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哪有你兇

姜竹瀝心裏一瞬浮現出四個大字:

原形畢露。

她咽咽嗓子, 小心翼翼:“你可以不等的。”

段白焰猛地擡起頭, 死死盯住她, 眼底飛快閃過一道幽暗的光。

後半句話, 幾乎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什麽意思?”

希望他放棄她?還是不要糾纏她?

“沒有沒有。”姜竹瀝趕緊解釋, “你誤會我了。”

他的目光鎖在她身上, 一動不動。

“我只是覺得, 我有很多事情都還沒有處理好。”她小聲地說着,一件一件地掰着指頭數, “像是,沒有買好房子,沒有弄完工作,沒有确定方向……現在甚至連職業規劃,也被我搞得亂七八糟……”

“等你做好所有的準備,将我當做新生活來迎接——”段白焰面無表情, 毫不留情地打斷她,“我半截身體都進土了。”

姜竹瀝:“……”

其實段白焰也明白,這全是借口。

他知道她在怕什麽,可她的戒備由他而起, 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弭的。

他嘆息:“姜竹瀝。”

他的語氣很嚴肅, 連帶着她也不自覺地挺直腰板, 神情緊張得像被班主任抓包逃課的小學生:“……嗯。”

“你想做什麽,放手去做。”段白焰聲音很輕, 他前二十五年從沒想過, 他能對她做出這樣的讓步, “想嘗試什麽,就去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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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愣的,還沒反應過來。

“……我不會攔你。”

也不會再像過去一樣,拼命地想把你捆綁在我身邊。

——我會給你安全範圍內的自由。

姜竹瀝愣了半天,眼裏的驚訝像潮水一樣覆蓋上來,而她怔怔的,完全不知道該給他什麽樣的回複。

他的變化太快也太正向,即使偶爾還是會露出“敢不喜歡我,老子就弄死你”的神情,可也實在是比過去好了太多。

姜竹瀝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整個人好像被重塑了一遍。

“當然了。”微頓,段白焰若無其事地補充,“我也由衷地希望,你不會有一放出去、就再也不肯回來的那一天。”

姜竹瀝:“……”

“不然到時候,”他雲淡風輕,“啪”地一聲脆響,掰斷手裏把玩的小竹竿,“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

姜竹瀝:“……”

呵呵,她就說。

段白焰還是段白焰,鐵打不變的段白焰。

***

夜幕降臨,浮雲淺動。

吃完晚飯,段白焰送姜竹瀝回程西西家。自從他們兩個開始回歸這種若有似無的戀愛狀态,他連車都不開了。

他隔了四年,才遲緩地體會到當初那些他無法理解的交通工具們,究竟具有何其高超的存在意義——比如,如果要他現在選,他哪怕選輪滑鞋,都不會選寶馬。

誰學旱冰會真的是為了溜冰?但如果她開始學溜冰,時不時來摔一跤,他就可以每天都抱着她度日了,想想就美滋滋。

“小白……”月光盈然,街角霓虹閃爍,整座城市燈火闌珊。姜竹瀝向他确認,“你是後天的機票,去墨爾本嗎?”

“嗯。”段白焰的思維還停留在上一個議題,他們剛剛在讨論大學時為什麽她想學輪滑、他卻沒有陪她去,“我穿旱冰鞋去。”

姜竹瀝:“……你清醒一點。”

接近年底,段白焰像過去的每一年一樣,開始陸陸續續地收到大大小小的電影節和年度盛典邀約。《止戰》的首映禮也撞在這幾天,他全世界亂竄,像一只四處遷徙的小候鳥。

“我有一個多星期都不在國內。”一提起這個,段白焰就想把姜竹瀝打包帶走,他摸着自己臉上那道還沒完全消失的口紅吻痕,聲音很低很低地,難耐地嘆息,“你乖一點,不要總是去找陳塘。你師兄的腿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了。”

姜竹瀝:“……好、好的。”

