚,哪怕現在明知道當時那場婚事是假,依舊介懷于心。

他低下頭,仿佛不敢看我,又将我一只手握入兩手之中,好似怕我會因為他接下來的話走開。

“自從我倆重逢,我就想将春華秋實拿回,那是我倆的定情信物,将它還給你,我後悔至今。”

…………

“可是你不主動給我,我就不敢要,因為那件事确實是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原諒我。于是我想,也許有一天你高興了,或者我做得足夠好了,你又會将春華秋實送我,這樣我便能将瞏帝鳳翎再贈予你。”

“瞏帝鳳翎?”我聽到這幾個字,雙手反握住他手:“它還在?”

“在。”鳳凰點點頭。

我滿腹酸楚頓時得到了撫慰,原來它還在,鳳凰終究沒有忍心将它毀了去。鳳凰将瞏帝鳳翎掏了出來,金光流轉,果然是它,我開心得一把奪下。

我的老朋友,你還尚存,真好!

見我滿目欣喜,鳳凰淚中帶笑,繼續說了下去。

“我等了這麽久,我們倆連樘樾都有了,你還是沒有将春華秋實給我,于是我忍不住,故意告訴樘樾春華秋實的事情,要他去問你。誰知道,它竟然已經早就不在了。”

想到當時以為覆水難收,四季難全,我心中也是悵然,放下瞏帝鳳翎,低聲回答道:“是呀,不在了。”

他見我面上難過,複又抱上來,依舊是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那竟然是你真身所化,那天你離去,霜花是紅色的,我竟是沒有想到這層,若是想到了,也許能對你多一點信任,明了你心意。”

…………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夠了!”

我再次掙紮開他懷抱,面色凝重,鎮重告誡他:

“鳳凰,不要再說對不起了,我們都不要再說這幾個字了。”

…………

“我們不是說要重頭開始嗎,過去的我們到底誰欠了誰,不需要再一筆筆、一次次去算賬去計較了。”

…………

“難道,你真的要我再掰下一片真身,再做一片春華秋實給你,你才不介意它沒有了的這件事情嗎?”我假裝生氣,一副若是你不相信,我就掰給你看的架勢。

鳳凰永遠對我難以招架,一聽我這樣說,連連說不,生怕我真的再造出一片來。

見他驚慌失措若此,失魂落魄若此,我心中不忍,終于剖白心跡:“我原本是有一點介意,介意你拿它去向穗禾求婚,你怎麽可以,可以這樣做。可是我現在好了,只要你把瞏帝鳳翎還給我,我就原諒你。”

“好好好,它本來就只可能屬于你。那一日若不是和我心意相通,知我對你下不了手,它也不會執意護住你。我那麽做,其實是在故意氣你。”鳳凰連忙答應。

“恭喜你,成功了。”我白了他一眼,那一日我心神大傷,恍恍惚惚中,見他執意要毀了瞏帝鳳翎,便以為真的毀了。

還好,還在,這可是個寶貝。

春華秋實沒得送,瞏帝鳳翎又回到我手上,終歸還是我得了實在。

我迫不及待地将寰谛鳳翎插在發髻上,也不管待會上床睡覺就要将這發髻給散了。

長發三千絲,鳳翎世無雙。

以你這無雙鳳翎,挑動我三千情絲,結成發髻,生生世世為夫妻。

春秋是年華,夏冬是你我。

春華秋實雖失,只要你我在一起,渡了這覓得安寧的年華,便仍是四季俱全。

現世安穩,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萬幸有你在我枕邊,在心上……

☆、黃粱一夢如所思

自從知道狐貍仙想拐我到天界,去太上老君處試他新煉的絕情丹,鳳凰就再三強調,萬千囑咐,決計不可吃他給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面前一顆丹藥,晶瑩剔透,雖然色澤我辨別不清,但是氣味芬芳、光華暗蘊,應該是顆好藥,不是鳳凰說的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此藥名為太虛丹,據說已是世上僅存的最後一顆。

雖然稀少,卻無甚大用,不能用來轉死回生,亦不能配合修煉體悟天道增長靈力,不過用來太虛一游、黃粱一夢而已。

之所以只剩下一顆,是因為其中一味藥,用的是産自夢界的黃粱米。

夢界、冥界,乃六界之中最為神秘之地。

冥界尚有處可尋,魔界有一忘川,通向的即是幽冥之地,只是生魂去不得而已。而這夢界,管你是仙是魔,是生魂還是死靈,未得機緣,無處可尋。

魇獸之所以稀少珍貴,亦是因為它本來自夢界,不知是何緣故迷失走丢到天界,被潤玉所捕捉到。據說這用來煉太虛丹的黃粱米,也是和魇獸在當時一并被找到的。

狐貍仙将丹藥交給我時,神秘兮兮地說:錦覓,雖然你在這現世不辨五色,可是夢入太虛,應該還是可見五彩斑斓、繁花似錦的。我在太上老君處一見到這丹藥就想起了你,你要不要試試?

