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這一年的二月,趙姮收到一張銀行卡。銀行卡沒有署名,也不知密碼。
她在陽光下定定地握了良久,就近找到一臺ATM機。插入卡後,她食指舉在半空,直到卡自動退出,她才再次插入,食指慢慢落于按鍵。
有了第一個數字打頭,她很快将剩餘五位數輸入,點擊“确定”。
——對了。
她沒再做其他動作,也不好奇卡中的金額。她在屏幕中看到一串日期,2019年2月4日。
她莫名覺得熟悉。
轉過身,陽光恰恰當頭。
原來已三年。
《春起》
金丙/著
“20碼?什麽時候能到酒店?”
趙姮坐在車裏,一邊對鏡塗口紅,一邊問開車的閨蜜。
“急什麽,同學會說好的五點,現在才三點好不好。你有這麽迫不及待嗎?那幾個妒婦就等着看你笑話呢,她們要是問起你和周餘偉的事,你怎麽回答?”李雨珊問。
趙姮收起口紅,垂眸将它放回包裏,道:“她們算哪根蔥。”
李雨珊被她不鹹不淡的語氣鼓舞了一下,“哎喲,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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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暖氣太足,趙姮把窗戶打開一條縫,細小的雪粒迫不及待地沖了進來。
不怪閨蜜将車開成龜爬,一天一夜的時間,整座城市就換了一種顏色,路面結冰,所有速度都慢了下來,她的思維也是,變得遲緩而笨拙。
耳邊的聒噪持續了數分鐘後,她才聽清——“……渣的是他,咱們慌什麽,憑你的長相身材,在同學會上轉一圈,分分鐘釣他十個八個!”李雨珊陣前激勵。
趙姮呵了聲,輕飄飄地提醒:“小心,30碼了。”
“我艹!”李雨珊趕緊降速。
趙姮昏昏欲睡的時候,手機響了,她一時沒能分辨電話那頭的身份。她把長發拂到腦後,問:“是物業?”
“是的,趙小姐,我是小陳啊。”物業解釋,“是這樣的,一樓有個業主差點被石塊砸到,您家是在裝修吧?”
趙姮當初和周餘偉一起分擔首付買了一套房,四個月前兩人分手,周餘偉說房子送她,她傾盡所有,把他的那份錢如數奉還,現在她是房子唯一的主人。
兩個月前房子交付,如今正在裝修。
趙姮說:“先去華萬新城。”
反正離得不算遠,過了一個路口,李雨珊朝華萬新城開去,到達附近的時候她直搖頭:“這麽荒涼,買菜都沒地方買。”
趙姮下車前道:“所以我才買得起啊。”
小區內積雪深厚,車子沒往裏開,停在路邊。一片風蕭蕭兮的蒼白中,穿着紅色過膝大衣的趙姮,像白紙上滴落的紅色水彩,緩緩地暈染出獨一無二的顏色。過程是柔和的,可呈現的卻分明異樣奪目。
這構圖真美,周餘偉也真的眼瞎。其實她也把同學會當成了戰場,否則不會打扮得這樣隆重。李雨珊邊想邊舉起手機,拍下了雪地裏那道傲立獨行的背影,發給丈夫說:“我也要買同款大衣!”
丈夫回複地很快:“貴不貴?”
穿行雪地,鞋子上的雪在走出電梯時化成了水。趙姮見到站在1003室門口的兩名物業,從包裏翻出新房鑰匙。
物業在旁詳細說明情況,趙姮道:“裝修已經一個月了,我也不知道現在什麽進展。”
“您沒來過啊?”物業小陳問。
“沒,最近比較忙。”
門打開,入目是一片又黃又綠的牆體,牆上畫着各種定位走線,牆腳堆着淩亂的物品,廚房地上還有電飯煲和熱水壺,屋內深處傳來鈍物砸牆的聲音。
小陳驚奇:“一個月了,只做了這一點啊,水電都沒開始做?”
裏頭忽然走出來一個推着兩輪車的少年,車上堆積着滿滿的碎石,見到趙姮三人,他愣了下,回頭似乎想叫人。趙姮走近他,說:“我是業主,你剛才在砸牆?”
少年“啊啊”地比劃了幾下,很快地,他身後又走來一人。
“什麽事?”
趙姮望向少年身後。
來人個子極其高大,穿着破舊的黑色夾克,手上拿着一根煙屁股和一把大錘,整個人從頭到腳附着一層石灰,看不清他的五官。
他聲音很穩重。
趙姮言簡意赅:“我是這房子的業主,剛剛樓下有人差點被石頭砸到,物業懷疑是我家裝修掉落下去的石塊。”
物業小陳在旁補充:“四樓挑出牆面的裝飾大理石也被砸碎了一塊,因為快過年了,這一排房子現在只有六戶在裝修,其他幾戶我們剛才已經排查過了。”
他把煙屁股随手扔地上,“哦,”他問,“那沒砸到人?”
