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山（一）
是夜，月色明亮，天高氣清。城郊的小路上，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年正提着盞不甚明亮的燈籠緩緩前進。
今日城北張財主五十大壽，謝風飛受了邀請去吃酒，美味佳肴，聽曲看戲，賓主盡歡，一直到三更天的梆子敲響，才散了宴席。
謝風飛遠遠地就看見了自家那一看就很窮的小閣樓，來輕快的步伐，卻突然變得緩慢了些許，甚至還不由自主地嘆起了氣。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晚回去過了，更何況白日裏他走得匆忙，忘了跟家裏那夥“人”說這件事，還不知道待會他們會怎麽鬧呢……
一想到這裏，謝風飛就覺得腦袋裏像有幾百個小人在打架，腦仁生疼。
不過該來的遲早會來，還沒等他思考出個眉目，這腳就已經不聽使喚地走到了家門口。
謝風飛又是一聲嘆息，最終還是硬着頭皮推開那斑斑駁駁的灰色房門，走了進去。
此時，屋裏靜悄悄的，一片漆黑，似乎沒有“人”在的樣子。
謝風飛從門縫裏溜了進去，然後迅速關上門，輕咳了一聲，道：“我回來了。”
然而好一段時間過去，屋子裏依舊是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聲音應他。
謝風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走到桌前點亮了一盞油燈，然後将自己背上那沉重的包袱“哐當”一聲放在了桌上，還故意抖了抖，這才給自己倒了杯水喝。
果不其然，片刻後，不甚明亮的屋子裏突然間亮起了一團碧綠的鬼火，一個孩童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風飛哥哥，你回來了？”
緊接着，接二連三的鬼火開始亮起。
“謝風飛！你今天為何回來得如此晚？！是不是背着我們去吃好吃的了？”
“風飛啊，以後晚回家前告訴我們一聲，否則我們會擔心你的。”
“小謝，今兒個給我們帶了什麽好東西回來啊？”
……
Advertisement
聽着這叽叽喳喳的聲音，謝風飛的頭更疼了。果然，這群家夥都只想着他帶回來的東西，根不是想他謝風飛這個人！
謝風飛心中憤憤不平，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将那沉甸甸的包袱打開了。
他們終日困在這狹小的地方，想看看外面的東西，聽聽外面的事也實屬正常。
“瞧你們說的，我哪能自己去吃喝玩樂呢？當然是給你們買東西買到這麽晚的啊！”
“你就吹吧你！這個時辰，集市早就關了。”一團鬼火突然化成了一個身形虛幻的絡腮胡中年男子，他浮在空中，目光迷離，開始回憶往事：“想當年我還活着的時候，京城那最繁華的……”
“淩風哥，別想當年了，”謝風飛飛快地開口，打斷了中年男子的話：“你那都是前朝的事了，咱們新朝變化可大着呢，我說還有集市，那自然就是有的。”
謝風飛一邊說一邊從床下拖了一個大鐵盆出來，開始架柴火。淩風是一百多年前死的，不知道是不是時間太久遠，他又不願意忘記自己活着的時候發生的事，所以最愛做的事，就是回憶過去。只要他每次一開始“想當年”，沒兩三個時辰是說不的，所以謝風飛非常機智地打斷了他。
沒錯，謝風飛家裏的這些“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都已經死了。
謝風飛無父無母，從能記事起，他就已經是一個人了。按理說，身世悲慘的謝風飛，應該活的很痛苦，但實際上他卻沒痛苦到哪去。錢雖然不多，但勉強夠用，吃的穿的不多，但也不是沒有。
這一切，全賴謝風飛生了一雙好眼睛。
他能看到那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這一屋子的鬼魂。
正所謂有門手藝，不愁吃穿，謝風飛正是憑着這雙眼睛以及一些運氣，當起了收鬼大師，哪裏有厲鬼作祟他就往哪裏鑽，然後天天跟在厲鬼身後，叽叽喳喳地勸人家放下仇恨，早日轉生。
還別說，謝風飛別的不行，臉皮倒是不薄，一來二去，還真有厲鬼被他煩得受不了，一怒之下，轉世投胎去了。
受了這次的鼓勵，謝風飛便開始走上了這條到處收鬼的路子，不僅如此，他還自學了一些簡單的術法，竟是無師自通。他就聰穎有天份，再加上肯用心，慢慢的，這名氣就起來了。
