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逢非偶然
北京在十月末便下了第一場雪,這是莫靖言記憶中來的最早的一個冬天,因此便顯得分外漫長。在隆冬正式粉墨登場前,幾件冬裝已經顯得單薄,莫靖言想要添置新衣,于是約了好友夏小橘周末去逛街。
路上難得沒有堵車,她早到了十多分鐘,便在頂層的美食街買了一只香草泡芙,邊吃邊走,順便研究一下各家專賣店的打折信息。直到在路的盡頭出現了電影院的巨幅海報,滔天洪水中,裏約熱內盧的救世基督像傾斜倒下。
莫靖言有些恍惚,她盯着海報沉默片刻,本已經轉身離開,又忍不住折返,拿出電話撥給夏小橘:“我請你看電影如何?《2012》。”
“啊,你不是說冬天太長,所以需要更多的冬裝麽?”夏小橘本來也不癡迷購物,“我是沒所謂,不過你不和黃駿一起看?”
“他就在隔壁商場,忙着幫人家策劃店慶和新年活動,這幾天都要加班。再說,為什麽一定要和他看電影?”莫靖言反問。
“據說那種末日恐慌會讓戀人們更加珍惜彼此和現在。”夏小橘言之鑿鑿,“尤其是黃同學,很有受受教育的必要”。
“哦……”莫靖言恍然,“我看,是你想甩開我,找個帥哥一起看吧。”
“喂喂,我可是很想看啊,本來打算這兩天去影院的,結果你找我逛街。你看過這個導演拍的《獨立日》和《後天》麽?”夏小橘興奮起來,“我最喜歡看那種地标性建築物的倒掉,比如國會山、金門大橋……”
莫靖言失笑:“小橘,我們的通話已經被安全部門監控了,馬上就會有人來調查你和911事件的關聯。”
電影果真沒有令夏小橘失望,高樓大廈碎裂為齑粉,白宮也被巨浪裹挾的肯尼迪號航母當空拍下。她被劇中的美式英雄主義和好萊塢溫情片斷賺走大把熱淚,抽泣得鼻腔都被堵住,有些赧然地側向莫靖言:“有紙巾麽?”
很快有薄薄一小包遞了過來,就剩了一兩張。夏小橘不經意地扭頭,在大屏幕忽明忽暗的熒光中,看見莫靖言的臉上濡濕一片,神色落寞,和往日的淡薄慵懶判若兩人。她意識到夏小橘訝然地打量着自己,拭了拭眼角:“怎麽了,是我睫毛膏花了麽?”眉毛一挑,又回複成朋友眼中安然閑适的模樣。
出了影院,夏小橘感嘆道:“好在都是虛構的,如果真有2012,你打算做什麽?”
“辭職,回家陪爸媽。你呢?”
“嗯,一樣啊……還想去一些沒去過的地方,想看看一些好久沒見的老朋友。”
“也許買張機票,去裏約熱內盧。”莫靖言指指海報,“基督像在片中沒怎麽出場,就是電視新聞那段出現幾秒,轉眼就倒了。”
“為了看一眼倒塌前的雕像?你信天主教麽?”
莫靖言笑着搖頭:“我要去拉丁美洲尋找瑪雅人的遺跡,看能不能拯救地球。”她回望一眼那張巨幅海報,“如果真有2012,或許也是好的。就能夠什麽都不顧忌,什麽都不害怕了。”她頓了頓,“我是說,也不用控制身材了,想吃什麽吃什麽,把存款都換成菲列羅,還有炸雞。”
“一說這些吃的,我都餓了。”夏小橘看看表,“你家黃老板能撥冗和咱們一起吃飯不?看來生意不錯,得宰他一頓啊。”
莫靖言撥通電話,講了兩句後遞給小橘。黃駿在那邊再三道歉,說自己脫不開身:“讓莫莫請你吃飯吧,回頭我給她報銷。”
“那怎麽好意思,一會兒我們帶點外賣去探班吧。”
“你什麽時候學得這麽客氣啊?”黃駿大笑,“別麻煩了,你倆過來耽誤我和模特們溝通啊。”
“喂,莫莫還在這裏聽着呢,小心回去讓你跪搓衣板。”
黃駿“且”了一聲:“什麽年代了啊,還有搓衣板?我家都是用鍵盤的。”
“你們有結婚的打算麽?”吃飯時夏小橘問。
“應該是沒有吧……我們從來沒讨論過這個話題。”
“是黃駿他……?”夏小橘小心翼翼,掂量着措辭。
“不是他逃避這個話題,”莫靖言領會了好友的欲言又止,“我們都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吶,不是我背後議論別人,不過你和黃駿也算是通過我和林柚認識的,所以對你倆的事兒我總是八婆一些。你大概多少也知道他過去的事情,”說到這兒夏小橘連忙擺手,“過去,我說的是過去啊,不是這兩年。他還沒有和哪一個女朋友相處了這麽久。”
“你這個媒婆,還包售後服務啊。” 莫靖言笑,“不過你到底是擔心他不定性,還是在替他說好話呢?”