“沒有,不過一樓業主的小孫女被吓到了,現在人還在樓下等着。”物業回答。
趙姮趁這時間撥通了裝修項目經理的電話。
項目經理不知道在做什麽,趙姮把事情說了一遍,對方似乎沒聽進去,一直說着“啊?”,趙姮耐着性問他:“現在還在砸牆,這一個月你們就什麽都沒做?”
項目經理說:“什麽沒做,不是在做了嘛,我們隊裏的顏值擔當在給你趕工呢,他——”
對方顯然醉糊塗了,趙姮直接掐掉電話,轉撥裝修公司的市場總監。
物業說了一遍,又去室內檢查,發現正在砸的那面牆是擺放空調外機的小隔間,這塊地方利用起來,能擴大主卧面積,雖然物業明面上是不允許砸這一處的。
這處下方,正好就是四樓被砸壞的那塊大理石所在。
少年望着男人。
男人晃了下手裏握着的大錘,朝打電話的女人看去,等對方電話打完,他才開口:“那先下去看看?”
趙姮見他在跟自己說話,她道:“當然要下去看。”
他點頭,朝少年叫了聲,”小亞。“然後雙手比劃着手語。
叫小亞的少年松開推車,作勢跟他們下樓,兩名物業面面相觑。
男人說:”他跟你們去吧,要真是我弄得,該怎麽負責就怎麽負責。“
底樓的祖孫倆還在等着,她們也是正在裝修的業主,趁今天周末,特意來看裝修進度,誰知道從天而降一塊石頭,正好砸到腳邊,四歲的小孫女吓得大哭不止。
小亞是個啞巴,長得又瘦小,他不停鞠躬,在手機上打字道歉,模樣卑微脆弱,态度誠懇,就差下跪了。
原本誓不罷休的老人家無奈地表示了諒解。
趙姮手插着大衣口袋,一直靜靜旁觀,在老人松口的瞬間,她忽地擡頭,看見十樓窗口站着的那個男人,他手裏又夾着一支煙。
他靠着欄杆抽着,撞到對方的視線,他才直起身,退後一步。
剩下的那塊大理石,物業表示要去詢價再做賠償,問來了再跟趙姮聯系。
趙姮沒再上樓。
她的房子在一幢二單元,離小區門口不遠。雪地上,來時的腳印已經不見了,她重新留下一串,坐回了溫暖的車裏。
李雨珊知道事情解決了,但見她臉色不好,便問:“怎麽了?”
“沒什麽。”頓了頓,她才說,“這世道真是誰弱誰有理。”
李雨珊笑着說:“你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有個啞巴,這事情還有得鬧好吧。”
趙姮似乎不以為然。
李雨珊嚷嚷要遲到了,趙姮說她來開,兩人換座。趙姮提升車速,李雨珊看她在結冰的路面上也敢開四五十碼,佩服道:“早知道該開你的小polo。”
車子離開将近半小時後,項目經理終于趕到了華萬新城。他還帶着酒意,一身的肥肉抗着寒,衣服穿得很少,剛從老家把老婆孩子接來這裏的興奮勁暫未過去。他循着聲音找到主卧,問:“阿揚,業主呢?”
周揚停下動作,在滿室的塵灰中撣了撣頭發,說:“早走了。”
那只能到時再說了。項目經理四處看進度,周揚給他敬了一根煙,自己也點上,問:“老婆孩子都來了啊?”
項目經理說:“啊,剛接來的,急急忙忙吃了頓飯,老酒還沒喝幾口,就被你這邊的電話吓醒了。怎麽這麽不當心啊。”
“溫經理——”把稱呼的音調拖長,周揚才說,“沒錢吃飯啊,手軟。”
溫經理夾着煙的手抖了下,無奈道:“知道嘞,放心好嘞。款子我也在催,公司不景氣嘛,你看這房子,要不是你肯來救急,被那個業主看到這進度,又要有的倒黴了。”
他很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這女的很不好搞,要當心點。”
啞巴小亞讀懂了他的唇語,比劃了一下,溫經理問:“他說啥?”
周揚道:“他問那女的怎麽不好搞。”
溫經理舉例子:“上回她來公司簽裝修合同,你知道那個價格明細吧,那麽厚一本明細,她居然當場在那算了兩個小時,算出公司多收了兩百多塊錢。哎喲我去,我幹裝修幹了二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真的有人去算那本明細!太精了。”他說着,感嘆地直搖頭,臉頰上的肥肉跟着顫。
小亞在旁瞪大了眼睛很驚訝。
周揚笑了笑,拿下嘴裏的香煙,随手撣了撣煙灰,道:“那還真的挺難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