所以，謝風飛屋子裏的這一群鬼魂，可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們……都是厲鬼。他們都或多或少的沾了人命，只是現在被謝風飛給帶了回來慢慢地驅除戾氣，等到身上的戾氣全去除之後，謝風飛便可将他們送入輪回了。
謝風飛架好鍋，點燃柴火，就開始把包袱裏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拿。
“童童，這是給你買的糖葫蘆，五根呢！”說，謝風飛便将那五根糖葫蘆，一下子全丢進了那火盆中。
來這屋內的火一燃起來，衆鬼畏火，頓時離得遠了許多，也沒了聲音。然而現在看到謝風飛開始燒東西，他們就顧不得這火光了，立刻嬉皮笑臉的又圍了過來。
“好嘞，謝謝風飛哥！”一個小孩模樣的鬼，笑嘻嘻地飄到了謝風飛身邊，搓了搓手，看着那糖葫蘆一點點消失在火裏。
“童童，說，風飛哥對你好不好？”謝風飛開始邀功了。
“好！”那個叫童童的小鬼毫不猶豫地點頭，聲音洪亮。
謝風飛滿意極了，“那以後你要聽風飛哥的話，知道不？”
“知道！”
就這樣等了一陣，等那火裏的糖葫蘆全燒成了灰，突然間，那小鬼的手裏便出現了五根糖葫蘆，跟謝風飛之前燒得一模一樣！
那小鬼一看到糖葫蘆，立刻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嘴角都裂到耳根子了：“謝謝風飛哥！”
說，他便領着自己的糖葫蘆去一旁慢慢舔了。
這廂，謝風飛開始把包袱裏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火盆裏扔：“淩風哥，這是給你買的話，都是最近新出的，夠你看一段時間了。”
“江爺爺，這是你的拐杖，梨花木的呢。”
“秋娘，這支簪子你看看好看不？不過是木的，金的太貴不劃算，也不好燒，你先将就着用用這木的吧。”
……
謝風飛一連燒了半個多時辰，終于把那一個包袱的東西給燒的只剩下一件鑲着青邊的素衣了。他燒得安心，衆鬼看得也開心，一時間鬼哭狼嚎的，好不熱鬧。也幸好謝風飛住得偏遠，沒什麽鄰居，不然可能會吓得周圍的住戶雞飛狗跳。
這時，謝風飛拿着那件素衣到處望了望，來已經平複的心情，突然間又有些忐忑了。
看着周圍的鬼們都拿着自己給燒過去的東西，笑鬧着開始交流心得，謝風飛拿起那套青邊素衣，圍着那火盆走了一圈，到底還是嘆了口氣，試探性地喚道：“紅霏？”
謝風飛話音剛落，一道紅色的幻影便慢慢出現在了他面前，最後化成了一個長發紅衣、身材修長的婀娜女子。
這女子明眸皓齒，眼尾上挑，生的極美，一舉一動中，都帶着一股風流誘人之氣。只是……她雖有這般美麗的面龐，卻想不開地穿了一身紅衣。
身穿紅衣死去，必為不可超生之厲鬼。
那名為紅霏的女子一出現，周圍的鬼似乎頗為畏懼，頓時安靜了下來，悄悄地離謝風飛這裏遠了些。
“紅霏，我給你買了一件新衣服，是天、衣坊新出的款式，料子摸上去也不錯，你看看喜不喜歡？”謝風飛讨好地将那衣服往紅霏面前遞了遞，狗腿極了。
紅霏生前家貧，又因為生得好看，所以從小就被賣到妓館作了風塵女子。後來因了一些事，她就身穿紅衣死了，然後便化作厲鬼，害了不知多少人。
眼看着城裏的老爺們開始籌錢準備請三大仙山之首南山上的活仙出手收拾紅霏時，謝風飛在使勁了渾身解數後，總算是把她收到自己家來了。
現在幾年過去，紅霏身上的煞氣已經在謝風飛的努力下慢慢消失了，只要她褪下紅衣，謝風飛便可助她入輪回，轉世超生。
然而不知怎的，紅霏卻不願意換衣裳，這讓謝風飛想破腦袋都沒想明白。
紅霏那雙好看的眼睛輕飄飄地從衣服上掃過，然後目光又重新落到了謝風飛臉上：“我說過不想換衣裳，你為何還買呢？”
謝風飛每次出門給衆鬼買東西燒，都會為她買一件好看的衣裳，想讓她将身上的這身紅衣換下來。
紅霏自然明白謝風飛的意思，只是她現在……還不想入輪回。
“紅霏啊，你看你身上這件衣裳，都穿了那麽多年了，難道你就不想換件新的？”老實說謝風飛也很郁悶，紅霏為何會穿一襲紅衣死去，他非常清楚。只是如今紅霏仇也報了，該殺的人也都殺了，為何依舊放不下？難道是覺得他買的衣裳不好看？可這都是天、衣坊正當季的衣裳啊！
謝風飛是真不明白，而且他問吧，紅霏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句話都不肯說……
真是令人頭疼……
“不想換。”紅霏搖頭，那張颠倒衆生的臉蛋繃得緊緊的，不高興極了：“謝風飛，我說過你不用給我買衣裳，我用不上。你這樣浪費，倒不如拿這錢給自己買點東西。”