夜幕漸深,星輝零落,街道上車來車往,霓虹和探照燈在餘光之末拉開一道道暖黃的光帶。

兩個人順着大路,不知怎麽,走着走着,竟然走到少年宮門口。

少年宮不是24小時對外開放,可晚上的時間,依然有很多老師學生在上課、練習。

姜竹瀝忍不住去摸镂空的鐵門,表情似乎十分懷念,卻又有些複雜。

半晌,她輕聲說:“最開始最開始,我也在這裏學舞。”

壓縮她周末與課餘的休息時間,她的母親片刻不離,将她照顧得仔細妥帖,管控到每一個細節的方面。在她跳舞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時候其他人都擔心做不好老師教的動作、也許會被老師評價太蠢、或者被同行的小夥伴嘲笑……我只擔心媽媽。”

她想讨好母親,想讓她開心,可是過去二十多年了,仍然做不到。

段白焰心下一動:“明含也是?”

“嗯。”明含是姜媽媽培養姜竹瀝失敗之後,轉向的第二棵小樹苗。

夜色彌漫,少年宮的舞蹈教室在黑暗中亮出孤獨的白光。

姜竹瀝不知怎麽,突然有些難過:“明含比我乖多了……從來不會偷懶,也不會假裝學不會。”

她沉默半晌,說,“如果她真的不會,她會一遍又一遍地學。”

磨平腳尖,一直到她學會為止。

可媽媽一樣不會誇她。

她有一萬個理由在明含身上尋找瑕疵,然後作為抨擊她的點,把她攻擊得一無是處。

段白焰抿唇,沉默着伸出手,示意性地拍拍她另一側的肩膀。

四舍五入,這樣也算是用擁抱安慰過她。

不過……

他心裏藏着謎團,仍然感到不解:“你确定明含……就是你平時看到的那個樣子嗎?”

這已經是他所能問出的,最委婉的說法。

姜竹瀝敏感地擡起頭,眼底浮現出碎冰般的戒備:“你覺得我在撒謊……還是覺得明含在撒謊?”

晚風拂動林梢,枝頭的葉子沙沙作響。

段白焰垂眼看她,四目相對,她的目光裏飄蕩着某種類似受傷的脆弱情緒,他看着看着,心情突然變得很差。

他心裏不是滋味,陡然湧出股狠勁兒,想攥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嘴唇輾轉出血,然後咬牙切齒地問她,你更在意她,還是在意我?

他也真的這麽做了。

姜竹瀝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按住她,背後鐵門“咣”地一聲,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壓下來,熱氣打在她臉上,暧昧不已。

他呼吸急促,眼睛深不見底,無聲地醞釀風暴:

“在你眼裏,你那個妹妹,永遠比其他人重要。”

她正要反駁。

下一秒,卻聽到段白焰的語調陡然低下來。他劇烈地喘息着,許久,有些頹然地道:

“只有你妹妹的心是人心,其他人的都不是。”

***

姜竹瀝接下了先前那個平面廣告的拍攝。

除此之外,她發訊息給謝勉,表示願意嘗試着參與心理咨詢平臺的構建,然後向紅十字會和省志願服務中心發送了個人簡歷。

——才回周進的劇組。

倪歌休息一段時間,氣色好了很多。然而,讓姜竹瀝驚奇的是她和周進的關系,過了這麽多天,進度條竟然還是零……

她小聲問周進:“你怎麽回事啊?”

周進苦笑。

倪歌不喜歡他,他再奮鬥十年,進度條依然不會有變化。

姜竹瀝懂了,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周進哼唧:“比不上你們,春風得意,順順利利。”

姜竹瀝的手微微一頓。

提到段白焰,她心裏像是有根針似的,也被刺了一下。接着胸腔裏泛起的,是酸麻綿長的痛意。

那天之後,段白焰鬧別扭似跟她冷戰了幾個小時,真正臨近出國,又面無表情地打電話通知她:“上飛機了。”

她正要開口,那邊啪叽挂了電話。

她:“……”

幾個小時之後,他下飛機,又打來一個電話,仍然是平直的語調,只有四個字:“下飛機了。”

姜竹瀝正要開口,那邊又:“嘟嘟嘟……”

她:“……”

媽的,好想拖黑這個人。

可是她和段白焰糾葛這麽多年,她不可能還摸不到他別扭的狗脾氣。于是她好容易等到他空閑,主動問:“你在介意什麽?”

