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打劫
流風凜冽,素雪飄零。
十來個大漢靜悄悄地埋伏在山坡後,目光不時向坡下掃上一眼。這些人身穿蓑衣,頭戴鬥笠,腰懸短刀,臉上盡是輕松之色,似乎并不在意刺骨的寒意。
一個濃眉大眼、虬須苒苒的漢子張口呼出一口白氣,解下佩刀,拿刀把在地上随意劃了幾下,抱怨道:“他媽的!等了這麽久,怎麽還沒人!?”
說話之人叫冷山影,今年四十多歲,是十裏外尚義寨的二頭領,擅使鋼刀,刀法剛猛無比,在這一帶頗有威名。今天是打劫的日子,他在寨子裏悶得發慌,便随這些喽啰們出來透透氣。
“來了!”一人低聲道。
衆人一齊轉頭向東望去,只見遠處駛來一輛馬車,駕車的車夫頻繁地抽着馬鞭,似乎急着趕路。冷山影心頭一喜:不管怎樣,終于有人經過這裏,不枉他在雪天裏守了這麽久。可轉念一想,來的單單只有一輛車,前後又無随行的護衛,十幾個人一齊動手,必是摧枯拉朽之勢,毫無打鬥的樂趣,多半還劫不到什麽值錢的東西。這麽一想,興致登時冷了下來。
馬車愈來愈近。
冷山影擡起手猛地一揮,向部下發出無聲的命令。
“上!”一個小喽啰低吼一句,率先躍出。剩下的人紛紛拔刀,沖下山坡。
冷山影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雪,目光随着馬車移動。
那車夫見坡上突然冒出來十來個持刀大漢,吓得面無人色,從車上滾了下來。
衆人奔上去,殺死車夫,止住馬車,正要挑車簾,一名白衣秀才從車裏走了下來。
“不許動!”衆人拿刀指着他,厲聲喝道。
秀才掃了他們一眼,輕蔑地道:“一群山賊,也配對我發號施令?”神色倨傲,完全不把這些持刀大漢放在眼裏。
冷山影不信這赤手空拳的秀才能夠以一敵十,便在坡上駐足觀望。
一人率先沖了上去,揮刀斜砍那秀才的脖子。白衣秀才右跨一步,避開刀鋒,迅速轉到那人身後,一掌拍在他後背上。這一掌看上去輕飄飄的,卻是柔中帶剛,內勁十足。那人悶哼一聲,撲倒在地。衆人急忙來救,卻見他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已經斷了氣,身上沒有一絲血跡,顯然是被掌力活活震死的。那秀才也不多話,将身一縱,撲向另一人。衆人揮刀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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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影收起輕敵之心,抽出鋼刀飛奔過來。可他終究來得晚了。等他趕到馬車附近,那秀才已将他的手下全部擊倒。
四下裏靜極了,惟有馬兒不時吭哧一聲。十來個漢子安靜地躺在雪地裏,都已沒了生機。冷山影怒氣上沖,解下鬥笠随手一扔,趨步上前,揮刀便砍。他刀法剛猛,氣勢十足,一招接一招,幾無間頓,逼得那白衣秀才連退十來步。
白衣秀才見他正面無懈可擊,心念一轉,輕輕一躍,跳到冷山影背後,不等落地,飛腳踢他後背。冷山影轉身慢了半拍,被秀才踢中肩膀,往後退了三步,方才卸去內勁。
秀才靈機一動,尋思道:“這人刀勢雖猛,身法卻慢,何不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心念既定,微微一笑,左繞右轉,尋其破綻。十來合後,秀才尋着機會,快速繞到冷山影身後,伸指戳他風門穴。冷山影急忙轉身,正欲揮刀,眨眼之間秀才雙指已至,正好點在刀腹上。只聽一聲悶響,鋼刀微振。冷山影手心發麻,險些握不住刀,心悸之下,連忙向後跳開。秀才不依不饒,欺身上前,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二人奮力相搏,在雪地裏踩出一片片腳印。
