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電光石火間,費征迅速起身強制關停機器,但刀面還是在一瞬間擦過了程浪的右手掌心。
羅莎和蘇杉倒抽一口涼氣。
徐翹的耳邊有一剎聽不到一絲聲音,視線裏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讓人窒息的慢鏡頭。
她大喘氣着找回神志,轉眼看見程浪掌心鮮血淋漓,飛快摘下被石膏漿弄髒的防護手套,抓過他的手摁緊傷口,語無倫次地朝身後喊:“止血,止血的東西……”
費征和羅莎都動作起來。
兩人成天跟金工機械打交道,應急反應還算敏捷。羅莎拎來常備醫藥箱,取出幹淨的紗布,費征則接替徐翹握住程浪的手,墊着紗布給傷口施壓,一邊觀察刀口深淺。
徐翹在旁邊幹着急,嘴裏念叨:“嚴不嚴重,嚴不嚴重……要不要叫救護車……”說着用沾血的手去掏上衣口袋,翻找手機。
“沒事,小傷。”程浪從鈍痛感中緩過神,用左手拿起一旁桌上一塊濕毛巾遞過去,攔了她一把,“先擦擦。”
徐翹接過濕毛巾就要去擦他的手。
他用左手擋開她,語氣平靜:“我說給你自己擦擦。”
徐翹愣了愣,擡頭看他。
他的唇色有些蒼白,額頭也沁着密密麻麻的汗,可嘴角居然上揚帶笑。
“不疼嗎你?”徐翹急得眼眶通紅。
比起疼,對程浪來說更難受的其實是心悸。看到她的手指直直伸向切割機的那刻,心髒好像驟然停頓了一瞬,有驚無險過後,又搏動得異常劇烈。
大起大落之下,他分不太清楚,此刻渾身的不适到底是因為失血,還是因為被徐翹觸碰發了病,又或者是因為,他在後怕。
畢竟他太少有“害怕”這樣的情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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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些不适,在看見徐翹眼底濕潤的水汽時,很快消減了下去。
程浪笑了笑,抽回濕毛巾,沒事人似的,用左手替她擦拭掌心的血。
有那麽片刻功夫,羅莎和費征覺得正在慌手慌腳急救的自己像個傻子。
當事人未免太淡定了點。
“哎呀你先別管我了!”徐翹推開他的左手,自己胡亂一擦,扔掉毛巾,見壓在他右手傷口上的紗布完全被鮮血浸透,抹了把眼角,小聲碎碎念,“我剛才戴了防護手套的……”
“那也會受傷。”程浪看她一眼。
“可是不會傷成你這樣啊。”
兩人争了兩嘴,血還沒止住。
羅莎又翻出止血帶,問費征:“需要這個嗎?”
止血帶有風險,使用不當可能反而惡化傷勢,費征搖頭:“不用,先勉強處理下,去醫院吧。”
費征用紗布給傷口做了簡單的加壓包紮。
程浪臨走前交代徐翹:“你留在這兒。”
“不行,”她語氣堅決,“我陪你去。”
“不是不喜歡去醫院?”
“這時候還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那你穿好外套。”
徐翹随手扯過一件羅莎的風衣披上,忐忑不安地下了樓,見高瑞不在,主動坐上賓利的副駕駛座,把後排留給費征照顧程浪,然後吩咐司機:“去最近的醫院。”
司機趕緊發動車子。
徐翹身在前排,心懸後座,回頭張望程浪的手。
“安全帶系上,”程浪提醒她,“回頭坐好。”
徐翹只得拉過安全帶,轉正身體。
創業園區雖然地理位置偏僻,附近倒剛好有家衛生院。十分鐘車程後,費征陪同程浪走進急診科。
徐翹緊張地跟在後邊。
走了幾步,程浪回頭看她:“你先去把手洗幹淨。”
她搖頭:“我晚點再……”
“費老師,”程浪直接打斷她,“你帶她去洗手。”
“好好好我去,我自己去。”她投降,讓費征好好陪程浪,自己根據指示牌找到洗手間方向,邊往前走,邊一步三回頭地看着程浪進入診室。
簡陋的盥洗臺前,徐翹用洗手液搓洗着指縫和掌紋裏半幹的血跡,思緒忍不住亂飄。
她不懂醫,但前陣子剛剛聽說宋冕損傷手部神經的事,這會兒免不了往壞的方向聯想。
掌心好像有很多重要組織,她以前聽過類似的新聞報道,說有個女大學生被鋼管割傷手掌,面臨右手功能完全喪失的危險,醫生對着顯微鏡給她動手術,好不容易才把斷裂的肌腱和血管縫合……
她越想越慌,又覺得程浪讓她來洗手是在故意支開她,匆匆擦幹手後就往回奔,在診室門口,迎面碰見從裏面出來的費征。
“醫生怎麽說?”她氣喘籲籲地問。
“沒事,用不着縫針,不過需要打針破傷風,我先去繳費。”
徐翹松了口氣,剛要繞過他進去,被他虛虛攔了一把。
費征壓低聲道:“老板怕你吓着,讓我攔住你。你就在外邊等吧,你這一進去,他還得分神安慰你不是?”