他隔了很久,才沉聲回問:“我和明含,誰比較重要?”

“小白。”她試圖辯解,“明含已經去世了。”

你不要跟一個死去的人比地位——

活着的人,永遠比不過懷念的想象。

“……啊,這樣。”段白焰沉默着挂了電話,這兩天都沒再打回來。

姜竹瀝也不知道他又在犯什麽病。

她沒想到,段白焰會這麽在意親疏關系。可這些問題全都是老問題,是早就已經存在的——只不過過去,他從來不肯開口說。

姜竹瀝拍完白天的綜藝,想等晚上再給他打個電話。

可她想想,又覺得茫然。段白焰不是說,他在追她嗎……

明明就是個小屁孩,天天等着她哄。

發愁。

入夜之後,山上暑熱褪盡,霧海雲天,星夜璀璨。

回歸之後,姜竹瀝的室友又換回了倪歌。她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段白焰或周進的緣故在,可哪怕是白天的活動,夏蔚也明顯安分了很多。

雖然她沒有虛僞地跟夏蔚化敵為友,可雞蛋花小姐實在是比過去聽話太多了。偶爾出現兩個人的互動環節,她也很乖巧。

少了她搞事,姜竹瀝全身上下輕松無比,像跑馬拉松到半路,扔掉了十公斤的沙袋。

她仰面躺在床上,穿着浴袍滾來滾去。已經是第七個電話,段白焰仍然沒有接。

唔……

她突然有些擔心,不知道小屁孩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倪歌洗完澡,看她還在打滾,有些意外:“小段哥哥還是沒有接電話嗎?”

“嗯……”姜竹瀝把臉埋在枕頭裏,發出咕嚕咕嚕、氣息不明的聲音。

“你在罵他嗎?”

“……對!”這回的應答格外清晰。

倪歌眨眨眼:“你們又在鬧別扭?”

“為什麽要用‘又’?”

“你們前兩期,”倪歌笑吟吟,兩眼彎成月牙,“不是也一直在鬧別扭?”

“……”

姜竹瀝在床上躺屍三秒,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來,幽幽看她:“你覺得,是我別扭,還是他別扭?”

開什麽玩笑。

倪歌不假思索:“他。”

姜竹瀝心滿意足,安詳地躺回去:“對吧,我怎麽可能比他作。”

“不過……”說起這個,她又憂心忡忡起來,“他那個性格,一個人在外面,很容易招惹是非。”

“你說,”想着想着,她一顆心都揪起來,“他會不會是因為嘴毒人又皮,在國外惹了不能惹的人,就被人拖進小巷子,暗無天日地毒打了一頓——所以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回我電話?”

倪歌:“……”

“然後,他明明都被揍得起不來了,還死鴨子嘴硬,又不肯服軟。”姜竹瀝揪住被角,“一旦顫巍巍地站起來,就立刻又被人打倒……過會兒再顫巍巍站起來,再被按倒……直到他徹底倒在血泊裏,他們将他的尊嚴踩在地上,打得他再也爬不起來……”

“……差不多可以了,竹瀝姐。”

倪歌笑得嘎嘎響,用手去扶被笑皺了的面膜,“小段哥哥肯定只是太忙啦,他一有空,一定會立刻給你回電話的。”

登上微博,她挑幾條官微的圖點了贊。刷着微博向下看,一眼掃到排行榜,面膜又被笑掉了一次。

姜竹瀝正窩在床上糾結,聽到隔壁爆發出一陣更大聲的嘎嘎嘎嘎的笑聲。

倪歌笑得樂不可支:“竹瀝姐,你快去微博看看。”

“怎麽了?”