馬車靜靜地停在一邊,仿佛在等待最後的勝者。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有人走了過來。二人無暇細看,餘光瞥時,只見那人拄着根木棍,一跛一跛沿路而來,原來是個瘸子。
那瘸子慢吞吞走到近處,将鬥笠前沿往下按了按,佝偻着腰,在一旁靜靜觀戰。冷山影和那秀才打得不可開交,自然不去理他。
那瘸子看了一會兒,待秀才背對自己,忽然把手一擡。一枚金絲針悄無聲息地飛了出去,正好刺在秀才後背上。白衣秀才後心一痛,感覺好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那疼痛起初只在一處,不一會兒便擴散開來,從後背到體內,再蔓延到四肢。他惶恐到了極點,腦子裏一片空白,想要轉頭,脖子卻僵住了,怎麽都轉不動。
冷山影見那秀才突然間面色慘白,眼中滿是驚惶,雙手微微顫抖,腳底釘住了似的也不走動,奇道:“他這是怎麽了?莫不是中了邪?”原來他的視線正好被秀才擋住,沒有看到那瘸子的舉動。正詫異着,只聽那白衣秀才顫聲道:“瘸……瘸……”他說得斷斷續續,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勉強說出幾個字來。還沒說完,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撲的一聲倒在地上。
情勢陡變,冷山影忽然有些摸不着頭腦,正欲上前查看,卻見那瘸子把木棍一扔,伸直了腿,挺起腰板,把鬥笠前沿往上托了托,露出年輕俊逸的面容,笑道:“冷兄,你不認得我了?”
這位假扮瘸子的年輕男子叫錦才之,是尚義寨的三頭領,擅使暗器,智計過人。剛才他擲出的那枚金絲針針頭有毒,故能一擊致命。
冷山影看到他的臉,又驚又喜,失聲道:“是你!?老弟,你怎麽來了?”
錦才之迎了上來,說道:“我有事找你,老遠就看見你跟人打了起來。我見他身手不錯,便想了這麽個辦法,既不叫他起疑,又能伺機幫你。”
冷山影轉頭仔細看那秀才,見他背上果然插着一根細針,笑道,“你這招雖然厲害,卻有些損……”說着,走到秀才身邊,一邊搜身,一邊問錦才之:“你找我有什麽事?”
錦才之道:“今天大哥又到鎮上去了。”
冷山影沒搜出什麽值錢的東西,站起身拍了拍手,說道:“他不是每個月都去麽?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他從庫房拿了十兩銀子。”
冷山影愣了一下,目光中滿是不解和困惑。尚義寨有五十來號人,日常的吃穿用度着實不小,要用的錢全從庫房裏撥。這些錢一般由專人領出,要買的東西、花的數目全都記錄在冊。寨子裏的頭領各有私存,一般不從庫房裏取錢。真要買東西,跟手下打個招呼,讓他們代辦即可,何必親自取錢?冷山影想了一會兒,問道:“他去買什麽?”
錦才之小聲道:“我問過他,他卻閃爍其詞,不肯告訴我。不是我疑心重,實在是這事有些蹊跷……我倒不是舍不得那十兩銀子,只是怕他誤入歧途。冷兄,你也知道,鎮上那些賭場……”
冷山影沉吟片刻,嘆道:“回去再說吧!回去咱們好好問問他。咱們三個相處多年,他應該不會瞞着我倆。我先去搜一下。他媽的!今天死了這麽多弟兄,連我自己都差點栽在他手裏,要不是老弟你來得及時……”說着便向馬車走去。
“你說什麽!?”錦才之眉間一凝,一把拉住冷山影,問道,“那車沒搜過?”
冷山影轉過身來,見他神色緊張,說道:“被這秀才阻攔,還沒搜呢!你這麽緊張兮兮的幹什麽?”
錦才之右跨一步,把冷山影讓到自己左側,手掌一翻,立時便有三枚金絲針朝車廂飛去。只聽嗒嗒數聲,三枚細針從廂壁透了進去,在外壁留下三個極小的洞。三個小洞從上到下排成一列,如果有人坐在座位上,必定中招。錦才之猶不放心,手一揮,又一枚金絲針飛了出去,這次打的是靠近車簾的空隙處。
冷山影笑道:“兄弟,你也太小心了罷!裏頭一點動靜都沒有,怎會有人?”
