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刻鐘後,程浪在辦公室翻着一沓項目分析報告,分出一只耳朵聽高瑞在他桌前哭訴。

“傍晚梵翠珠寶的趙總來電說,他剛得知下午趙小姐惹了您不快,想領女兒親自登門給您賠罪,我還好聲好氣婉拒了,說這點小事不用放在心上,現在看來,這哪是小事啊!”高瑞抹抹眼角,“您不知道,趙小姐以前都是怎麽對待徐小姐的。”

“你很閑?”程浪擡起眼,拿指關節敲了敲手中文件夾的側脊,“四千億的項目不去關心,研究小姑娘過家家的游戲。”

高瑞一噎:“下午不是您讓我去打聽的嗎?”

“你也說了是下午。”程浪低頭翻過兩頁報告,很有那麽些理直氣壯翻臉無情的味道。

“我知道徐小姐今天的舉動犯了您的忌諱,那位徐夫人的态度也實在不讨喜,可……”

程浪合攏文件,摁在桌上往前一遞:“我們程總可能是福享夠了,真金白銀打水漂當樂子。去準備準備,下周研讨會我要把這個項目駁下來。”

高瑞看着文件夾上“夢之島”三個字,面色一凜。

夢之島作為蘭臣全面轉型,進軍文化市場的一記重錘,是集團最新五年計劃中重點打造的大型文旅項目。

照程均的設想,集團會在國內七座一二線城市分別建造融合地方特色的主題樂園,等下周研讨會敲定最終意見,就将開始和各地磋商簽訂項目合同,順利的話,明年初便會下放一期資金。

“這項目程總已經籌劃了近兩年。”雖然對程浪來說可能是廢話,高瑞還是抽着涼氣提醒了一句。

“所以才更要及時止損。程總不愁吃穿,集團九萬五千名員工還得養家糊口。”

這麽件重擔壓下來,高瑞一時也顧不上徐翹那邊了,立即抱起一堆文件往外走。

臨出門,程浪不鹹不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下次哭不出,眼藥水別用有色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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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黃昏,姨媽痛癱了一天的徐翹在聽說自家珠寶公司的設計師到了以後,終于掙紮着起了床。

這是金祿的核心設計團隊一年四次的例行工作。每到換季時節,他們就會為徐翹量身設計下一季的私人定制珠寶。

這次的設計圖早在上個月就出了初稿,只是被徐康榮半道斃了,說不能再這麽為女兒浪費公司資源。

但大約是昨天程浪的态度讓徐翹吃了癟,嚴麗珍覺得徐家在這方面還是不能少下血本,趁徐康榮出差,自作主張把設計師請到了家裏。

徐翹身體不舒服,又被程浪氣得不輕,到現在太陽穴還直抽抽,做首飾也頗有些興致缺缺,把梁鵲叫到書房後就裹着絨毯窩進了沙發,整個人蜷成軟趴趴的一團。

梁鵲站在旁邊舉着平板,勻速滑動屏幕,一邊觀察她的表情,連張姨端來的果盤也沒心思吃。

畢竟金祿上下都知道,這位大小姐的審美是出了名的難迎合。

徐翹面無表情地看完十幾張設計稿,掀了掀眼皮:“今年搖滾色調的風很大啊。”

梁鵲心裏打了下鼓。

畢業于佛羅倫薩珠寶設計學院,處子作即登上佛羅倫薩國際設計雙年展,三十歲不到穩坐金祿珠寶創意總監之位——她的履歷在這個圈子裏稱得上漂亮至極,甚至不少同行都不理解,憑她的資質為何願意屈就于金祿。

可每每面對徐翹,她那些人前的光鮮好像全都變得不足為道。

或許是因為,那件令意大利名流贊不絕口,助她一舉成名的處子作,其實是源于徐翹的“指點”。

當年不到二十的徐翹對她的作品發了一通牢騷。她從起初不屑一顧,認為這位眼高于頂的大小姐外行說教內行,到意外發現,照徐翹的思路修改的效果出奇驚豔。

所以即便這位熱衷享樂的千金,後來只是在國內潦草地念完了本科,連出國深造都用“好辛苦哦懶得去”拒絕,她還是無法忽視她那些看似雞蛋裏挑骨頭的意見。

斟酌一會兒,梁鵲說:“确實跟了一波風,創造熱點畢竟需要機遇。”

徐翹攤攤手:“跟得上風總比望塵莫及好,我沒說跟風不行,但光打着濃墨重彩的噱頭,盲目跟風到連基本技能都丢掉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梁鵲一愣。

徐翹随手指指屏幕上那款葉形胸針:“那麽重的玫瑰紅,搭在淺色系的春服上不得搶主體風頭?為什麽不應用漸變?”

她懶懶擡起胳膊,用食指滑了兩下屏幕,又點點那款水滴形鑽戒:“這祖母綠鑲在白金戒環上不嫌突兀?為什麽不在兩邊各添一顆淺色的副鑽完成色彩過渡?”

