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捧芹菜

姜竹瀝看着那兒愣了一陣, 不知怎麽, 心裏隐隐浮起一股不安。

半晌。

“……竹瀝?”段白焰試探着發聲。

“哦……啊?”姜竹瀝靈魂歸體, 趕緊局促地解釋, “對、對不起, 我剛剛走了一下神。

段白焰:“……”

他咬牙切齒:“姜, 竹, 瀝。”

他的手又開始癢了,如果他現在在她身邊, 有一千種方法讓她集中注意力,只能看着自己。

“對不起……”姜竹瀝慫唧唧,小心翼翼地轉移話題,“可是……那個影評人,他怎麽罵你的啊?”

段白焰默了默,語氣冷冰冰:“說我冷酷無情, 毫無人文關懷。”

這已經是他壓縮過的內容,因為事實上,那位影評人原話說的是——

“這些年來,在新一代的編劇和導演中, 我們能看到很多年輕面孔, 這都是新鮮血液, 我為他們感到高興。這些人中,也不乏将鏡頭對準現實、對準社會問題的創作者, 他們描寫一些‘陰暗面’, 但又不僅僅是無病呻吟, 不是單純的痛或單純的暖——他們表達掙紮與真實。

而你和他們中那些拙劣的、失敗的敘述者一樣,寫痛是痛,說暖是暖,二者割裂開,虛假又浮誇。我在你的作品裏絲毫看不到思考和救渡,如果這就是你所理解的‘人’,那你一定過得很不好,也很單一。”

姜竹瀝沉默幾秒,心想,完了。

她竟然覺得……那位影評人,說得很有道理。

段白焰這些年火是火,可争議同樣很大。

他的幾部代表作全部都是悲劇收場——并非簡單的“戀人沒有在一起”或“天災人禍不可抗力”,段白焰式的悲劇源于人設,像《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或《未麻的部屋》,從一開始就在走向既定結局,透出無法更改的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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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手段遠不如今敏高超。段白焰能紅,根本上來說,是因為他無意間踩到了一部分網絡居民的高潮點。

陳塘經營情感賬號,曾無意間向姜竹瀝提起,“激烈的觀點永遠比平和的吸引人,就像武斷地叫嚣‘所有男人都是大豬蹄子’,傳播度會比嚴謹小心地‘通過正反兩方面分析網絡上的大豬蹄子現象’要大得多。”

因此很多營銷號會刻意尋找陣營、為對立事件中的某一方發聲,而不會“雖然……但是……正确的一方面是……錯誤的一方面是……”

段白焰踩到的就是這個點。

正常情況下,世事不會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可段白焰眼中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迎合誰的喜好,他天生如此,對待任何事物,看到其中一面就看不到另外一面,看到烏雲就看不到它周圍鑲嵌的金邊。

愛他的粉絲們都誇他清醒,誇他聰明,誇他懂得人性。

然而姜竹瀝覺得,不是這樣的。

他并不是清醒,他是過于極端。對于相信的東西就大肆追捧、對于不信的事物就大肆抨擊,又因為表達出了普通人表達不出的情緒,能夠言人所不能言,所以得到追捧。

他極度敏感,又被賦予了不可思議的天賦。可他其實并不能通達地理解人性,一直以來,他只是在塑造它們。

姜竹瀝長久地沉默,段白焰那邊,他磨着牙,心碎欲死:“你又在走神?”

“沒有沒有。”她一個激靈回過神,趕緊解釋,“我剛剛只是在想,如果你覺得他說的不對,那你不聽就好了,當他胡扯就好了呀。”

段白焰危險地眯起眼。

她沒有站隊,沒有說想他,也沒有替他罵那位影評人。

他不是來聽她講道理的。

段白焰哼:“沒別的了嗎?”

姜竹瀝乖乖搖搖頭。

頓了頓,立馬意識到他看不見,趕緊又回應一個鼻音:“嗯。”

段白焰想惡狠狠地兇她一下。

可是熊恪說,女孩子是要溫柔對待的,否則她們就會逃跑。

于是他想來想去,委曲求全地問:“竹瀝,我們就不能坦誠一點嗎?”

