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此勁爆的八卦料,倘若讓豬哥知道,第一時間要飛奔去獵人快報編輯部應征口述實錄版,不搞到街知巷聞,萬民傳唱,決不罷休。當年他和山狗搭檔,次次出完任務回來,報告還沒寫,先站在獵物司辦公室門口開起現場演詞會,一個捧,一個逗,跟說書一樣,抓一條疫龍可以說三天,抓一只老鼠天師可以說一禮拜,要是萬一不小心逮了只大玩意回來,不得了,整個月中午吃飯時間食堂都沒有人,大家一人捧一只碗,齊刷刷蹲在聯盟總部大廳,一個二個把嘴巴張成O形,飯菜不時往外掉,就為了聽這兩位不世出的演藝奇才,把亞馬遜森林一只螞蟻的故事,描述得有九天玄女下凡那麽曲折離奇。聽完以後,有同事就嘀咕,咦,那只愛說話的螞蟻我也見過不少次啊,怎麽它從來不跟我講述動人身世?要是給豬哥聽到,就懶洋洋回一句:“這種事情,是講天分的。”
後來豬兄狗弟拆夥,天各一方,山狗性情變了許多,如今聽到前輩奇人三生石足堪感嘆的逸事,居然聲色不動。悶頭半饷,擡頭眼睛緩緩掃過幾只老少蚯蚓,開口說:“你們要我做什麽?”
啪!
一聲脆響,自山狗肩膀處傳來,由蚯蚓長老先生的尾巴發出。他對山狗看來看去,青眼頻傳,贊賞有加:“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知道我這番唱念做打,不是為了過票友瘾頭。實話說吧,我這次破例讓桃樂絲它們将你帶入了青陸,是對你有一個不情之請。”
山狗長嘆一口氣,無精打采對長老點點頭:“大老,直接說啦,不要再用敬語了,我心裏寒寒的,當年我們老板要我們去送命的時候,說話口氣和你,啧啧,那叫一個像啊。”
長老嘿嘿笑了兩聲,要不是皮子打褶幅度過密,也許還看得出來他一點點的尴尬。接着說道:“其實也沒什麽啦,不過是要請你把流落人間的青陸銀芯,幫我們找回來而已。”
山狗對此,似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只不過小小楞了一下,就問:“怎麽找?”
長老一攤手:“那個叫三生石的人,我們調查過了,是你們人類獵人聯盟的創始人,又無家室子女,他死之後,第一可能是把銀芯留給了下任,第二是随着他自己進了墳墓,第三也可能是随便找個地方丢掉了。不過以你們人類天性的貪婪和死不悔改,第三種可能是不太可能存在的。”他頗為自得地向山狗點點頭:“分析得夠徹底啦,你找起來很容易的。”
容易?怎麽個容易法?留給獵人聯盟下任,下任是誰?我怎麽知道。我雖然當年也是五星,不過退休好久了,而且,五星都沒資格去見大老板啊。還有,埋進墳墓了?你要我去盜墓?我是文明人也!何況盜墓啊,技術上多少還是會一點,問題就是,那三生石的墓在什麽鬼地方啊?
這些反問都很專業,不過都很無用。長老只是無辜的看着山狗,一副我賴定你了,想跑沒門的流氓表情,深得古惑三味。所謂好人怕橫人,橫人怕流氓,流氓怕潑婦,山狗無計可施下,只好撒潑:“不管,反正也不關我的事,不答應就不放我走對吧,不走就不走,住這裏多舒服啊,藍天白雲,水清沙幼,哼,我這就睡個小午覺。”
他說完往地下一躺,耳邊便聽得桃紅一衆開始竊竊私語:“哎呀,他以前說話沒這麽流利的呀。”“是啊是啊,反應好快,真不适應他這樣機靈。”
山狗一恍惚,未免就想:“我以前是什麽樣呢,我現在又是什麽樣呢,我到底是什麽樣呢?”摸摸頭,含羞草不見了,記憶都回來了嗎?還是根本被人家戲弄了一把?
在他因思考而睜大的眼簾中,映入長老先生狡猾的笑臉。不像只蚯蚓,倒像只狐貍,而且,是一只非常非常老,已經老到成精的狐貍。
山狗心中,掠過不祥陰影,他看着長老,說:“你好象不怕我會拒絕。”
長老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帶起一陣風,他發出滾雷般豪邁的聲音:“你根本不能拒絕。”
山狗瞳孔張大,又縮小,吐出幾個字:“你的砝碼是?”
