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
從體育場通往岩壁的大門半掩着,鐵鎖鏈虛張聲勢地挂在半邊門上。莫靖言從中間的空當處側身而入,望過去,岩壁下空無一人。她疑惑地回頭,看見邵聲的自行車孤零零地停在門外不遠處。走到近前,才看見堆放的海綿墊中間凹陷下去,他枕着手臂,似乎在安靜地望着夜空。
“少爺。”她低聲喚他,邵聲并沒有應答。跪坐在他身邊,才看到他塞了耳機,微阖雙目,袖珍收音機放在手旁的墊子上。
莫靖言玩心大起,蹑手蹑腳湊上去,看準按鈕輕輕伸手,将音量一下調大。邵聲猛地睜眼,彈坐起來,面色愠怒,看清眼前人才轉怒為笑。他拔下耳機,笑着呵斥道:“你是想讓我變聾,還是得心髒病?”
“我應該偷偷拿走你的車鑰匙,還有錢包。”莫靖言笑嘻嘻坐下來,“你在聽什麽?”
“一檔美國鄉村民謠節目。”他拔下耳機,揚聲器裏傳來一位男歌手舒緩悠長的吟唱,低沉飽滿的嗓音略顯滄桑,簡單的吉他配樂,如同在寂靜的夜裏娓娓講述一段陳年回憶。
“這是什麽歌?”莫靖言問道,“好像很傷感。”
“Leonard Cohen的代表作之一,Famous Blue Raincoat。”
聽到最後幾句,歌曲便結束了,莫靖言忍不住問:“歌詞說的是什麽?”
“是……”邵聲頓了頓,“我怎麽知道?我聽力又沒那麽好。”
說話間,傳來主持人故作深沉的解說:“這是一個男人寫給老朋友和情敵的信。Leonard Cohen的歌聲似乎将我們帶入好萊塢經典黑白電影中的場景,呼嘯而去的列車,漂泊不羁的游子,三個人,兩段情,最終天各一方,愛恨情仇随時間一同流逝,在淡淡的緬懷中輕聲說,我已經原諒。啊,這真是一首悲傷的歌,下面我們換一下心情,大家一起來聽一首歡快的老歌,被許多着名歌手翻唱過的,《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
輕快的樂曲響起來。
當我想要擁你入懷中,當我想要擁有你所有笑容
無論何時當我想要擁有你,只能将它付諸一夢
莫靖言随着歌聲輕輕擺動身體,哼唱道:“Whenever I want you, 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 dream dream dream.”
邵聲問:“你的腳好利索了?”
“還成,看起來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啦,就是不能劇烈跑跳。”莫靖言轉了轉腳踝,“你每天都來?”
“也不是,就是來看看。”他笑,“寝室太悶熱了,出來走走。”
“你沒有飯局麽?”她問。
“你說和贊助商?有老傅一個人去足矣。你為什麽跑來了?”
“我……我也是來看看。”莫靖言一瞬間神情有些黯淡,低嘆一聲,“不知道還能看幾次。”
邵聲失笑:“你只是腳扭到了,沒得什麽絕症吧?”
莫靖言拿起收音機作勢要砸他。
“喂喂,手下留情,那是一個禮拜的飯錢呢。”邵聲輕聲笑着擡手阻攔。
“以後……或許,或許我不來隊裏了呢……”莫靖言低頭,“你應該都知道吧,雖然不想,但也許,我以後都不來訓練了。”
邵聲一時沉默,緩緩答道:“我大概知道一些。”
“那你覺得我該不該退隊?”莫靖言扁扁嘴,“我只是很奇怪,為什麽自己一定要做這種選擇。就是因為我得到了別人想要的,就必然要放棄些什麽嗎?這,這根本是不能做等價交換的呀?我,我是說不明白這道理了,反正覺得邏輯不通。”她心中難受,嘟嚷道,“你說要大度,可我就是小氣,我就是大度不起來!”
邵聲笑了一聲,思索片刻說道:“這件事,老傅和我提過。新任隊長的候選人,也是我們幾位老隊員和指導體育老師一起商議的結果。我個人也覺得楚羚是下一任隊長的不二人選。我和老傅開學就研二了,明年要寫論文,開始找工作,沒辦法顧全隊裏;其他幾個技術好的人裏,大周太老實,何仕又不夠細心。所以顧問團投票時,我也會投給楚羚。只是老傅比較難做,最後要由他來落實這個決議。他既要對整個隊伍負責,還得面對你。”
莫靖言低頭不語。
“楚羚是不想回來隊裏,但我一點都不怪她。”邵聲頓了頓,緩緩道,“設身處地想想看,如果是你,看到心上人和別人在一起……”他不再說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不能總想自己失去的,還得想想自己擁有的。”莫靖言也嘆了口氣,“不過,大家是不是都覺得我是為了昭陽哥才加入攀岩隊的?也許開始是這樣,但後來就不同了。”
“我明白。”邵聲點頭微笑,“是否真的喜歡一件事,是可以看出來的。如果真想攀岩,你等幾年有什麽關系?好多高手活到老,爬到老。等你變成個老太太,可以去拿老年組冠軍啊。”
莫靖言佯作生氣,看角落裏有一只鎂粉袋,抓起來扔過去,揚起一陣白煙。
邵聲被嗆到,不停咳嗽,喘着氣道:“你趕緊退出吧!眼不見,心不煩。”
“什麽意思啊?你看到我很煩麽?”