姜竹瀝一開始沒懂:“怎麽坦誠?”

“裸聊。”

姜竹瀝:“……”

“不是……”段白焰剛才腦子一熱,不小心把心裏話說了出來。他微頓,一本正經地糾正,“告訴對方,我們真正的心裏話。”

姜竹瀝耳朵有些熱,她知道他想聽什麽。

“那好吧。”糾結一陣,她半張臉都在發燙,摸摸耳垂,輕聲道——

“我特別想你,你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拖進小黑巷子裏毆打。然後,早一點回來。”

雖然這話聽着有點怪,但段白焰還是再一次體會到了“表達”的魅力。

短短幾句話,聽得他心花怒放,幾乎站立不穩。想要立即定機票飛回去,把她按在懷裏親。

“我也是,超級想你。”半晌,他拿出他一輩子的柔情,聲音輕輕地道,“洗澡時想,泡溫泉時想,游泳時想,浴室裏最想。你知道嗎,現在讀你的名字,我也會有反應。”

姜竹瀝:“……”

她啪地一聲挂了電話。

***

綜藝的後半程拍攝非常順利。

《今天我也很甜呀》邊拍邊播,等拍完最後一期,姜竹瀝的人氣已經翻了好幾倍。

其中不乏段白焰的粉,喜歡她的都加入了“白竹鼠CP站”,至于不喜歡她的……都關注着她,等着她宣布分手。

但姜竹瀝現在沒空去看微博評論了,謝勉那邊快馬加鞭地發來了時間地點,她要去參與第一期的心理咨詢。

平臺是謝勉母親搭橋建的,她主動打通了明裏市志願服務中心和醫院之間的橋梁。

這位女士讓姜竹瀝感到茫然,她總覺得謝媽媽的教育方式有問題,可謝勉的眼界又确确實實,比同齡人要高得多。

“院方建了一個咨詢師的群,竹瀝姐也可以加進去。”路上,謝勉拿出二維碼給她掃,“我想有一個陣地,你們可以交流經驗。”

姜竹瀝連忙道謝。

她的确很久沒有接觸過心理咨詢,無論咨詢師群體還是來訪者群體,都讓她感到遙遠而緊張。

她如臨大敵,可等她真正接觸到來訪者,反而一點一點地放松下來。随遷子女大多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更小一些也沒有超出青春期,與她最早研究的課題相符。

她心裏不可避免地,生出一點熟悉的期待,和得心應手的開心感。

午飯時分,段白焰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團隊裏有一個咨詢師小姐姐會看手相,這會兒正趁着休息時間,抓着她的手誇得天花亂墜。姜竹瀝樂不可支,聲音在電話裏也顯得喜悅:“你吃飯了嗎?”

段白焰發出意味不明的鼻音:“哼。”

他知道她今天去找小學生做志願服務了,他吃醋不分年紀,謝勉也讓他心煩不已。現在她這麽開心,他不自覺地感到不爽:“你挺開心啊?”

“那當然。”他現在在另一個半球,姜竹瀝有恃無恐,“昨天挂掉你的電話,我開心得在床上打了個滾。”

段白焰突然溫柔:“其實,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

“真的?”姜竹瀝眼睛一亮,“是什麽?”

“呵。”下一秒,他三百六十度大變臉,報複性地冷哼,“我騙你的。”

姜竹瀝:“……你幼不幼稚。”

最近這段時間,她和他的戀愛關系像是回到了更早一些時候——比那時的狀态更好一些,他們彼此放下戒備,肆無忌憚地互怼。

她開心地想,所有事情都在變好。

下午離開志願服務中心前,謝媽媽後知後覺地注意到她就是先前那位西點師,禮貌地遞來一張名片。

除去這個針對随遷子女的心理咨詢團隊,她還在籌備另一個小項目,和紅十字會心理救援隊一起,進行大齡自閉症和腦癱孩子的社會援助。

姜竹瀝接過名片,心裏那點兒殘存的熱血都被勾了起來。

自閉症終身無法痊愈,即使兒童時期能夠通過康複訓練改善一部分病情,進入成年期之後仍然無法完全獨立,大多患者無法自給自足,後來都成為家庭的負擔。

“我們現在用得最多的方案是‘半援助式救助’,跟一些酒店、西餐廳類的單位合作,由我們出導師,教患者們采茶、烘焙、做肥皂……或是一些別的活計。一對一或是一對幾地幫扶,直到他們能夠獨立完成工作。”