“哦……”徐翹癟着嘴點點頭,等在了門外,等費征離開,嘆息一聲。
費征并非責怪她添亂,卻無意戳着了她的心事。
她在心裏噼裏啪啦罵起自己來——
叫你不吃飯,有低血糖史的人還敢不好好吃飯!
真以為自己是喝露水長大的仙女了嗎?
人家倒了八輩子血黴給你擋災!
徐翹吸吸鼻子,煩躁得原地打轉,等了會兒,瞟見診室裏的淡藍色布簾子被拉開。
她快步上前,拉過程浪胳膊,小心翼翼翻開他手掌,看了眼紗布包紮的位置:“這就處理好了嗎?”
程浪對女性的貼膚觸碰還是略感不适,平常忍忍倒也過去了,但眼下有醫生在,容易瞧出他的病症,所以他有意輕嘶了一聲。
徐翹驀地松開他:“我我我……弄疼你了?”
醫生奇怪地看了眼程浪。
沖洗傷口最該疼的時候,也沒見他皺一下眉頭,這下倒是抽上氣了,裝呢吧?哦,這位大概是女朋友。
醫生很有眼力見地沒戳穿他,只在一旁叮囑有關換藥和忌口的一系列注意事項。
這些不需要程浪費神記,畢竟回頭有私人醫生替他護理,但徐翹的腦袋從事發起一直在發懵,一下子沒聯想到這層,左手抄起桌上的便簽本,右手抄起筆就開始瘋狂記筆記。
程浪沒打斷她,含笑看着她着急的動作,像在欣賞什麽高級藝術表演。
徐翹記了滿滿一頁便簽紙後,又問醫生:“醫生,他這傷口不縫合,不會有後遺症吧?比如什麽神經損傷之類的。就算不影響日常生活,影響到工作也不行,他這可是右手啊。”
“你女朋友懂挺多啊?”醫生笑着打趣程浪。
徐翹這會兒卻沒心思說笑,嚴肅道:“我有個朋友就是傷着了手部神經,醫生您可千萬給他檢查仔細。”
程浪眉梢一揚,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
挑選私人醫生時,摸底是必要環節,所以他當然知道宋冕離開一線醫院的原因。
徐翹還會有第二個手部神經損傷的朋友嗎?
顯然不會。
就元旦那一面,宋冕已經把這種涉及個人隐私的事都告訴了她。
這對久別重逢的故友,聊得還挺深入。
那邊醫生正在跟徐翹解釋說沒傷到筋骨,只需要注意護理避免感染,這邊本該寬慰“女朋友”幾句的程浪卻沉默不語,臉色顯得有些陰郁。
徐翹終于被醫生說服,安下心來,一回頭,見他似乎不太舒服,愣了愣:“很難受嗎?”
程浪神思一轉,應道:“嗯。”
“哪裏難受?”
“哪裏都難受。”他面無表情地答。
徐翹的心又重新吊了起來:“醫生,您看他說難受啊!”
醫生嘴角使勁抽了抽。
小情侶要賣慘回家賣去好吧?這裏是神聖的醫院,不容許你弄虛作假的。
“難受你就出門左拐,打上一針破傷風,馬上舒坦。”醫生打發兩人。
正好費征拿着繳費單回來,說給程浪帶路去注射室,徐翹只得放棄跟醫生交涉,陪他離開診室,走到外邊氣鼓鼓地道:“這醫生怎麽這麽不負責任啦,難受都不給再檢查一下。”
“那就難受着吧。”程浪淡淡點了點頭。
前邊帶路的費征一愣。這一眨眼功夫,老板的态度怎麽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我沒事我很好你別擔心”變成了“我難受我快死了讓我自暴自棄”?