吃過晚飯,夏小橘本來要和莫靖言一同去探班,忽然接到同事的電話,說周一就要向領導遞交年終總結的初稿,請她幫忙提供一組重要的數據。她匆忙告別,直奔地鐵站。莫靖言打包了手抓餅和一些冷葷,走地下連廊去隔壁商場探班。途中接到夏小橘的電話,說又開始下小雪了,叮囑她早些開車回去。
隔壁商場是中空設計,店慶的舞臺設在地下一層的中心廣場。莫靖言過來時,黃駿正在和商場接洽的負責人讨論着各種舞臺道具的擺放問題,她站在臺旁揮揮手,指了指手中的餐盒,就近放在前排的座椅上;又點點自己,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左手手掌上比着“我走了”。黃駿沖她揚手,示意她稍等片刻,轉身繼續和工作人員讨論舞臺規劃。
莫靖言抱着胳膊,百無聊賴環視四周,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何時豎起了一面人工岩壁,攝影師和燈光師正對着三四個攀爬的小孩子拍照。
黃駿的助理小丁看見她,走過來打招呼:“商場要做明年的宣傳冊,我們幫忙聯系了攝影,拍一組新設施的照片。”
“這些小孩子都是學過的麽?”
“不是,商場沒想那麽多,就請今天來的顧客幫忙,回頭贈送一張九五折的會員卡。”小丁聳肩,“本來也找了幾個路過的成年人,不過爬起來都不好看。”
莫靖言點頭:“這個的确,攀爬本來是很本能的事情,不過很多人長大之後這個本能就沉睡了,所以動作難免僵硬。”
“就是嘛,在畫面中一點都不舒展。”攝影師推推頭頂不分季節的棒球帽,“唉,都像趴在牆上的青蛙。”
“莫莫姐,要不然你試試看?”小丁提議,“你是學跳舞的,姿勢肯定很好看。”
攝影師眼前一亮:“這位美女身材不錯,儀态也很好,要不要試試?”
小丁已經轉身喊黃駿:“黃總,讓你家莫莫姐上鏡如何?”
莫靖言連忙擺手:“不要了,我恐高。”
攝影師揮手:“沒關系,就爬兩步,我給你個仰角。”
“我的手臂和指頭沒什麽力氣,在岩壁上挂不住。”
黃駿笑吟吟走過來:“算啦,還是不要拍她啦,她啊,有點……”
“太老。”莫靖言接嘴,“上次你就是這麽說。”
小丁笑:“黃總這是敝帚自珍。”話出口忙擺手,“錯了錯了,不是這個詞,是那個……金屋藏嬌……唉,也不是,總之啦,就是要把自家的寶貝藏好。”
“是啊,你看人家那一群小孩兒。”黃駿努努嘴,“你過去都可以演人家的媽了。”
攝影師一拍手:“這個創意也不錯呀。”
莫靖言搖頭:“算啦,我有鏡頭恐懼感。再說下雪了,你們快快拍幾張就收工吧,否則路上不好走。”她指指穿着深藍帽衫的小男孩,“就拍他吧。這位小朋友不錯,動作靈巧,平衡感也很好。”旁邊有其他小孩子的家長在,她後半句便沒說出口,也是最漂亮的一個。
攝影師得意:“英雄所見略同,我拍了好多張。”
黃駿聽說下雪了,便說不用等他,讓莫靖言先回家去。攝影師看了看剛才的照片,也說有足夠的片子,今天可以打道回府了。家長們也急着離開,帶着小朋友們三三兩兩地散了。只有那個小男孩意猶未盡,挂在岩壁上不肯走。奶奶在旁邊抱着羽絨服,再三游說:“川川,我們走吧,改天奶奶再帶你過來好不好?”
