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探監

根據罪犯會見規定,與親屬、監護人會見一般每月一次,雙橋未管所制定了各班級的會見時間表,三班輪到每月的最後一天,且每次會見至多安排兩名親屬。

不過這個制度對三班毫無影響,因為每個月只有楊帆的姑媽會來看他,其他人的親屬一年能出現一次已經是燒香拜佛求來的了。就拿老黑說,自從他爹過世後就再沒人來看過他了,因為他犯事就是逮着他娘跟人鬼混,他打得那人腦殼都凹了個洞。

而楊帆姑媽會來看他,是因為楊帆騙了她小十萬的錢,她怕這小子哪天出獄藏起來,每個月不看一眼不安心。

這個月的月底是12月31日,是個跨年夜,顧超意外地收到一張會見申請預約單,申請會見張潦。

顧超瞪大眼睛仔仔細細審着會見單,一般會見僅限于親屬或監護人,這人作為朋友的名義,還不嫌麻煩地去獄務科蓋了個證明,證明是對罪犯改造有重大幫助的朋友。

林北堂,文齋藝術品投資有限公司總經理。

顧超皺了皺眉,聽這名字,不是個黑社會就是個大騙子,十有八九就是把張潦帶壞的人。到了那天,是顧超領張潦去的會見室,路上他忍不住打聽起來。

“這人是你的?”

“我哥。”張潦直截了當地說。

“你還有哥哥?”顧超放慢了腳步,“是親的還是表的?”

張潦餘光掃過顧超,說,“我認的。”

聞言顧超腳步一頓,白了眼張潦,在心裏“切”了一聲,心想,在外頭認哥哥倒是認得起勁,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開口就叫哥,偏偏在我這兒,讓你叫聲哥真是比登天還難,過分。

會見室不大,統共只有兩個座位,透明玻璃和不鏽鋼欄杆把裏外隔絕成兩個世界,只有一根電話線把它們串聯起來。根據規定,獄警要對見面內容實行實時監控,于是又拉出了一根電話線給值班獄警聽。

“祥子,你去歇會兒,等下我替你。”

顧超拍了拍值班小夥子的肩膀說,心想我倒要聽聽你跟你哥聊些什麽,只是兩人還沒來得及換班,會見室的外門就被人推開了。

今天氣溫很低,門一開帶進來一股寒氣,只見來人穿着件羊絨大衣,圍了條灰黑相間的圍巾,鼻子上架着的眼鏡由于冷熱溫差蒙上了一層霧氣。

是很斯文的模樣,只是等到他轉過身摘下眼鏡擦拭時,玻璃窗內的顧超一下子刷白了臉。

等林北堂帶上眼鏡後,兩個人隔着玻璃對望着,誰都沒有動。

“顧警官?”張潦看了兩人一眼,皺起眉叫了聲。顧超呆滞地應着,嘴巴裏不知道說着什麽,最後招呼也沒打就落荒而逃了。

林北堂挑了挑眉,在椅子上坐下,拿起了電話機。

“過得還好?”

“嗯。”張潦面如沉水,顯然心不在焉。

“你托我的事也都辦好了。”

“謝謝林哥。”

林北堂玩味地看着張潦冷冰冰的臉,開起了玩笑,“怎麽?看見我不開心?”

“不是。”張潦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擡起頭時盯着林北堂問道,“認識?”

林北堂笑笑說,“那時候住過一間宿舍,真是沒想到。”

顧及到有人在實時監聽,林北堂話留了半句沒說完,真是沒想到,沒想到顧超還會回來。探視時間只有半個鐘頭,兩人竟這樣沉默無語地對視着,也不知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林北堂開了口。

“有人那時候被當軟柿子欺負,洗完澡沒衣服穿,大冬天兜頭一盆冷水,開飛機、開摩托全玩過,更慘的還有星星點燈和紅燒排骨,你去看鎖骨那塊,肯定還有個煙燙的疤。”

林北堂注意到張潦握緊了拳頭,識相地閉了嘴。身後的獄警敲了敲桌子警告,無關緊要的少說。林北堂說的都是牢頭獄霸或者獄警整人的行話,讓人學飛機站,把人當摩托騎,滴蠟油、用煙頭燙,諸如此類的手段還有很多很多。

張潦沉默着,狹長的眼尾透着寒氣,擡頭時眼神凜冽,他握緊電話機問道,“那林哥有參與嗎?”

林北堂輕笑了兩聲,扶着眼鏡說,“有句很俗的話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這天不是顧超當班,張潦從會見室回去後就再也找不到人了。他想到自己惡狠狠地說,說這裏該是地獄,說對待犯人該拳打腳踢,說該用電警棍該把杯子砸在犯人頭上。

他閉上眼睛,眼前全是顧超通紅的雙眼和顫動的指尖,那一聲聲“小菩薩”顯得格外諷刺。

張潦一拳砸在牆壁上,力氣大得關節通紅。

顧超沒有失蹤,他只是一個人呆在宿舍裏,餓過了飯點,胃又可惡地開始抽痛起來。林北堂出獄後改了名,也因此顧超看到名字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他以為這段黑暗的時光已經被塞進垃圾袋裏打了個死結,裝進垃圾桶、運上垃圾車,最後被深埋在垃圾場,腐爛發酵。只是當看到林北堂的那一刻,顧超才發現這個垃圾袋還拎在他手上。

