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世間最瑰麗的奇妙景色,在山狗的視網膜上,以相當于500公斤TNT的強烈程度狠狠砸了下去,把他砸暈在地。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在恍惚中聽到蚯蚓們誠懇的道歉和解釋:“不好意思啊,這裏不太方便接待外人的,你睡一覺吧。”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想起這句話,未免就有點郁悶。既然不方便接待外人,那就不要晃點我啊,把我放在巴黎多好,滿街穿迷你裙的姑娘随便看,好過做夢夢見無數撒哈拉之眼的工作人員來找他要襪子錢,其中有幾個,實在是雷龍級別的,活生生可以吓死人。

他腦子裏模糊抱怨着,而昏迷前所看到的景色,立刻又不可遏止的占據了他全部的心靈。三生石在機密卷宗裏所留下的那幾句話,生平第一次浮現在他腦海裏,清晰,明亮,如雕刻一樣。他說:餘願以畢生身家,全部壽算,換青陸一刻之淹留。而竟不得,徒呼負負。

那對最美麗事物流失而不得挽留的惋嘆,出自肺腑,為此刻的山狗所深深理解。而接下來他立刻醒悟到的一件事情是,他頭上的盆栽已經不在了。含羞草曾經深入的地方,換成一塊小小的紗布,随着本能舉手,輕觸下去,疼痛如針一樣刺中神經,正是這疼痛,令山狗大叫一聲,坐了起來。

他在一塊草地上。草地上開了很多小小的,五顏六色的太陽花。奇特之處在于,每一朵花都不是花,而是一張張天真純潔的孩童笑臉,有眼,有鼻,有嫣紅小嘴。表情靈動,生氣勃勃。有的在歌唱,有的在發呆,有的在互相聊天,有的在忙着擺來擺去。山狗頓時吓得發暈二十四章,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手腳粗重,一掌壓下去,哇,有腦漿飛出來就不好了,當然,考慮到他此時是坐着的,剛才是躺着的,是不是身體下已經橫屍百萬,實在值得懷疑。就在他忏悔自己殺生太多,下輩子運氣可憂的時候,幸好一條熟悉的蚯蚓,桃紅,已經施施然走了過來,一看到他大氣不敢喘的僵直之态,已經了然,解釋道:“別緊張啦,你壓它們不死的,都是影子啊。”

影子?這麽真實的影子?而且又沒太陽,怎麽會有影子?山狗擡頭去看天空,又吃了一驚,那裏沒有天空,那是什麽?是水嗎?是藍汪汪的一泓倒扣下來,憑借某種不可思議的力懸在那裏,流動着,流動着,有魚影,有海藻飄搖,有珊瑚豔麗奪目。出于對自己常識的尊重,山狗忍不住伸手去做了個接雨滴的姿勢,立刻被桃紅嘲笑了:“別傻啦,這裏是幻景之舟,青陸的外客接待中心,你所看到的,都是借鑒你心目中的景色而創造出來的。”它四下看了看,聳聳肩膀:“山狗,你的夢中勝地可真變态啊。”

山狗沒好氣:“少廢話,我怎麽跑這裏來了,剛才我是不是在爬那根藤?累得半死,結果一到頂就給人敲了一棍?”

桃紅難得脾氣好,跟他解釋:“沒人敲你棒子啊,你爬上去的地方是青陸的接引站,不知道為什麽,你一伸頭看到我們的宣傳片,立刻就倒地不起。真是,啧啧,表達贊美不好用這麽極端的辦法啦。吓我一跳。”

山狗不相信:“我還聽你說不方便接待外人,叫我睡一覺。”

桃紅搖搖頭:“那是後來的事情了,你暈了好長時間的,我們只好拖你進了青陸本部,這不,你到我們接待中心了。別不知足,你是三百年來,第三個進來的人類呢。”

是嗎是嗎?這倒有點意思。上一個是不是三生石?桃紅顯然對人間的大人物沒什麽研究,幹脆的說了一聲不曉得,然後回身打了個呼哨。銀灰和碧綠刷刷跑了過來,說:“可以出發了嗎?”

出發去做什麽?山狗費力的站起來,忍了又忍,硬是沒敢下腳去踩那張正對着他笑如春花的太陽花孩兒臉。蚯蚓們集體白他一眼,或者說是集體白了全體人類一眼:分不清真實與虛幻,并且為此而苦苦糾纏,絕對是智商不夠高的表現!緊接着就被銀灰拽了一把:“快點,我們長老要見你。” 嗜糖蚯蚓族的長老,顧名思義是條老蚯蚓,該蚯蚓不但老到連皮都打折子,黑漆漆一層層挂在身上跟披風似的,而且敢于逆天行事,不顧上帝老人家當初造物時候并沒有賦予本族頭發的設想,悍然頂了一頭銀發,拂拂然飄灑于山狗眼前。害得後者好幾次想上前去摸摸看,是真還是假。

這位長老沒什麽架子,盤腿坐在另一處草地上,哼着歌兒到處看,看樣子是專門等山狗來。老遠看見他們,就招呼桃紅:“桃樂絲,這個比上次那個俊些不?別老弄些歪瓜裂棗來洗眼睛啊,你知道,咱們搞藝術的,對王八蛋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比較有限的!”