“小朋友,聽奶奶的話,回家去吧。”莫靖言過來拍拍他的頭頂,“一會兒雪下大了就很難坐車了。”
“我想摸到那只貓頭鷹再走,可以嗎?”小男孩可憐兮兮地問。他五六歲的樣子,頭發微卷,睫毛濃密,黑亮濕潤的眼睛像小動物一樣。
莫靖言擡頭,離地面不高的地方有一個棕色貓頭鷹造型的岩點,但周圍岩點的距離都太遠,小男孩不知要如何才能摸到。
“啊,不能這樣直着爬呢。”莫靖言抓着一個岩點,半蹲扣膝,“你的右手抓着藍色的大點,左腳踩在紅色的星星上,像我這樣胳膊伸直,身體側着倒過來,應該就能摸到啦。”
小男孩依言爬上去,不待她出言指點,就輕松抓住棕色的貓頭鷹點。他笑得開心,在貓頭鷹頭上拍了兩下,又退着爬下來。莫靖言在他身後伸開雙臂做着保護,又不斷提示他腳點的位置。小男孩抿着嘴,分明有些緊張,但神色堅定,像個小大人一樣認真。
小丁在一旁啧啧稱談:“莫莫姐,這個你也懂?”
莫靖言微笑:“和舞蹈差不多,一通百通麽。”
奶奶幫小男孩穿好羽絨服,牽着他說:“川川,和阿姨說謝謝,我們回家啦。”
他仰起頭,脆脆地說:“謝謝大姐姐。”他一邊走,一邊回身向莫靖言招手。她看着那圓鼓鼓的小臉和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心裏一瞬間有種溫柔的情懷。
在地下車庫取了車,路邊積了一層雪,路中央的被車輛碾壓,已經變成黑色的泥水。開到轉角,看見剛剛的祖孫二人在風雪中打車。幾輛出租接連而過,好不容易有一輛空車,還被前面一對中年夫妻提前攔下。小孩子大概有些冷,奶奶彎下腰幫他把圍巾系緊。
莫靖言沒多想,将車窗降下:“阿姨你去哪兒,我送你們回去吧,現在下雪了,估計很難打到車。”
“那怎麽好意思。”奶奶看了看小孫子,客氣了一番便也沒再推托。他們所住的小區離商場不遠,但和黃駿家是相反的方向。
“奶奶,我們明天還來吧。”小男孩坐在後排,探詢地問。
“看明天路好不好走吧,你看雪多大啊。”奶奶指指窗外,“你不是最喜歡堆雪人嗎?”
“我……也喜歡爬牆啊。”小男孩趴在莫靖言身後,拍拍她的肩膀,“大姐姐,你也來吧。”
“我還要工作呀,川川你不用上學麽?”
“我在上幼兒園,奶奶說不用去了,過兩天爸爸媽媽帶我出去玩。”
“去南方海邊還是北方雪大的地方啊?”
“去日本,洗溫泉。”小男孩很開心,“還可以買新玩具!”
他自己玩了一會兒,又湊過來:“大姐姐,你也會爬牆麽?”
莫靖言想了想:“學過一點點。”
小孩子好奇:“那你不喜歡麽?”
“喜歡呀。”她溫言道,“不過後來腳受傷了,所以你要注意安全,不能沒有保護爬太高喲。”
“那你為什麽不繼續了?”小孩子追問,“如果是受傷了,你可以跳舞,為什麽不能爬牆?”