紅霏看着謝風飛袖口破了個洞的衣裳，臉更黑了。
謝風飛其實不窮，或者說，謝風飛來可以不窮。只是他養着這一屋子鬼，每次買個東西都要花好多銀子，而他又總是給他們買好東西，幾次三番下來，掙再多都不夠花。
“是嗎？”謝風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還以為你會喜歡新衣服呢。”
紅霏沒有說話，只是皺着秀氣的眉看着謝風飛。這個家夥，真的是爛好人一個……
謝風飛尴尬地将那套衣裳收了回去，放進了一個小木櫃子裏，然後轉身對着紅霏沒臉沒皮地笑道：“我把衣裳放這裏，你以後想要了，告訴我一聲，我就燒給你。”
“好。”紅霏點了點頭，一直皺着的眉，終于慢慢地放松了些許。
之後，謝風飛便熄了火，開始收拾那用來燒東西的大鐵盆，他把盆裏的灰燼倒出來，裝進一個筐子裏，然後拖到門外，潑了盆水。
霎時，便有一股青煙冒出。
謝風飛在忙的時候，紅霏便一直靜靜地飄在他身邊，陪着他。
一個多時辰過去，謝風飛這才收拾妥當，洗了把臉，就準備爬上床睡覺了。
此時，衆鬼依然吵鬧着，沒有隐去身影，紅霏也還飄在謝風飛面前。謝風飛揉了揉疲憊的雙眼，看向紅霏，喚道：“紅霏。”
紅霏跟了謝風飛好多年了，自然知道他這是想睡覺了，便立刻轉身看向衆鬼，眉頭微蹙，低聲喝道：“不要吵了！隐去！”
紅霏的死有蹊跷，所以死後帶着的怨氣也是格外強烈，這就導致這一屋子的厲鬼都有些怕她。現在她一開口，衆鬼頓時就沒了聲音，立刻閉嘴，消失在了空中。
見衆鬼歸位，紅霏回頭看了謝風飛一眼，也慢慢地消失在了空中。
這時，謝風飛終于一個呵欠打了出來，閉上眼，開始往床上爬。他累了一天，早就想休息了。
月光靜靜地從支開的小窗中傾斜而下，印得床上如雪色般明亮。微風吹入，絲絲清涼。
真是個便于入夢的好景。
然而就謝風飛一只腳剛踏上床、正準備将自己整個人扔下去的時候，門口處卻突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頓時，謝風飛的瞌睡就醒了一大半。
這麽晚了，誰還會出城到他這個偏僻的小屋子來呢？謝風飛有些困惑。
不過幹他這一行的，早就習慣了被各種怪事找上門，他也沒多想，便舉着那盞昏暗的小油燈走到了門前，開了門，“是誰？”
門一打開，一個帶着鬥笠，身穿黑衣，腰間配劍的高大男人立刻出現在了謝風飛面前。
“請問閣下是驅鬼天師謝風飛嗎？”那人聲音低沉而沙啞，就像是故意捏着嗓子說的一樣，讓人聽着十分不舒服。
謝風飛努力地舉着油燈，想要看清楚那人的相貌，然而卻依舊什麽都沒看清。
“是我，來人有何事？”謝風飛眯起了眼睛。
“無其他事。”那人搖頭，而他的手卻慢慢地摸上了腰間的劍柄，“只是聽聞謝天師收鬼之術了得，又宅心仁厚，渡厲鬼超生，所以想來跟先生借一樣東西。”
謝風飛一看到那人将手放到了劍柄上，頓時大驚，趕緊後退一步想将門關上。然而那人的速度極快，還沒等謝風飛來得及将門關上，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腳踹開了那門，拔出劍來，然後一劍刺向謝風飛的脖子！
“借你的命！”
謝風飛能成為城裏最有名的收鬼天師，自然是有兩把刷子的。他看準了劍勢，就想要躲開這一劍，然而就在此時，他卻突然覺得身體不聽使喚了！像是被扔到了水裏一般，動作緩慢至極！
糟！謝風飛心道不妙，這人的法力，竟是高出了自己一大截！然而謝風飛還沒來得及細想，緊接着就感到自己的脖頸處傳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緊接着他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無法呼吸！
謝風飛根就來不及掙紮，竟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刺中！
很多時候，人比鬼都可怕。
“謝風飛！”
屋內，紅霏凄厲的叫喊聲傳進了謝風飛的耳朵，似乎其中還夾雜着什麽聲音，只是他卻覺得大腦嗡嗡作響，什麽都聽不清楚了。
他……這是要死了嗎？
謝風飛的身體慢慢往後倒去，然後夾雜着濃烈的血腥味，摔倒在了地上。黑暗中，借着那盞油燈的微光，他似乎看清楚了一樣東西。
那人劍柄吊墜上的龍騰圖案。
殺他的人……是南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