山狗嘿嘿笑兩聲,悄悄說:“你們搞藝術的?”桃紅點點頭:“恩恩,別太認真,我們長老腦子短路很久了,要不是礙于族規,想用豬籠草把他罩起來的朋友,排隊都排出兩百米了。”

這位看上去很有達利風格的長老先生,看來對山狗的外貌勉強沒什麽意見,因此對他拱拱尾巴,和顏悅色的說:“狗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見你嗎?”

山狗很老實,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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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樂:“你當然不知道,你知道我當什麽長老?”

那邊廂桃紅閃閃開,裝做是看風景的陌路人。對于自己居然和這種糊塗蚯蚓沾親帶故,多少有點不樂意的樣子。山狗清清喉嚨,咳嗽一聲,高聲道:“桃紅啊,你家長老,真是智慧與風趣并重,我實在崇拜得五體投地啊。”長老一聽,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尾巴高高豎起,在空中呼嘯一聲,忽然自尾巴尖上亮出一個金色的小小花蕾,往山狗前襟上一插,樂呵呵的道:“給你見面禮,乖,嘴巴真甜。”桃紅見了,一個箭步閃過來,湊近一看,氣急敗壞:“爺爺,你沒搞錯吧,居然把藥金蕾給他,上次全亞洲鬧瘟疫你都不願意給!”長老一瞪眼:“我樂意,我喜歡,你鬧個屁啊,亞洲瘟疫那是他們自己亂吃亂搞搞出來的,天作孽,蚯蚓救,自作孽,蚯蚓袖。”山狗聽他們爺倆吵得有點臉紅尾巴粗,有點過意不去,就手把那小花蕾摘下來,遞給桃紅:“那,別和老人家吵架,你拿回去吧。”誰知立刻就有一道如刀鋒般鋒利的鞭影掃過指尖,疼痛瞬間傳遍全身,山狗一顫,手本能的捏緊了,那花蕾被他手心用力一握,頓時化成金色液體,自他毛孔之中,争先恐後鑽了進去,眨眼之間,被吸收得幹幹淨淨。山狗大吃一驚,直着脖子叫道:“金屬中毒,快,快叫救護車。換血,洗腸!”

卻看到桃紅一張臭臉,兇巴巴的瞅着他,半天長嘆一聲:“他媽媽的,多少鮮花插在牛糞上我都忍了,算了,不多你這一砣。”

長老掃完那一道好厲害的神龍擺尾,大為開懷,笑眯眯拉住山狗道:“小夥子,那是金藥蕾,乃是蚯蚓族的神物之一,你血中融入它的精華,以後無論什麽樣的傳染病都搞不翻你。怎麽樣?開心吧。”

誰知山狗臉有失落之色,追問道:“那,我連流感都不得了?”心中暗暗叫苦,糟糕,以後唯一得了可以請假出去玩的借口都沒有了。就不想想自己待業好久,每天賣菜也沒有打卡那一說。

長老嗤之以鼻:“流感算什麽,愛滋你都不怕。”然後一警醒:“對了,說是這樣說,你別去幹壞事啊,剛才那朵金藥蕾好象快過保質期了。”

山狗郁悶的一搖頭:“有保質期的?那你緊張什麽?”後面那句話是問桃紅的。桃紅先對長老啐一口:“你以為說這個他就不做壞事啊,要做的還不是要做。”然後轉過來對山狗翻了老大一個白眼:“保質期一萬年啊,還剩兩百年,你死了它都沒失效呢。”

它被這兩個搞了半天,十分煩惱,緊着催長老:“說正事啦,快點快點,我們趕着走呢。”

長老“哦哦”兩聲,對山狗道:“你看到在撒哈拉之眼出現的青陸銀芯了吧?”

山狗點頭。

長老點點頭,立起身來,真是不站不知道,一站吓一跳,原來是一條身形十分剽悍威猛,高三丈有餘的NBA型蚯蚓啊,幾百年的泥巴果然不是白吃的。山狗十分景慕的擡頭瞻仰他老人家,眼看就要腦溢血,人家幸好又坐了下來,坐下來之前,它的尾巴曾經在空中如同刷牆那樣,嘩嘩嘩抹了幾道。湛藍的水之蒼穹中,忽然展現出一塊空白的銀幕。

只聽得長老緩緩說道:“很多年前,曾經有一個人類闖入了青陸,他說他的名字,叫做三生石。”

很多年前,三生石闖入青陸,他說,他為人尋找愛人,或者,愛物,而來。蚯蚓傳族,歷來同體分裂,無情欲無糾纏,因此,對于愛這一物事,十分陌生。他們問三生石,什麽是愛。

那人想了很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如此再三,最後在無數蚯蚓無數眼睛綠光幽幽的壓力下,勉強說道:“愛,就是能讓生人欲死,死能複生的東西。有它時候未必全是快樂,但沒有它就必定滿懷憂愁。她容易來,更容易走,來時走時,都沒有人可以預見和控制。”

三生石這番話說出來,全體蚯蚓族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老半天,有一位忍不住了,推推身邊的兄弟,說道:“喂,這玩意聽起來,很像是咱們在後園種的極樂草呀。結的果子吃了的人想死,半死吃吃就活過來,吃了有時候很舒服,有時候又全身發癢癢,吃習慣了不吃呢,頭就滿牆亂撞。還有,這東西難種極了,都不知道它什麽時候為了什麽原因不爽,一下子就枯萎掉,完全預防不上。你看,是不是?”

