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倫敦南肯辛頓,早上七點。

全世界房價和物價最昂貴的富人區之一正沐浴着金燦燦的晨曦,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鬧中取靜的花園別墅區,白色洋房三樓露臺的長餐桌上擺放着沾了晨露的新鮮花束和三份未開動的精致早餐,章虹君在餐桌邊坐下時,看見兒子正靠着欄杆講電話,注意到她走近,只是稍稍舒展開眉頭,朝她點了點頭,然後轉身繼續說話。

章虹君柳眉那麽一挑,側過耳朵去聽。

“你确定她剛剛去錦光城見了宋冕?”

“只是猜到大概方向,你把話說得像世界末日?”

“不用去确認了,畫蛇添足把人惹不高興了才是世界末日。”

“你是把腦子留在了去年?不需要盯她梢,注意着宋冕那邊就行,這麽簡單的事很難變通嗎?”

程浪擱下手機回頭時,看到章虹君一臉氣不順的樣子。

“三個月不見的親媽到了跟前也沒個笑臉,”章虹君低頭抿了一口咖啡,眼皮不滿地掀了掀,“多重要的電話非得大清早講?”

程浪走過來拿起餐桌上的花束,遞到她眼下:“這花不是替我跟您笑了嗎?”

章虹君下巴微擡,接過花擱在手邊,勉強高興了,嘴上繼續盤問:“那媽的話,你是不打算答了?”

“當然得答。”程浪在餐桌邊坐下,“确實是很重要的電話。”

兒子養得太精明也不好,瞧這口風嚴實的,關鍵時候竟是一個字套不出來。

章虹君又氣着了:“你不說我也猜到了,怎麽,前腳剛走,人小姑娘就跑啦?”

“跑不了。”程浪搖頭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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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別跟你爸當初追我似的自信心過盛,只知道砸錢讨女孩家歡心,你為人家花了幾百、上千萬,哄哄沒見過世面的姑娘還行,可見過世面的姑娘曉得你家底豐厚,心裏一掰算就知道,你這不過就跟普通人掏了幾千塊錢零花一樣,那你叫人家怎麽感動?就說你媽我吧,當年你爸什麽珠寶鑽石都往我這兒送,我還不照樣差點就跟一窮小子跑了。”

“窮小子有什麽好?”程浪揚揚眉,似乎終于對話題産生了興趣,“您真過得了柴米油鹽事事精打細算的日子?”

“人脾氣好啊,又沒有錢人的架子,又沒商人老奸巨猾的德性,那溫柔體貼勁兒多招人喜,而且打小熟悉,知根知底的,也不擔心品行不好。”

“打小熟悉,知根知底?”程浪緩緩重複了一遍,“認識這麽多年都沒動靜,還能‘回光返照’?”

“兒子,沒聽說過雙向暗戀吶?我前幾天看見一本小說,叫什麽來着,哦,《你是遲來的歡喜》,人家講的就是難能可貴的久別重逢再續前緣,別提多深情了!”章虹君惋惜地搖搖頭,“你這從小要什麽就争什麽,争什麽就有什麽的,估計這輩子明白不了。”

“我确實不做這樣不聰明的事。”程浪點點頭,看神情卻像在若有所思什麽。

章虹君估摸着兒子嘴還硬着,心裏聽進去了,露出“孺子可教”的眼神,叩了叩桌沿:“人女孩家喜歡珠寶設計,你就順着點人家,先把這事業給她敲定。媽昨天出去見了珠寶協會的人,那邊的意思是,這民間比賽只是打開扇門,真要上路,還得走官道。”

“我說‘這官道不就是你們嗎’?然後把那作品拿給他們看了。人看完說,不是給我面子,這設計師是真有靈氣,想問她有沒有可能在他們今年舉辦展會之前把那枚戒指的成品打出來,他們想給她留個位子。你看媽這事,辦得漂不漂亮?”

“您是漂亮人辦漂亮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非得讓人家來趟倫敦給您瞧瞧嗎?”

“我這拉票不用花力氣的呀?”章虹君觑觑他,“到現在連張小姑娘的照片也不給我看,那我只能在這裏守株待兔了咯。你就說,你成不成全你媽吧?”

“我回頭問問她意思。”

——

徐翹在這天臨睡前收到了程浪轉發來的一封電子邀請函,激動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

沒真蹦起來,是因為她在手舞足蹈之前,先接到了程浪的語音通話。

她秒接通,還不等他開口就叽裏呱啦地說:“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倫敦高級珠寶展真的邀請我帶作品去參加嗎?”

“騙你做什麽?”程浪語氣淡淡的,聽上去帶着一絲不爽利。

但徐翹沉浸在喜悅中,并沒有發現這男人今天情緒的異樣,自顧自說着:“這個展會含金量超高的欸,好多有名有姓的資深設計師都輪不着!前兩年我們金祿那位首席設計師想去這展會上給自己鍍金,托了母校的關系,結果連佛羅倫薩那邊也幫不上忙,我爸給她砸好多錢都砸空了!”