“我是說大家。”邵聲拎着粉袋繼續咳嗽,“你說你煩不煩?”
莫靖言忍不住笑出來,心情輕松了許多。“謝謝師兄,”她由衷說道,“你真是個知心大哥,每次和你聊完天,我就覺得好受多了。”
“你和老傅有什麽事兒就面對面說啊,總那麽注意形象,多見外啊!”邵聲嘆氣,“不過也是,當局者迷呢。”
莫靖言想到思睿對邵聲的評價,“難以接近”,不覺暗想,少爺哪兒難以接近了?有些無法和昭陽哥開誠布公說的話,和他都可以講。莫非大家都是如此,在朋友面前放得開,在喜歡的人面前就會緊張?
想到這兒,她心念一動,問道:“少爺你有女朋友麽?”
邵聲懶懶地答道:“有的話,我天天晚上在這兒呆着幹嘛?”
“那……有喜歡的女生麽?”
邵聲白了她一眼:“不告訴你。”
莫靖言恍然道:“哦,我明白了,原來,你喜歡……男生啊。”
邵聲揚起粉袋,扔到她腳下。
莫靖言笑着跳開,說道:“我想介紹個女生給你啊,我們寝室那個姑娘,她很欣賞你呢。”
“算了吧,突發先天性心髒病。”邵聲頓了頓,笑道,“我得找個身強力壯的,能一起走南闖北的,去世界各地旅行,去最好的地方攀岩。”
“那我得和思睿講,讓她克服一下她一上岩壁就發作的心髒病。”
“還提這茬。”邵聲佯怒,“你真多事啊,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好不好?”
莫靖言笑:“你生氣啦?”
“嗯,氣壞了,回去睡覺。”邵聲起身道別,走到門前忽然停住,回頭看着她,“你,決定退隊了?”
“啊,我……”莫靖言心中惋惜,勉強一笑,“就算是吧,我努力成為老年組冠軍咯。”
邵聲回身走到她一步之外,伸出手來,在半空停了一瞬,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道:“好,到時候我去給你加油。”
莫靖言看着他騎車離去的身影,忽然意識到,如果退出攀岩隊,恐怕以後也不會常常見到邵聲,而自己居然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
還有可能像現在這樣熟稔,無拘無束地聊天麽?走到操場外,她留戀地回望高聳的岩壁,心中隐隐生出一絲悵然和不舍來。
走在回去的路上,耳邊似乎悠悠回蕩着那首令人惆悵的旋律。一定是這傷感的歌啊,讓自己的步子如此彷徨。莫靖言低着頭來到宿舍樓口,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傅昭陽站在燈影中,神色有些疲憊。
“真對不住,我回來的太晚了。”他牽起莫靖言的手,“行李收拾好了麽?明天早晨我來幫你拿。”
“不要了,去軍訓,大家的東西都是自己背。”她搖搖頭,“你沒少喝吧?如果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莫莫,”傅昭陽以為她仍在賭氣,“我知道你不開心……”
“我沒事,也不應該為難你。”莫靖言搖搖頭,輕聲道,“下學期開始,我退出攀岩隊。”
傅昭陽輕聲嘆息,将她擁在懷裏。她踮着腳,下巴抵在他肩上,不知為什麽,心中仍忍不住泛起淡淡的憂傷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段提到的兩首歌,大家可以找來看看。《Famous Blue Raincoat》有若幹版本,我喜歡Leonard Cohen的,更符合歌詞的意境。歌詞其實就是一個男人寫給好友的信,因為他的妻子愛上了這位浪子朋友;浪子遠走他鄉,帶走了她的一顆心。寫信人說:“Yes, and thanks, for the trouble you took from her eyes; I thought it was there for good so I’ve never tried”,倒很像傅隊對少爺說的。豆瓣上有一篇評論,說Leonard的聲音“被煙熏過被酒浸過被風吹過被火燒過被砂子磨砺過的似乎都結滿老繭”,的确如此。大家不妨找來聽聽,一定是Leonard Cohen的版本啊。另一首《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本來輕松歡快,換了少爺和莫莫一起聽,就是另一種心情了。When I feel blue in the night And I need you to hold me tightWhenever I want you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 潛水的筒子們繼續冒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