徐翹針針見血地一路翻一路怼,語速快到讓人全程插不上話。

等她歇下來,口幹舌燥地叉了塊火龍果吃,梁鵲才有機會開口。可細一思量,卻發現竟然無可反駁。

“我馬上回去改稿。”她死死捏着平板說。

徐翹擺擺手示意走吧,等人離開,帶着諸事不順的怨氣栽進沙發。

張姨進來給她倒了杯紅糖水,讓她消消氣。

她喝了兩口就嫌膩,呆坐一會兒,嘆着氣說:“張姨,我小手絹呢?我想打個盹兒。”

“在您房裏,我去給您拿。”知道她手裏不捏手絹就睡不着,張姨忙去取,不想打開書房門卻聽見一個怒氣沖沖的男聲。

“誰許她回家住了?二十三歲的人,一離家就把自己照顧病了,該她吃這個教訓!你這麽把她接回來,是要繼續慣壞她!”是徐康榮出差回來了。

張姨一驚,剛要把門掩上,被徐翹一個眼神制止。

樓下的争吵聲就這麽清晰地傳了上來。

“我這不是怕你寶貝女兒在外邊過得太苦嗎?再說哪有你這麽當爹的?哦,寵了二十多年,這會兒才記起不能慣壞她,你這跟把不會飛的鳥扔下樓摔打有什麽不一樣?”

“你還好意思說這話,不都是你這些年寵的她?當初她說出國留學苦,我說苦也得去,是不是你拼命幫她腔?你對她但凡有對冽冽一半的嚴格,她也不至于給養廢了!”

夫妻倆話越說越重,張姨尴尬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轉頭一看徐翹,卻見她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地望着窗外的夕陽,嘴裏還嘎嘣嘎嘣嚼着一片蘋果。

雖然她的表情寡淡至極,可張姨卻覺得——這富麗堂皇的家裏埋着多少見不得光的髒污,其實這孩子從來都知道。

甚至她放棄出國留學,放棄珠寶設計,或許都是另有隐情。

底下嚴麗珍似乎也起了火氣:“什麽叫我把她養廢?難道你就沒說過‘就算你家閨女一輩子不嫁,你也養得起’的話嗎?”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生意多難做,要是哪天金祿倒了,我也沒了,我看她一個人怎麽活!”

“你這是說的什麽晦氣話!”

徐翹終于起身,回房換下家居服,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幾件行李,拎上一個小號衣櫥箱下了樓。

吵得面紅耳赤的夫妻倆打住了看她。

徐康榮瞪她兩眼:“上哪兒去你?”

“都說和氣生財,我怕我再多待一會兒,咱家錢都賺不進來了,那我下半輩子可怎麽活。”

“你這丫頭……”

徐翹笑眯眯地沖兩人揮手拜拜,出了庭院,一看徐冽筆挺挺杵在拐角,倒是吓了一跳:“幹嗎呀,當門神啊?”又反應過來,他大概是外出歸來,聽見裏面動靜才在這兒“避戰”,所以指了指身後,“吵完了,可以進去了。”

徐冽皺着眉沒動:“爸刀子嘴豆腐心,你去服個軟,養好病再走,他不會真把你趕出去。”

“你看你姐字典裏有‘服軟’這兩個字嗎?”徐翹哼笑一聲,踩着高跟鞋走了。

被逐出家門這種事像是一回生二回熟,去奧德萊登酒店的路上,徐翹的心境十分平和,平和到她一度覺得自己已經被生活的苦難磨平了棱角。

直到刷開酒店套房的門,走到衣櫥前放行李,她才知道,人的棱角是不會這麽輕易被磨平的。

她定定看着衣櫥裏那件男式深灰色法蘭絨西裝,做了一次忍耐的深呼吸。

這是前陣子黎頓開業那天,程浪在不知道她是徐翹的情況下,借給她救急的外套。

她忘了還。而他顯然也不是會開口跟女人要東西的人。

原本還有那麽些定情信物的意思,在接連被他拒絕,尤其昨天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陰陽怪氣了一通後,這玩意兒卻變得異常紮眼。

徐翹氣鼓鼓地拎起西裝,正要把它塞進垃圾桶,猛一個懸崖勒馬。

程浪又不會知道她扔了它,看她沒還,說不定以為她花癡到連他一件外套都要珍藏呢。

不想聯系程浪,她翻出高瑞的名片,發了一條短信:「高特助,麻煩有時間來取走小程總的西裝,不要我就扔了。」

高瑞并沒有立刻回複,甚至一個多小時過去,酒店的送餐服務都到了,手機還是安安靜靜躺在一邊。

徐翹氣沒處撒,看着一桌子菜毫無胃口,動幾筷就放下了,癟着嘴給朱黎發消息:「我心情不好,我想去玉錦坊喝酒。」

朱黎:「你不是例假嗎?」

徐翹:「聞聞酒味也行。」

朱黎:「今晚我有客戶走不開,你找程浪呗。」

徐翹:「我跟他要是能喝酒的關系,我還心情不好?」

徐翹撤回了一條消息。

朱黎:「看到了。你又在他那兒吃癟了啊?」

徐翹:「閉嘴,不來拉倒,我找別人。」

朱黎:「你還有誰能找?」

徐翹:「……」

徐翹:「我人緣才沒那麽差!我在收費站也是有一個朋友的!」

——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爹不疼媽不愛,連酒友都叫不到的小可憐,徐翹放出豪言後就付諸實踐,把施婳約到了玉錦坊。