程浪耳邊還回想着早餐時,章虹君口中那些亂七八糟的“久別重逢雙向暗戀”,聽她高興地叨叨了半天,也沒太多反應,只“嗯”了一聲:“所以你有興趣參加嗎?”

“當然有啊!”徐翹壯志滿酬,想了想說,“嗳我跟你說哦,我今天寫職業規劃的時候剛好有個idea,我覺得‘Feather’可以衍生出一個系列,不止是戒指,手鏈、項鏈、耳墜、胸針,甚至是皇冠,都可以作相應的延續。”

“展會機會難得,只帶一枚戒指過去太光禿禿了,這樣顯得我很沒墨水,要不等湯森的藍寶石到了,先讓工藝室打戒指,然後我一邊趕工設計其他系列珠寶,到時候一起帶去倫敦,你說怎麽樣?”

她叭叭叭個不停,程浪心頭的躁郁稍稍散去一些,似乎覺得她醉心事業至少比醉心別的男人要好,默了默說:“好,你只管去做,要什麽都給你。”

“……”會不會談公事了,官話說得好端端的,怎麽還冒出情話來?他是在思春狀态下打的這通電話嗎?

卧室沒有開燈,這句聽起來過分鄭重的話,讓徐翹隐隐感到耳朵在發燙。

這種燙一點點從耳朵蔓延到全身,最後讓她腦袋裏突然咕嚕嚕冒出昨晚坐在程浪腿上的畫面……

宋冕跟她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她覺得自己身體裏充滿了正能量。

程浪跟她說,你只管去做,她卻覺得自己身體裏充滿了……荷爾蒙?

她憑空揮揮手,像在驅散什麽,輕咳一聲,企圖把氣氛扭轉回來:“哦,謝謝老板。”

“嗯,今天過得好嗎?”

“好呀。”徐翹莫名其妙地眨眨眼。

“比我在要好?”

這還能有比較?

“這個嘛,”徐翹琢磨着答,“倒也不存在這種說法哈……”

“那是我在好,還是我不在好?”

“啊,”她繼續琢磨,“那什麽,都挺好吧?工作使我快樂,我會敬業愛崗,做到老板不在與在一個樣。”

“那你想不想我早點回來?”

徐翹感覺自己快炸了。

這些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一個比一個讓她沒法渾水摸魚,一個比一個讓她呼吸不能。

“你問題怎麽這麽多?我困了,我要睡了。”徐翹在黑暗中緊張地吞咽着,拉起被子躺下去,正要掐斷通話,聽他那邊沒回應,又頓住,“我挂了哦?”

“答完再挂。”

果然,不掉頭就走的結果就是走不成。

徐小公主,狠心一點,拿出你的仙女架子來!

“不答,真的挂了!”她深呼吸一口,硬着頭皮去摁挂斷鍵,對不住了嘿!

“你也可以說不想我早點回來……”

徐翹的手随着聽筒裏傳出的男聲再次停在紅标邊。

“你不說,我可以理解成答案是‘想’,只是你在害羞嗎?”

“……”

之前也沒見他這麽步步緊逼,今天怎麽着,他是過年喝了假酒嗎?還是年夜飯不夠飽腹,這會兒心急想吃口熱豆腐?

徐翹心裏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不可以,你不可以!”說着一把掐斷了語音通話。

暗沉沉的房間裏,良久的寂靜後,傳出一聲劇烈翻身的動靜。

徐翹趴在軟綿綿的大床上,使勁蹬了蹬腿:“辣雞狗男人!”

——

徐翹不敢再跟程浪通電話,生怕他自己說騷話不夠,還逼着她也說騷話,所以之後收到他說已經回國的消息,她也只是在微信上簡單回複了幾句。

假期結束,比利時珠寶設計大賽的主辦方正式公布了比賽結果,并分別發布了有關專業組和新人組兩位金獎得主的采訪稿。

專業組那邊的稿件內容非常官方,對象本就是業界出名的珠寶設計師,圈裏人早已聽膩了他的傳奇,沒什麽新鮮的噱頭可以深挖,通篇下來幾乎都在誇贊他在業內的斐然成績。

而新人組這邊這則名為“沒有故事的珠寶設計師”的采訪稿,似乎從标題開始,就透着一股引人入勝的味道。

一位來路成謎,學歷成謎,年齡、本名都成謎,除了性別和國籍外,讓人一無所知的新人設計師,在一場毫無主場優勢的珠寶設計大賽裏異軍突起——這就好像江湖武林大會上,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舉打敗各門派掌門人,奪得了盟主稱號一樣令人新奇。

采訪稿依然沒有透露任何關于設計師本人的信息,卻就這些勾人的點發散思維,回顧了這位設計師的逆襲之路,強調那枚沒有故事的戒指,是如何在一衆故事裏脫穎而出。

最後是一句擲地有聲的結語:“我們不關心你背後到底有多少動人的故事,只關心你是不是一位動人的珠寶設計師。”