“小段哥哥在電影節上,被人拖進小巷子打了一頓。”

姜竹瀝:“……”

***

微博熱搜裏,#段白焰墨爾本電影節#的話題排名節節攀升。

姜竹瀝反複看了幾遍視頻,好氣又好笑。

倒也沒有毒打一頓那麽誇張。

不過确實是起了沖突——

電影節上,段白焰跟一位影評人吵了起來。當着全世界攝像機的面,他直言不諱,怼對方是杠精:“我給你一根杵,你把地球杠起來給我看看?”

那位影評人也沒有示弱,噼裏啪啦地回了他一大串語速飛快的英文,然後段白焰……

把麥克風扔了出去。

姜竹瀝看了七遍,七遍笑出鵝叫。

倪歌小聲逼逼:“你不安慰他一下嗎?”

姜竹瀝樂不可支:“等我笑夠再說。”

然而下一刻,段白焰的電話打了回來。

姜竹瀝眼睛一亮,拿着手機蹿向陽臺:“我去外面打。”

推開陽臺的玻璃門,漫山遍野的星光,氣勢洶洶地壓下來。天邊一方明月似流水,在陽臺光潔的地板上拖開霜白的糖粉。

涼風灌入領口,她打了個小小的寒顫,小聲道:“你好,段導?”

段導:“……”

微頓,他輕咳一聲:“你想通了嗎?”

“什麽?”

“明含。”

姜竹瀝沉默了一陣,哭笑不得地安撫:“小白,對于我來說,家人和戀人是不一樣的,你們一樣重要。”

段白焰猶豫了一下,小小地,低聲地說:“可你為了她兇我。”

姜竹瀝呵呵微笑,他什麽時候兇過他?

何況……

“我哪有你兇?”

段白焰不說話。

不知道是他事後冷靜下來發覺自己做得有問題,還是因為跟人起沖突、他瀉了瀉火——

現在哼哼唧唧,想道歉。

“我……這兩天一直沒有空閑。”腦海中靈光一現想到一個切入點,他突然覺得兩地之間,這一點點時差也變得可愛起來,“怕打擾你。”

不是因為賭氣,才不打電話。

姜竹瀝微怔,有些緊張地摸摸耳朵。

她剛想問,那你有沒有想我——

鼻尖一股清淡的煙味,從不遠處飄過來。

姜竹瀝愣了愣,擡眼看過去。無盡延伸的夜色之下,金屬圍欄上靠着一道細瘦的人影,涼風帶起她身上輕盈的飄帶,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她穿着睡衣,在陽臺上抽煙。

姜竹瀝的手頓了頓,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夏蔚是會抽煙的。抽一種一種她沒見過的、細細的女士煙,夾在蔥白的兩指之間,透出股朦胧古典的美感。

夏蔚靠在那兒,抱着手,半張臉隐沒在黑暗裏,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喂?”段白焰見她一直不說話,“你信號斷了嗎?”

“沒、沒有……”有些局促地收回目光,姜竹瀝不知怎麽,心裏突然有些不自在,聲音也不自覺地跟着小下來,“你嗓子怎麽啞了?”

段白焰沉默了一下,有些難堪:“就,你看到的那個影評人,不止被我甩臉子——”

“……嗯?”姜竹瀝眼皮狂跳。

“他還被我推下了噴泉。”

姜竹瀝:“……”

她頭疼地抱住腦袋。

“他為了報複我,把我也拽了下去。”

“……”

“……你們,”好歹也是要被計入搜索引擎百科的人!“可以不要這麽幼稚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那你……”半晌,他舔舔唇,示好似的,低聲說,“你安慰安慰我?”

姜竹瀝剛想開口,背後傳出輕微的聲響。

她敏感地回過頭。

圍欄上的人影已經消失了,隔壁房間的窗前也沒有人,山夜涼風中,窗簾一起一落。

地上留着半截未燃盡的煙,猩紅色的小點,在黑暗中閃了幾下。

——倏地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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