可真進了酒吧,看見施婳猶猶豫豫拿着酒水單,問侍應生有沒有九珍果汁的時候,她又後悔了。

圈子不同不能硬融,這位老妹真不是來這種地方的人。

最後酒局只能成了養生局。兩人坐在散臺對着果盤你一瓣橙子我一塊梨,惹得四面八方頻頻側目。

當然,不排除就算徐翹正常喝酒也會出現同樣情況的可能。

畢竟她在這種場子向來十分打眼。

等徐翹推掉第三杯雞尾酒的邀約,施婳湊近她問:“那些人都是你朋友嗎?”

徐翹垂着眼,正專心跟一顆滑不溜丢,戳不進簽子的小番茄戰鬥:“搭讪的自來熟而已。”

“那晚上就我們倆?”

“還要有誰?你想認識我朋友?”徐翹瞥瞥她。

施婳迅速搖頭:“我就是好奇,你跟那位程先生怎麽樣了。”

“你怎麽知道他姓程?”徐翹揚眉。

“啊,上次那個司機叫他小程總。”

哦,徐翹想起來了,程浪接她下班那回,順帶叫司機送施婳去了市區。

徐翹放棄了小番茄,狠狠一簽子戳了塊香蕉:“幹嗎提那狗……”

“狗東西!”斜前方一個暴躁的中年男子突然截去了她的後半句話。

那醉醺醺的男人把酒瓶子“啪”一聲砸在桌上:“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不就仗着背後有老太爺撐腰?十一年,老子給他們幹了十一年,到頭來被當個屁放了!”

狠起來連自己都罵,了不得。

徐翹覺得樂,正想瞅瞅是哪位英雄好漢,擡頭卻見那胖乎乎的男人踉踉跄跄往洗手間去了。

她遺憾地收回目光,繼續吃水果,過了一會兒,聽見手機震動起來。

一個有點眼熟卻沒存的號碼。

徐翹接起電話,在有些嘈雜的爵士樂聲中,分辨出了高瑞的聲音——“徐小姐?”

“哦,”她點點頭,“原來高特助知道我是誰啊。”

她的語氣裏帶了些“知道我是誰你居然還敢晾我兩個多小時”的意思,那邊高瑞忙賠罪:“實在抱歉,徐小姐,我在公司加班開會,這會兒剛散,您……”

徐翹聽不清他後邊的話,起身朝洗手間方向走,到了安靜些的拐角才問:“你說什麽?”

“我問您在哪裏?小程總讓我派人來取西裝。”

一件西裝也特意來取,他還真是要跟她斷得明明白白。

“西裝在酒店,我人在玉錦坊Muse,”徐翹冷笑一聲,“要來趕緊,我很……”

“忙”字還沒說完,徐翹眼前一黑,被拐角跌撞出來的一個男人迎面砸了個正着。

她“嘶”地一聲捂着額頭擡起眼。

男人晃晃悠悠站直,目光落向她臉時似乎有些驚訝,眼神閃爍片刻,回過神來罵道:“長沒長眼?還不給老子道歉!”

這聲音,好像就是剛才那個狠起來連自己都罵的醉漢。

徐翹心裏上火,卻沒逞勇。多年江湖經驗告訴她,勢單力薄的時候,面對醉漢的糾纏,退一步化險為夷,沖上去腦袋開花。

所以她笑眯眯地說:“對不起啊。”然後快步朝女衛走去,卻不想忍讓到這地步,還是被一股大力扯住了頭發。

電話那頭的高瑞在聽見徐翹的尖叫時吓了一跳:“徐小姐?徐小姐您沒事吧?”

前方程浪步子一頓,站定在集團大樓正門前,回頭道:“怎麽了?”

“徐小姐在玉錦坊跟人起了沖突,對方的聲音……”高瑞皺起眉頭,“怎麽聽着有點像李年達……”

他邊說邊疾走到程浪面前,打開手機揚聲器。

瓶子砸落的響動和男男女女的紛亂驚叫從聽筒裏先後傳了出來,隐約還能聽見有人在說,快叫救護車。

程浪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從高瑞手中抽過手機:“徐翹?”

回答他的,是通話中斷的嘟嘟響聲。

“報警。”程浪把手機丢還給高瑞,轉身拉開車門上車。

黑夜裏,帕加尼破開深濃的蒙蒙霧霭,風馳電掣般朝玉錦坊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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