這句結語,讓這場比賽連帶着這篇采訪稿又一次“出圈”,進入到大衆視野。

殺人犯因為背後的故事博得同情,選秀選手因為背後的故事博得機會——這些惹人生厭的社會現狀已經煩透了太多看客。所以這句有那麽些煽動人心的話,很快讓衆人把視線再次投向了這場珠寶設計大賽,和這位不靠故事靠作品摘得桂冠的中國設計師。

國內外幾家有頭臉的時尚媒體先後聯系了伯格珠寶工作室,希望能夠采訪到羽立小姐,揭開她“神秘的面紗”。

工作室的統一回複是:“非常抱歉,羽立小姐正在為今春的倫敦高級珠寶展閉關準備,暫時無暇接受采訪。”

于是一個深水炸彈般的重磅消息又傳了開來:這位新人珠寶設計師憑借其處女作,即将走上倫敦高級珠寶展的舞臺。

“羽立”這個名字在珠寶圈聲名鵲起的時候,徐翹的确在畫室閉關創作,只不過沒有閉塞到與世隔絕。

所有的消息她都有及時接收到,并且每次聽說後,都會在微信裏給程浪發個“大拇指”的表情。

不用問,這些宣傳造勢當然全都是她老板的手筆。

雖然嘴上罵他狗,徐翹心裏卻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真的很厲害。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商人,懂得怎樣利用一個小小的熱點,營造出持續不斷,且層層遞進的轟炸式熱度,同時,收買觀衆的人心。

徐翹很肯定,如果沒有程浪,贏了區區一場民間比賽的“羽立”在珠寶圈投下的水花,只夠在湖面上蕩幾波漣漪,而不可能像今天這樣掀起滔天巨浪。

所以越是這樣,她就越想拿出足以服人的作品,好支撐這些依靠程浪得來的名聲。

接連好一陣,她從起床到睡覺的時間幾乎全泡在了工作室,大部分時候在畫室繪制系列珠寶的設計圖,小部分時候到隔壁工藝室察看戒指打制進度。

戒指的制作進行到半程,羅莎敲畫室門的次數就變得頻繁了些,因為不敢馬虎,相關的各項細節都需要跟徐翹确認。

這天傍晚,徐翹剛完成一張畫稿,正準備活動活動筋骨,就見羅莎走了進來:“小羽,有空來趟工藝室嗎?”

徐翹點點頭,起身的時候感覺腦袋像進了水似的暈晃了下。

羅莎見她臉色不太好看,瞄了眼她腳邊一動沒動的餐盒:“你怎麽沒吃午飯啊?別這麽廢寝忘食啦,想在珠寶展之前把整個系列都趕出來,本來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到時候有幾件算幾件,機會以後還有。”

“不拼一拼,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牛逼。”徐翹走上前去,“走吧,帶我去看看戒指,看完就收工,今天早點下班。”

“喲,原來你還知道休息?”

徐翹聳聳肩。

本來是不想浪費寶貴時間的,但程浪說今天有空過來看看她工作進度,她估摸着,他的真實目的是拉她出去吃晚飯。

工作中的工藝室滿是化學藥品的氣味,充斥着各種機器運轉的噪聲。徐翹跟着羅莎走進去,戴上護目鏡和防護手套,走到金工臺邊。

隔壁畫室,被她遺忘的手機正在連續震動。

樓下賓利後座,程浪打了徐翹兩通電話都沒得到回應,下車走了進來。

前臺蘇杉一見他,立刻迎上來:“老板,來找羽立姐嗎?”

“嗯,”程浪點頭,“她人不在畫室?”

“應該在工藝室,我帶您去!”蘇杉領他上樓,敲了幾下工藝室的門,發現沒人應,跟身後人解釋,“裏邊噪聲可能有點大。”

“那我在外面等。”程浪正要轉身,工藝室的門忽然被羅莎打開。

羅莎一見人,大着膽子,提高了聲揶揄:“哦,我說小羽怎麽今天要提前下班呢。”

程浪聽到這話,眉梢輕輕一挑,似乎心情不錯,朝裏望去時,見羅莎身後不遠處,徐翹正背對門,蹲在地上看費征灌石膏漿,一邊拿手比劃,一邊在噪聲裏扯着嗓子交代什麽。

程浪聽不清她說的話,安安靜靜站在門邊等她。

倒是費征因為正對着門,率先注意到他,停下手頭工作,跟徐翹說了句話。

徐翹扭過頭看見程浪,撐膝起來,不想剛起身到一半,眼前忽然黑了一剎。

她下意識打着晃去扶旁邊的金工臺。

羅莎和蘇杉瞬間驚叫:“小心手——!”

而比她們更快的,是箭步沖過來的程浪。

徐翹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有人把自己的手一把撥開了去,與此同時,眼前恢複清明,她眼睜睜看着切割機運作中的刀刃割向了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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