大家胡亂争論一番,得不出結論,而蚯蚓們號稱非人界最偉大的魔法師一族,實在無法容忍有什麽東西是自己居然完全不知道的。最後,只好将長老請出來。長老給了三生石一樣東西,囑咐他暫時在青陸留下,将他所尋找的東西的特質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麽收獲,就在空中用那樣東西勾畫或描述,然後,實景就很快會出現在他眼前。一旦找到,他就可以帶走,作為蚯蚓族對第一個闖入青陸的人類所贈送的見面禮。

那東西,就是他們在撒哈拉之眼那墜毀的飛行器中,所見到的青陸銀芯。

為什麽山狗知道呢?因為在長老講故事的過程中,他一直在盯着之前天空中抹出來那塊白幕,上面聲畫俱全,正在做“三生石誤入蚯蚓領地,因禍得福”這臺戲的全本演出。看得出這是後來補拍的,因為上面好多蚯蚓演戲都很不專心,一直瞪着攝影機的位置竊笑,而扮演三生石那一位,不是別人,正是山狗本人,不過應該是處于昏迷狀态,所以背後頂了兩根樹杈以保持直立,臉上被畫出兩只大大睜開的眼睛,做聚精會神狀态,至于臺詞,都用旁白代替。他對于自己第一次出鏡表現得很冷靜,從頭到尾看完,慢慢轉過頭來,問一直站在旁邊沒出聲的銀灰:“這是你的主意吧?你肯定還是導演!就你沒戲份!”

銀灰有點小尴尬,摸摸自己頭,解釋道:“你腦子剛受過傷,我們怕你聽不懂這麽複雜的事情嘛,你還別說,我都是拍完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呢。”

山狗又伸手敲敲桃紅:“你剛才還說你不知道三生石是誰?”

桃紅很無辜的撇撇嘴:“我是不知道啊,你們人類的名字那麽古怪。”

山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古怪得過一條蚯蚓叫桃樂絲?”

桃樂絲三字一出,銀灰和碧綠截捧腹大笑,誰知六月的債還得快,立刻被桃紅噓了回去:“你叫碧昂絲,你叫銀華度,長老取的破名字人人有份,笑個屁啊。”

它們內讧一陣,被長老尾巴在空中摔打出的刷刷聲所攝,悻悻不出聲了。乃接着聽長老道:“這是事情的前一部分,本來想拍成全本的,不過膠片好貴,想想算了。”

他接着對上一年度本族經濟運作情況的成敗得失做了一個為時大約三十分鐘的簡短論述,客觀的說,切入點獨特,分析理性到位,具有相當的前瞻力。可惜對面前這四位觀衆,效果比對牛彈琴還惡劣,乃是對牛彈棉花。因此三十分鐘過後,他不得不動用暴力,把沉浸在甜夢中的觀衆弄醒。如此一來,他也失了興致,三言兩語,将餘下交代完全。

青陸銀芯,是蚯蚓族的神物,在它們所創造居栖的特別空間裏,可以憑空創造出一切出現在腦海中的東西,唯一所需,是以之為媒介,在青陸的空氣中,細細描繪出那東西或者場景的特點。因此,青陸,是非人世界最完美的度假勝地,每年限量接待三十號,資格號牌每年聖誕發放到全世界選定的地點,總會引起非人世界瘋狂的搜尋與天價交易的發生。執號來到青陸的幸運者,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銀芯魔筆,為自己心目中的天堂定下标準。順便說一句,通常這些非人來到青陸的時候,身上都會挂彩,要知道,世道不太平,大家都學會打劫了。

三生石作為人類中第一個有此殊遇者,當其時也,雖不知其珍貴程度,卻也好好把握了這個完美創造的機會,日日冥想,在空中寫了又畫,畫了又塗,來來去去,就是沒有一個定稿出來。如此過了好多天,終于惹毛了負責幕後操作的蚯蚓群。大家忍不住了,跑出來先把他暴扁一頓,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丢出了青陸空間。

山狗聽到這裏,舉手發問:“什麽叫幕後操作?”

長老指指他周圍那些孩兒面太陽花,說:“就是你所描述的東西定稿了,我們要派出一個執行隊伍去落實。你以為真的可以一變就變出來啊。”

山狗大悟:“哦哦哦,明白了,很實在,很實在。”

如此,三生石被丢了出去,才引出獵人聯盟那段公案。而且他走的時候,手裏還一直握着那條銀芯,自此,流落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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