差不多十年前,雙橋未管所的監獄管理混亂而黑暗,牢頭獄霸恃強淩弱、稱王稱霸,尤其喜歡欺淩剛入獄弱小的犯人。惡不分年齡,別看未管所都是少年犯,但有時少年人的惡意甚至遠甚于成年人。再加上,獄警不作為甚至親自參與,在雙橋內毆打體罰、侮辱虐待是常态。

這麽多年過去了,冷水的刺骨冰涼,煙頭按下時在皮膚上刺啦冒起的白煙,顧超還是會本能地體會到,更別說那些挨打和辱罵。

林北堂家裏有錢,可以翹起二郎腿冷漠地圍觀這一切,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伸出過援手。

顧超灌了一杯胃藥,頭疼地在硬板床上蜷縮着躺下,昏睡着,直到蔣雲峰的一個電話把他吵醒。

“小超,不好意思,我女兒發高燒了。要麻煩你值下夜班。”蔣雲峰匆匆忙忙說。

顧超揉了下疲憊的雙眼,答應了。

顧超過去時,各個班正準點收看完《新聞聯播》排着隊伍往宿舍走。他對上張潦的視線,又低下頭挪開了,他不确定林北堂有沒有跟張潦說,但畢竟兩個人稱兄道弟的,他直覺林北堂說了。

他甚至覺得此刻自己站在張潦面前就被剝光了衣服。

張潦沉默地走到顧超身邊,跟他并排走着,隔了好久叫了聲,“顧警官?”

顧超興致不高地應了聲,沒接話。

“方便說話嗎?”

“改天吧,等下還有事情要做。”

“就五分鐘可以嗎?”張潦難得說話語氣這麽好。

顧超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還是拒絕了,他眼尾下垂着,看起來竟有些可憐。

張潦突然拽住顧超的手臂,挨近了說,“那你關我禁閉吧,我只要你五分鐘就行。”

“你以為禁閉是想關就關的嗎?”顧超瞪了他一眼,語氣一下子不好起來。

“顧警官,那我現在随便踹斷一個人腿,是不是就能關了?”

“你!”

顧超看着他,最終還是無奈地說,“熄燈前我來找你。”

“好。”

跨年夜,外面的世界燈光璀璨,人們有煙火、有跨年晚會,有倒計時活動,似乎無論是過去的那年還是即将到來的那年都值得被紀念歡呼。而在雙橋,12月31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夜晚,點名、熄燈、睡覺。

張潦沉默無言地跟着顧超穿過樓道,進了值班室,狹小的辦公室裏雜亂無章地堆着各種東西,還有碗吃了一半涼了的泡面。

顧超拿起塑料叉子接着吃泡面,拿起手邊的胃藥當水喝,也沒理跟他進來的張潦。

“有什麽事情?”顧超吃完面,端起碗要喝湯,被張潦一把奪了丢進垃圾桶。

“發什麽瘋?”

顧超吼了他一聲,只見張潦沉着臉拽開顧超的衣領,果然,右肩突起的鎖骨下方有一個醜陋的刺眼的傷疤。

他看了一眼,偏過頭去松開手,“顧警官,你為什麽回來?這裏這麽不好。”

顧超和他對視着,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值班室空調打得有些高,他手指上的凍瘡開始瘙癢起來,顧超忍不住用指甲抓着撓着,直到癢變成了痛。

張潦一聲不吭地拿起桌子上的凍瘡膏,擠了一坨在手心,搓了搓,抹在顧超紅腫粗大的手指上,一下下輕輕地按摩着。

刺痛的感覺激得顧超眼角通紅,他抽了抽手說,“張潦,我自己來。”

可手指卻被張潦死死地捏着,一根都抽不出來,刺痛的感覺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掌心逐漸升高的溫度。

顧超終于放棄了,開口說道,“你那個林哥跟你說了是嗎?不用可憐我,沒什麽值得可憐的。”

“你問我為什麽回來?其實我也不知道,但雙橋是我呆過最久的地方。我媽媽去世得很早,爸爸欠債,從小跟着他東躲西藏,你讓我別回雙橋,我也不知道去哪裏了。”

顧超的手指終于被張潦松開了,少年修長的手指又輕輕搓着自己的耳朵,兩個人面對面,張潦低低地說,“今年這麽冷,小心耳朵也凍住。”

空調的熱風吹着,吹得顧超面紅耳赤,他的心弦動了動,自從媽媽去世後,似乎很久沒人對自己這麽溫柔過了。

張潦低低地說了句“對不起”,松開了顧超紅得透血的耳朵。

兩個人并排坐着,監控器裏各個班級都熄燈睡覺了,張潦抽出凍瘡膏盒子裏的說明書,将它裁成個正方形,幾番對折翻轉靈巧地折出了四葉草。

“顧警官,沒媽的孩子像根草,不過你的是幸運草。”張潦把四葉草放在顧超掌心,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監控器裏的時間一秒秒地跳動,最後顯示出一排零,張潦俯過身抱住顧超,說,“新年快樂,小菩薩。”

顧超整個人愣住了,任由張潦抱住他,兩人似乎抱了很久很久,因為這個溫暖而踏實的擁抱橫跨了新舊兩年。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後,張潦一整晚沒睡,他用手指摸索着牆壁上密密麻麻的正字,想着顧超說他也睡過這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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