我歡歡喜喜收下,心心念念期待,準備将丹藥今夜裏服下,不是想看繁花似錦、五彩斑斓美景,只是想看看,不是黑白兩色的鳳凰。

彩色的鳳凰,的确是比黑白的要好看的,我都有多久沒見過了?當年他頭發的黑是怎樣一種黑,和若含星辰的眸那種黑有什麽不同。他唇上的紅又是怎樣的,和臉頰處的紅在如玉面龐上暈開是怎樣的仙人之姿,夭夭灼灼。

鳳凰,本就有赫斯之威,應該光芒淩利,使人不能直視。猶記得當年我們凡間歷劫,他一身紅裝華服,長袍曳地,眉目間鋒芒畢露,好看得我即使服用了隕丹,一顆心也噗通噗通跳個不停,直道是個妖孽,容顏可堪禍水。

只是如今為了我,只肯穿深色衣裳,若我無五彩斑斓,他亦光華內斂。

過去種種,釋懷了便如同輕塵飛散,沒有釋懷的,便依舊在歲月中有它的重量,不為此心傷,行為卻為其所亂。

若不是這樣,在我家下廚房的,應當是我,不是鳳凰。

若不是這樣,每日早上起床給我家小樘樾穿衣搭配的,也應當是我,不是鳳凰。

他已盡力補全遺失,将生活一一打點顧好,我心中無所抱憾。但若是,若是再能看一眼彩色的鳳凰,我還是會很開心,很願意的……

只是,這夢要做得與鳳凰有關,還需一味藥引,與所夢之人血肉之軀有關,最方便取到的就是頭發絲了。

這個好辦。我早上起來,掏出梳子主動給他束發,可是平時梳頭發時沒注意,刻意去梳的時候才發現,鳳凰鳥兒果然是天賦異禀,平日裏不做保養毛發也油光水滑,我一遍遍梳,硬是一根頭發絲都沒落下。

梳得太久,鳳凰已經失去耐心,再三催促了。

我心一狠,手指上一使力氣,鳳凰頭上也敢拔毛,揪下一根頭發來。

他當然不可能一無所覺,身上一顫回過頭來,眼神中半是疑惑,半是詢問。

我嘿嘿幹笑,舉起木梳,将鍋甩給梳子。

“這梳子那日摔了一下,越來越不好使,上面都有木刺了。”

嘿嘿……嘿嘿……

鳳凰眼眸半合,似是不信,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來質問我,只不過是掉了一根頭發,自然不會和我斤斤計較,搖搖頭評價了句笨手笨腳,索性自己拿過發帶快速将頭發束好,起身去給小樘樾穿衣去了。

這天的白日過得格外漫長,因為我太過期待,時而走神,鳳凰見我魂不守舍,問了兩次後就差将我撂到床上好好談心。

終于漫漫長夜臨至,我将那根青絲燃為灰塵,與那太虛丹一并化入水碗中,一口飲盡。

進入卧室,鳳凰仍是沒有就寝,見我進來喚我早些歇息。

當然要早些歇息,我要早點看到彩色的鳳凰。

十指相扣,并入夢鄉……

鳳凰啊,我去夢中尋你。

恍恍惚惚,茫茫渺渺,身如飛絮,猶入混沌。

先是跌入黑暗,又逐漸被光亮刺激得睜開眼睛。

只是,雖有光亮,周圍環境依舊昏暗黑沉。

狐貍仙說的對,若是入得夢界,太虛一游,我是能看見顏色的。這地界雖然不怎麽亮堂,卻眼熟得緊……

身旁是幢幢商鋪,街道上妖怪來來往往,身上穿的衣服要麽豔麗要麽暗沉,女子一個個濃妝豔抹絕無寡淡清雅之态。我初到此地,正茫然思索該往何處尋鳳凰,有一位身材矮小的妖怪捏了幾只尾巴,湊過來對我說:

“這位妖娘,要不要買尾巴,我這裏各種尾巴都有。”

這場景似曾相識,我脫口而出:“有沒有耳朵?”

“有有有,”小妖連聲答應,又掏出幾對耳朵,我見到其中一只耳朵是兔耳朵,恍惚中想起了什麽,喏喏道:那只耳朵,可是照着那廣寒宮玉兔的耳朵變的?”

“妖娘好眼光,好見識。”小妖要做生意,将耳朵遞過來:“要不要?妖娘如此美貌,可以打個對折。”

我知道了,我知道這是哪了!!!

這是魔界,是我和鳳凰第一次從忘川渡口坐船而來,為抓窮奇,住宿的那條街上。

那麽此時,鳳凰是不是就在那幾日我們住宿的客棧裏?