Advertisement
答:“你的記憶。”
你以往所有的記憶,都已被回到青陸後能量暴增的含羞草盡數抽取,蚯蚓施法,将之封存其中,抽離你的頭腦。要想知道那裏面到底包含了一些什麽,必須要假本族長老之手,才能有見天日的機會。
難道你不想知道,在意識之河的深處,那些如頑石般不滅的是什麽嗎?你到底經歷過什麽,你到底是誰?眼前從前,确實或者虛幻?如何來,如何去。經年風雨,無數山水,你笑過的笑,與如今有何不同?
山狗沉默很久,他看着自己頭上,水樣天空。那流離波光,純粹幽深,令人迷醉。倘若人如那水色單純,是不是要快樂很多?
“如果我不想知道呢。”
長老的聲音已經遠去,卻仍然無比清晰:
“有三種人類的情感,連神靈都無法克服,一是愛,一是恨,一是好奇。” 受人脅迫,無論性質如何,當事人可能都不會太高興。所以山狗從地上慢吞吞爬起來時,臉色難看當然值得諒解。銀灰等蚯蚓與他相處經年,這次拖之下水,多少有點不落忍,上前拉拉他手臂,帶着點歉意道:“山狗,這個這個,我們也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當然,照它表情看,簡直就是同時在反證自己撒謊。換來結果是山狗立刻大叫一聲“哎喲,”吓了大家一跳。乃抱怨道:“喂,我在道歉耶,雖然也不是很誠懇,不過你可以不用反對得那麽直接啊你。”山狗搖搖頭,斜着眼看自己的肩膀,簡短的說:“脫臼了。”
真的是脫臼了,剛才長老那一尾巴掃得不輕啊。桃紅嘆口氣道:“老頭真老了,當年他那條尾巴,可以為最嬌嫩的睡蘭拂去露珠而不驚動花瓣上十萬感知纖維,也可以一鞭打下十多顆導彈,如今力度掌握竟然退化如斯,唉,歲月不饒人啊。”山狗自己用另外一只手接上骨頭,一面迷惘的看了看長老遠去的方向,喃喃的說:“我怎麽覺得他是故意的呢~~~。”
他活動活動手腳,再去摸摸腦袋。上面有一道小小的疤。“你們真的把我的記憶抽出來封存了?”
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他有點神往:“跟裝豬腦子一樣?拿個玻璃碗一扣,放冰箱。”
碧綠忍了忍沒忍住,出聲道:“豬腦子比你的大砣。”
受到如此搶白之後,山狗面不改色,四肢處于原位,既未傷人,也未傷己,保持住了不動如山的氣度,令三條蚯蚓頗出意外。何況他臉上還帶着一種蒙娜麗紗似的微笑,看上去多少有點詭異。
在桃紅打了幾個寒噤之後,山狗忽然轉向它,仍然微笑着問:“你們逗我玩對吧?你們那個蝦米銀芯,明明墜落在撒哈拉之眼。”他對銀灰一指:“我看見你拿起來的。”
然後作獅子吼:“你們都已經拿了,要我去找個屁呀!”
誰知那三位聞之大驚,立刻面無蚯蚓色,變出無數手指來貼在嘴邊,噓噓連聲,好似天下所有一歲前童男童女同時把尿。而且還做出了實際行動制止山狗的下一句嘈嚷---一只仙人球臨空飛來,準确命中他的大嘴,不過還算有點良心,這仙人球不紮嘴,舔上去甜咪咪的,那些刺都帶薄荷味。銀灰抹了把汗,對山狗招着手輕輕道:“莫說,莫說,我們出了青陸給你解釋。”
山狗伸手取下嘴裏的仙人球,瞪眼望了銀灰好久,後者一臉哀求之色,這種表情的出現頻率。實在非常之低,決不是作戲。他想想也就罷了,轉而問:“這仙人球怎麽回事?”
桃紅順口答:“這是幫你們人類教師發明的‘上課不準講話’糖,好吃不?吃着吃着會大舌頭,本來想搞成讓人失聲的,後來想想,你們老師太壞了,上課不講話,就聽你們講?那也叫學習?”