莫靖言無語,笑道:“真是個機靈鬼,人小鬼大。”
“不好意思,他每天問好多問題,我真是頭都大了。”奶奶搖頭,“和我兒子小時候一樣,沒想到過了三十年我又要帶一個調皮猴子。”
“愛問問題的小孩子聰明呢。”莫靖言笑,“是麽,川川。”
“嗯,我會說好幾個國家的話呢,說給你聽好不好?”小男孩興奮起來,講得太快,有些咳嗽。
“你歇歇嗓子吧。”奶奶拍着他的背,“看你咳嗽的,剛剛讓你穿嚴實點,你跑着玩雪就說熱。”她又轉向莫靖言,“我們剛搬來北京,他可能不大習慣這種氣候,一降溫就咳嗽,我還真怕他呼吸道有問題。川川爸爸現在又忙,我還真不知道帶他去哪家醫院看看。”
“距離你們小區兩站地就有一家三甲醫院。”莫靖言拿出手機,“告訴您一個電話吧,是我舞蹈課的學生,就在那裏的兒科診室工作。您貴姓,我發短信和她說一聲。”
“我姓趙。”奶奶連聲道謝,“多虧遇到你,怎麽稱呼?”
“我姓莫,您就叫我莫莫吧。”
趙阿姨又問了莫靖言的電話:“我沒事兒不會麻煩你,不過,可能還真有什麽需要你幫忙的呢。你剛才說,你教舞蹈課?”
“阿姨你也想來?我們那兒有民族舞。”
“不是不是,我是想啊……”趙阿姨欲言又止,“以後,以後再說吧。你剛剛是去教課?”
“沒有,我男朋友在加班,順路過去看看他。”
趙阿姨長長地“哦”了一聲,語氣有些失望:“是這樣啊……”
莫靖言送趙阿姨祖孫回家後又折返,雪已經大了,路面濕滑,前面的高架橋上出了事故,看不見首尾的車龍緩慢移動。她到家時已經十點多,黃駿在書桌前埋頭整理材料:“你是去逛商場了吧,還以為你早回來了。”
“沒有,繞了一點彎路,回來時前面有車禍。”
“繞彎?”
“是呀。”她倒了一杯水,“送小帥哥回家。”
“哦,哪個小帥哥?”
“穿藍帽衫的那個呀。”
“哦,我說的那個,你兒子呀。”黃駿挑眉,“帥麽?”
“嗯,老帥了。”
黃駿把她拉到懷裏:“比我帥?”
“嗯。”
他吻了吻她的臉頰:“這世界上有比我帥的麽?”
“你當我是魔鏡啊?”莫靖言笑着推他,“別鬧別鬧,讓我去洗臉。”
“我不。”黃駿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頭埋在她肩窩裏,輕啄着她的脖頸和鎖骨。莫靖言低頭,長發擋在兩人中間,他伸手撥開,擡起頭來和她唇舌膠着。
二人糾纏了一會兒,呼吸都開始急促,從客廳擁吻到卧房。也沒有開燈,門半掩着,客廳的光照亮了房間內的一個角落。他們熟悉而默契,沒有半句多餘的言語。
之後莫靖言有些渴,她堵在路上都沒怎麽喝水,就去廚房倒了滿滿一杯。喝了半杯,黃駿又接過來喝了兩大口,他從身後抱着她的腰,在她肩頭親了親:“趕明我們也生個男孩,肯定老帥了。”很快他便沉沉睡去,莫靖言睜着眼,從窗簾的縫隙望出去,彤雲密布的夜空下雪花洋洋灑灑地飛舞。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電影《後天》,又想夏小橘說那和《2012》是同一個導演,于是就想到,那幾秒鐘一帶而過的鏡頭——在滔天巨浪中,倒掉的巨大基督雕像。
她将手搭在黃駿的手上,他在睡夢中感覺到,便緊了緊手臂,将兩個人貼得更近。莫靖言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溫暖着自己的脖頸,不禁将身體蜷縮得更緊。
我們終究在各自的生活中,将彼此遺忘。
作者有話要說:推薦幾首歌:黃小琥的《老月光》,Rascal Flatts《What Hurts the Most》劉若英《我曾愛過一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