我提起裙擺、加快步伐,急急往記憶中那處尋去。

鳳凰這是夢到了當年之事,做了一個所見夢?

還真是夢回千年,但願他在那間廂房中等我。

我飛跑至客棧中,打開房門,裏面卻空空如也,一個人都沒有。鳳凰不在房中,那會是哪裏,難道是抓窮奇去了?

我慢慢思索,從樓上踱步而出,轉至樓梯拐角處,見一人站在院中花樹之下,轉過身來。

夭夭灼灼,其色如春華絢爛。

我瞪大眼睛,這是……鳳凰……

彩色的鳳凰!終于找到他了!!!

急急奔去,兩手抓上他手臂,開心地說:“原來你在這兒,我總算找到你了。”

鳳凰顯然受了一驚,表情瞬而平靜,卻頗為冷淡。

“咋咋呼呼的,找我做什麽?”

“看你啊!”我綻開笑顏,兩眼放光,面前之人雖然日日在我面前,卻只剩黑白兩色,我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好看他了。即使記憶中仍然記得那時的模樣,又怎比得上親身所見,這麽的,這麽的清晰鮮亮……

我得仔仔細細瞧,一眼,片刻,都不能漏掉。

不自覺間,我雙手捧上他面龐。

他卻頗為不自然地向後退了一步,躲開我雙手,似乎又受了驚吓。

“你要幹什麽?不是跟你說了,在這魔界你就扮成我的侍女,你這樣做成何體統?

侍女?體統?

我明白了,既然這是鳳凰的所見夢,是那時我們一起去尋窮奇的事情,那夢裏的他記憶還停留在天界二殿下之時,我頂多不過是他身邊的小書童,他只當我是顆葡萄。

原來不僅是彩色的鳳凰,還是只情窦初開的鳳凰。

我心中玩興大起,可要好好捉弄一番。

但鳳凰是何許人也,哪裏是我一顆果子對他動手動腳就能吓到的,很快拿出他殿下威儀,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道:

“你有何事,直說便是,不要亂摸。”

“鳳凰。”

“嗯。”

“你真好看。”

如此直白,對象又是我,饒是鳳凰也扛不住,他面頰微紅,輕咳一聲:“這個本殿下知道,但是你這樣看着我,還是不大得體。”

一邊說着,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叮囑道:“你以後,切不可看見覺得好看之人就這樣撲上去,更不可這樣癡癡傻傻看着對方,以免引起誤會。”

“誤會?沒有誤會。我就是想看鳳凰你啊!”此時的我,下意識答了實話,沒管鳳凰根本不知,他面前的錦覓記憶和他有千年時差。

他一愣,有些期待,又有些緊張地,輕聲問我:“錦覓,為什麽想看我,就因為覺得我好看嗎?”

“因為,因為我心怡于你啊。”我笑嘻嘻地向他剖白心跡,看他是否會被吓到。

果然,鳳凰這次不是鳳凰,而是呆若木雞了。

我乘勢追擊,将猛料一并下了去。

“鳳凰,我心怡于你,歡喜你,我愛你”

…………

“我和你要一直在一起,生生世世為夫妻,” 說到這,我猶如福至心靈,突然想起某日他的話,于是拉住他手,滿眼皆盛深情,望着他繼續說道:

“給我個機會,哪怕歲月混沌,洪浪滔天,我也會緊握你的手,不離不棄,共赴鴻蒙。”

…………

表白完,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動到了,心中竊竊歡喜,不怕鳳凰不中招,我要看情窦初開的鳳凰害羞是什麽模樣。

可是鳳凰是何許人也,即使害羞哪裏那麽容易被我輕易取笑到,他一把将我抱入懷中,連聲說道:“我也是,錦覓,我也是,我也願意……”

說好的情窦初開呢,說好的羞澀稚嫩呢,這鳳凰竟是從來沒有過矜持,一直都是這麽直來直往的熱切麽?

我從他懷抱中掙紮出來,念他:“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的,這麽的……”

“什麽?”

不害羞,我在心中腹诽。但是不敢直接這麽說出來,看來即使是在夢裏,即使是只青澀的鳳凰鳥兒,我這顆果子也是敵不過他的,何況剛才我向他那麽表白,在他聽來不害羞的人應當是我才對。

“說啊,我這個人,怎麽了?”鳳凰催促道。

罷了,罷了,我這顆果子和他一只鳥兒比什麽臉皮厚,還是好好哄他吧。

“你這個人,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對我最好,我最喜歡了。”

我主動回抱住他,将頭擡起,正看見他眼中滿眼寫滿寵溺溫柔,容貌顏色之好看,我都快要沉醉其中不願這夢醒了。

他慢慢将頭低下,吻了過來……

恍恍惚惚,茫茫渺渺。

身體又變得輕如柳絮,緩緩上升。

我這是要,夢醒了麽?

我如同飛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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