徐翹揪着臉仰頭看他:“要不換家醫院,或者請宋醫生給你看看?”
“哦,”程浪搖頭,“這就不用了。”
“你不是難受嗎?”
“傷口正常疼痛而已。”
“那讓醫生開點止痛藥?”徐翹認真思索。
“我不太喜歡吃藥。”
“那打止痛針呢?”
“我也不太喜歡打針。”
“……”
這要是換作平常,徐翹肯定飛起就是一個眼刀子,嘴裏炮仗直接點燃,說“那活該痛死你算了”。可今天真是沒法這麽對他。
她撇撇嘴:“那你要怎麽樣嘛!”
“不知道,沒受過這麽重的傷。”程浪沉出一口氣。
這口氣,沉得有那麽點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味道。
徐翹心裏剛升起的那點不耐煩又落了下去,繼續思考辦法,走進注射室,一眼看到一位帶着兒子來打針的媽媽,在兒子剛做完皮試的胳膊上吹着氣說“媽媽呼呼就不疼了哦”,忽然福至心靈。
見程浪的目光恰好也落在那位學齡前男童身上,她指指對方,問:“這管用嗎?”
程浪眉梢微吊:“沒試過。”
“那試試?”
程浪剛要以無可無不可的态度點點頭,卻見她忽然轉向費征:“費老師,你給老板呼呼?”
費征、程浪:“……”
費征在程浪輕飄飄的眼神示意下咳嗽一聲,正色道:“這我不會,做不來……”
徐翹薅薅頭發,看着人來人往的注射室,有點為難。
程浪似乎并不勉強,一言不發地走到等候區坐下。
只是他這麽不言不語,徐翹反倒更有些愧疚,也不管人民群衆的眼光了,硬着頭皮在他身邊蹲下來:“那我給你呼一呼哦?”
程浪眼神微微松動,垂下眼:“起來,地上涼。”說着舉起傷手,“我這麽擡着,你坐我旁邊呼就行。”
确定這樣不是雪上加霜嗎?徐翹用地鐵老爺爺看手機的費解表情猶疑片刻,最終還是在他隔壁座椅坐下,低頭湊近他手心,沖着紗布一口口輕輕吹氣。
程浪這回真心實意地“嘶”了一聲。
“疼啊?”徐翹停下來。
“沒,”他抿着唇似笑非笑,“是癢。”
“那是好還是不好?”
“好。”
徐翹觑觑他,繼續吹。
護士很快叫到程浪的名字,徐翹看他真被吹爽了,也算尋着了自己的用武之地,連他做皮試時都在一旁奮力拼搏。
隔窗裏兩位護士笑得暧昧,竊竊私語說笑:“這女朋友好寵哦。”
徐翹張口正打算澄清身份,瞥見程浪嘴角翹得老高,又嘆着氣閉上了嘴。
算了,傷患最大,他開心就好。
程浪皮試結果出來,顯示無過敏反應,注射了一針破傷風後,就暫時沒有其他問題了。
費征像個兩千瓦老燈泡似的夾在兩個年輕人中間尴尬了半天,終于解脫,立刻表示自己會打車回工作室,讓程浪不用管他。
程浪滿意點頭,跟他道了聲“辛苦”,上了賓利後座,十分自然地拍拍身邊座椅,跟杵在外邊的徐翹說:“上來。”
徐翹彎身看他:“我跟費老師一起打車回工作室,你不用送我了,趕緊回家休息。”
“那也行。”程浪點點頭,在車門關上之前,閉上眼扶了扶額頭。
徐翹攔住關車門的司機,往裏瞅:“不舒服嗎?”
“還好,可能稍微有點燒。”
她眨巴眨巴眼睛:“那你下車來,我陪你再去找醫生看看。”
程浪搖頭:“不用,你還沒吃飯,先回去吧。”
徐翹一醒神:“哎你也還沒吃飯,你家裏阿姨在不在?”
“可能在吧,回去看看。”
“哎喲,”徐翹跺跺腳,坐進後座,“得了得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