——謝媽媽這樣向她解釋。

即使是之前在波士頓,姜竹瀝也很少接觸這類人。現在她開心極了,熱血澎湃,搓着手給段白焰發消息:“我覺得我……我是一個有用的人。”

她語無倫次,“也許我……不是沒有意義的存在。”

過了很長時間,段白焰都沒有回。

不回就不回吧。

姜竹瀝哼哼唧唧地想。

反正她下午還有別的工作,她這麽忙,也沒空搭理他。

收收東西,她往拍攝地趕。

下午的平面拍攝地在濕地公園,她趕到時下午四點,夕陽漸頹,雲朵被染成玫瑰色,湖面上推開粼粼的波光。

其他人都已經準備就緒,這是個小清新的美食雜志,要拍一組周年廣告,除她之外,還有另外幾個平面模特。

化妝師是個小姑娘,拿着工具幫姜竹瀝化妝,一邊化一邊誇:“你這皮膚底子真好,我都不需要遮瑕。”

姜竹瀝十分感激:“謝謝你。”

“就是眼眶有點兒青。”小姑娘惋惜,“好好休息呀,漂亮姐姐。”

姜竹瀝被逗笑。

旁邊一個男生聽見她的聲音,身形微頓,探頭過來:“你是甜藥?”

姜竹瀝擡眼,見是個年輕男生,高高大大,棕栗色的頭發蓬松地朝後梳,紮出一個很小的揪,穿着寬松随意,像故事裏的吟游詩人。

她點點頭:“是我。”

男生随意地“喔”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今天拍外景,主題帶點兒田園風,造型師給了姜竹瀝一條格子背帶裙,長發梳成兩條寬松的麻花辮,露出白皙的額頭。

等她在湖邊鋪好的場景裏坐下,才知道剛剛那位吟游詩人,也是今天的平面模特之一。

他坐在她的對面,膝蓋上放一個藤條編織的食盒,把裏面精致的食物一樣一樣拿出來,動作溫柔得像是在與戀人野餐。

攝影讓他們随意交談,姜竹瀝不知道該說什麽,于是吟游詩人先開口了。

他身後半江瑟瑟,碧水青天。男生滿眼笑意,親切地靠過來,低聲問:“你一晚上,多少錢啊?”

姜竹瀝低着頭,愣了一下。這感覺像是踩毛毛蟲一腳卻被它的屍體粘了滿鞋,她甩也甩不掉,全身都難受起來。

相機鏡頭底下,她沒辦法給他一耳光,只能發出虛弱地抗議:“我不是……”

吟游詩人沒有說話,發出意味不明的低笑。

姜竹瀝更難受了。

她還想說什麽,人群外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攝影回過頭,有些意外:“段導?”

年輕高大的男人,漫不經心地捧着一束綠油油的生機勃勃的芹菜,邁動長腿走過來。

他不是在墨爾本參加電影節嗎,怎麽現在就回來了?

姜竹瀝也感到意外,但她更多的是驚喜。

她想問的問題,下一秒,由攝影師問出了口:“您怎麽在這兒?”

段白焰抿着唇,沒說話。

“不用管我,你們拍你們的——”他大大方方拖着椅子坐下來,目光兜轉一圈,意味不明地停在那位吟游詩人身上,“我看我的。”

他把玩着懷裏的芹菜,手上力道沒有輕重,啪叽掐斷了兩根,指尖留下青白色的汁液。

半晌,他不鹹不淡地說:“來等未婚妻,回去包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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