山狗不知道一條蚯蚓還會有如此新銳的教育理念,很有興趣:“那你們蚯蚓是怎麽學習的?”
銀灰點點他的腦子:“直接往裏面灌啊,快得很,要什麽有什麽。”
這種進化到高層次的學習方式可真讓山狗羨慕了一把,特別郁悶的跟着他們走啊走,眼看就要離開青陸了,他忽然停下來,回身仔細看着自己腦子裏的天堂,原來就是天上挂一川水,地上開無數笑。好奇心起,他問:“你們可以幫大家創造天堂,那你們自己的天堂是什麽樣的?”
一切景色與顏色都退去,天地間一片深沉的油黑。肥沃光潤的土地,占領了一切視線所及的空間,純淨而曠遠,有如大片的炭筆狂塗。
山狗站立在那凝重而遼闊的世界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許久許久,仿佛怕驚動了什麽一樣,輕輕對蚯蚓們說:“這就是你們的?”
銀灰嚴肅的點點頭:“對于蚯蚓來說,土地就是樂園,最簡單的最美麗,最樸素的最神奇。一切天堂,都建立于這單純之上。”
帶着被土地樂園震撼得七葷八素的腦袋,大家默然而行,出了青陸,重新踏入人間地,在歌劇院門口站定,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不邊半條其他蚯蚓追蹤而來的影子。山狗猶不放心,壓低嗓子,鬼鬼祟祟的問:“銀灰,到底是不是你拿了那個什麽銀芯?”
銀灰臉色多少有點尴尬,點點頭:“是啊。”
山狗急了:“那你還一聲不出,讓人家把我的記憶拔了,還要我去找?”
銀灰支支吾吾,四處亂看,十成十做賊心虛。越發讓山狗起了狐疑,上前扭住,今天不說個清楚,我們沒完,沒完。
看他們鬧得交關,行人紛紛饒有興趣斜眼來看,最近全世界同志風潮猛烈,從舊金山刮到西雅圖,從倫敦到雪梨,巴黎者,歷來為時尚之坐标,新潮之旗手,敢為天下先,恥與天下伍,無論是蝦米,都要一頭栽去,永在人前。所以男性朋友們在街頭把臂而行的,最近都多了不少。這一對看起來就頗似,而且一個粗豪勇武,一個纖細清秀,說這兩個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真是叫人不相信。碧綠和銀灰對此一旦覺悟,立刻躲到五十米開外,還在報攤上買了大份報紙遮住嘴臉,免得被無辜累及。銀灰被山狗抖傘般抖了幾下,氣都喘不勻稱,身心兩敗之餘,只好招供:
青陸銀芯,乃是蚯蚓族中長老位置傳接之神物,作為權利與地位的象征代代而下。銀灰于十數年前,已經被選定為長老接班人,只等時機一到,立刻傳位與他。唯一所礙,就是銀芯的失蹤,使儀式無從進行。也讓銀灰多過了許多好日子,可以逍遙于外,任意而行。
山狗打量了一下銀灰:“你?”“長老。”
銀灰面無表情:“不像對吧,我也覺得不像。”
他捏捏自己的手臂:“看,皮膚多好。當長老要有很多褶子才行啊。真不知道他們怎麽選中我的。”
帶着對無法控制命運的些微悲哀,銀灰看着天空出了一會神,山狗仍然扭着他:“你不想當長老啊?很拉風的樣子嘛。”
銀灰表示徹底的不贊同:“狗屎,當長老要每天呆在青陸,看很多財務報表,操心土地流失問題,還要處理游客與地方居民沖突,實在被人欺負了還要沖出去打架。”
他從懷裏摸出一張照片給山狗看,上面有一條正趴在一朵水仙花邊的蚯蚓,看起來精幹潇灑,昂首向天,表情非常生機蓬勃,身上油光水滑,純是蚯蚓們最稱道的咖啡皮色。山狗很有興趣的說:“好帥的蟲子,你爸爸?”銀灰沉默了一下,說:“長老。”
山狗很感嘆:“歲月不饒人啊。”
對方搖搖頭:“當了五天就成現在那樣了。”
他聲音中油然而帶哭腔:“你說我想不想當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