錦才之微微笑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點好。”
冷山影撿起鋼刀,走到車旁,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舉起刀朝車簾頂部猛地砍去。只聽撲的一聲,刀刃嵌入木板,車簾滑了下來。冷山影嘴上說沒人,卻絲毫不敢大意,機警地往旁邊一閃,躲到一側。過了片刻,他聽裏頭毫無動靜,便轉到正前方,只見裏頭有個女子背朝自己倒在地板上。
錦才之湊過來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已經死了。”
冷山影鑽進車廂,把女子身子翻轉過來,見她嘴角流了不少血,死狀與秀才相似,再探鼻息,果然已經斷氣。冷山影默嘆一聲,轉頭道:“雖說是斬草除根,畢竟是個弱女子,讓人心裏不痛快。”
錦才之默然不語。
就在這時,座位底下忽然傳來哇的一聲,聲音極響,接着便是連綿不斷的啼哭聲。冷山影大吃一驚,連忙把那女子靠到一邊,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幼兒正放聲啼哭。原來那座位下方一直被女子身軀擋着,冷山影注意力全在那女子身上,自然沒看到這孩子。他捧出孩子抱在懷裏,面色忽喜忽悲,目光十分複雜,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孩子哭了一陣,忽然叫起“娘”來。
冷山影心頭一緊,仿佛被人揪了一下。他性烈如火,殺過的人不可勝數,卻不是冷血無情之徒,見此情景,焉能無動于衷?冷山影将那孩子抱出車外,問錦才之:“這可怎麽辦?”
錦才之見他目光片刻不離那孩子,心想:“他如此在意這孩子,我要是說錯了話,拂了他的意,鬧得不開心,那可不好……”正想着,只聽冷山影笑道:“原來是個女孩!”
錦才之微微一笑,反問他:“你打算怎麽辦?”
冷山影道:“我實在不忍心把她扔下,要不帶回去?”說完,轉頭看向錦才之,目光似在詢問。
錦才之低下頭來,假裝思考,并不答他。
冷山影見他不說話,哄了一會兒孩子,說道:“我知道你肯定會說什麽‘養虎為患’……”
錦才之擡眼看向冷山影,正色道:“冷兄,我知你心意已決。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咱們又不是養不起她,不過是寨子裏多個人罷了。”
那女孩哭了一陣,聲音弱了下來。她伸出小手,在眼前晃來晃去,好像要抓什麽東西。冷山影伸手把她手往旁邊撥,那女孩便用手在他掌心撓來撓去,撓得他心頭發癢。冷山影感其柔弱,不覺愈發疼愛,他挪開手掌,望着女孩直笑。那女孩仿佛感受到他的善意,小嘴微微張開,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冷山影。
冷山影望着她圓嘟嘟的小臉,笑道:“你瞧她多乖!”
錦才之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望着那女孩。
寒風吹過,幾片雪花飄在女孩臉上。冷山影斂起笑容道:“早點回去吧!天這麽冷,別把她凍壞了!”
二人正要離去,冷山影忽道:“對了,她還沒名字呢!”
錦才之笑道:“冷兄,你這麽喜歡她,自己取一個不就是了?”
冷山影臉色尴尬,頗感為難:“老弟,我是個粗人,不認得幾個字。要不你來取?”
錦才之指着車裏道:“角落有個包裹,我看看裏面有沒有書信,有的話,便知她姓什麽。”說罷,鑽進車廂,取出包裹。打開一看,除了一本書、幾兩銀子,剩下的全是些衣物、細軟。
錦才之收好銀子,打開書,原來是一本詩集,翻了幾頁,見書頁間夾着一張薄紙,取出一看,竟是篇《神女賦》,字跡圓潤工整,八成是秀才本人所抄。
“楚襄王與宋玉游于……”錦才之念了半句,心想,“孩子是個女娃,這賦寫的也是女人,摘幾個字不是正好?”于是放下書,捧着《賦》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
“……望餘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将瀾…… ‘将瀾’二字挺好。”
正要告訴冷山影,倏而又想:“他沒念過幾本書,一會兒若是不認得這兩個字,豈不難堪?還是換個簡單點的罷……”
錦才之繼續往後看,到了結尾處,看到“情獨私懷,誰者可語”一句,心想:“就叫‘可語’好了,這兩個字他是認得的。”便對冷山影道:“你看這兩個字如何?”說着,将那兩個字指給冷山影看。
冷山影正好認得這兩個字,叫道:“好得很!老弟才高八鬥,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