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臺
跨年夜之後,張潦和顧超之間又熟絡了不少,兩人像是砂鍋上煮着的粥,用文火慢炖着、焖着,煮得咕嚕咕嚕地冒起小氣泡。顧超是真的很開心,發自內心地,張潦對于他而言,似乎是這輩子第一個彼此相互信任的人。
顧超沒拿張潦當犯人,他拿他當朋友、當兄弟。
兩人默契到只要顧超在背後勾一勾手指,張潦就會跟着他沉默無言地穿過樓道,趕在熄燈前找個地方說幾句話,最後互相道一聲“晚安”。
顧超值班的晚上,他在監控器裏總會格外留意三班靠門的上鋪,但那時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種關心似乎已經超出了朋友與兄弟。
某天夜裏,顧超來到三班宿舍時,下垂的手指間還夾着根香煙,他平時不常抽煙,但別人敬的香煙還是會收下抽幾口。張潦跟在顧超身後,看他夾着香煙的手指不安分地翹上翹下。
兩人停在了教室門口,皎潔的月光灑進來,黑板上還留着老師白天講課的數學題,整整寫了一黑板。
顧超靠在門框邊,拿起香煙吸了幾口,在煙霧中羞赧地說,“不好意思我抽幾口啊,這煙還挺貴。”
他像是怕人經過,時不時左右張望着漆黑的樓道,顧超長相本來就正氣,此刻東張西望的樣子像是個偷幹壞事的好學生。
張潦手插兜站在顧超對面,偏頭說道,“顧警官,借我抽抽。”
“那可不行,你還沒到十八歲呢。”顧超笑眯眯地說,“叫聲哥聽聽。”
張潦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一臉不願意。
顧超吞吐着煙圈,若有所思地說,“你才十六,還兩年才到十八歲呢,到時你就從這裏出去了。一定要好好地學習,考個名牌大學,再找個好工作。雖然說你有案底了,公務員有點難,但進其他單位都沒問題。好好賺錢,買車買房,日子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再讨個媳婦…”
顧超自顧自地說着,沒發現張潦臉色愈發難看。
他正要往下說,張潦突然之間俯身湊近他,冰涼的指尖拂過他的嘴唇,極快地從他嘴裏搶走了那根香煙。
少年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吐出的煙霧模糊了彼此的視線,他說,“顧警官,別替我想這麽多。”
顧超愣了下,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讓張潦不開心了,但他還是識相地閉了嘴。兩人面對面地靠在教室門口,一根香煙在彼此手指間傳遞,你一口,我一口,沉默着,交替抽完了這一根香煙。
雖說張潦讓他別想這麽多,但顧超還是忍不住要去想、去琢磨,他對着規章制度一條條地看減刑的條件,思考着怎樣讓張潦看起來符合“遵守監規,接受教育和改造,确有悔改表現”的要求。這段時間,一二三班的學員明顯感覺到顧警官黑眼圈重了起來,整個人打着哈欠時常無精打采。
這天顧超輪休,一大清早他就騎着輛電瓶車進城去了,臨近農歷新年,顧超趕去鎮上的信用社給姑媽彙了筆款。怕他那個賭棍父親拿着錢胡來,顧超都是把錢彙給姑媽,讓姑媽幫着照料點父親生活。
“姑媽,還有點錢你幫忙給樂樂買點玩具,當新年禮物。”顧超打了個電話給姑媽,樂樂是姑媽的小孫子。
“小超這麽客氣幹嘛,對了,今年春節你回來嗎?”
“輪到值班,我不回來了。”顧超單身一人,輪到這種全家團聚的日子自然多幫着同事一些。
“這都多少年沒一起吃過年夜飯了。”姑媽語氣有些失落,停頓了一秒,突然又高昂了起來,“對了,哪天抽空回來趟!姑媽給你介紹對象,我們小區裏…”
顧超一聽這個頭都大了,匆匆忙忙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挂了。最近不知是怎麽的,都來給自己介紹對象,因為上次相親黃了的事情他還被程國慶狠狠說了一頓。
顧超回來時,張潦他們正在操場上放風,他見着離集合吃晚飯時還有一段時間,就把張潦叫走了。
張潦跟着他一級級爬上樓頂的天臺,血紅的夕陽映照着大地,極目遠眺,遠處是空曠的原野和收割完的稻田。成堆的稻草垛整整齊齊地堆放在農家屋前場後,等着冬日喂牛或是鋪豬圈。
土狗懶散地在院落裏搖着尾巴逛來逛去,這幾天氣溫有所回升,難得暖洋洋的。
兩個人并排席地而坐,背靠着巨大的蓄水箱。顧超裹着寬大的棉質警服,領口處還有圈黑色的毛,他得意地抓起張潦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裏。
是一只熱乎乎冒着香氣的烤紅薯。
“我捂了一路沒想到還熱乎呢。”他怕燙地剝着紅薯皮,焦黑的外皮下面是黃澄澄的紅薯,看起來香甜軟糯。
顧超喂了張潦一口,又撕下一塊連着紅薯的焦皮,上頭還粘着亮晶晶的糖水,對張潦說,“你嘗嘗這塊的紅薯,特別甜。”
他把紅薯給了張潦,又換了只口袋掏了掏,拎出一袋糖炒栗子。
張潦看着他,冷不丁地問了一句,“顧警官,你是機器貓嗎?口袋裏這麽多寶貝。”
顧超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你嘗嘗,這家我排了很長隊。”
說罷,顧超剝起了糖炒栗子,連剝了五顆總算是剝出一顆完整的,他得意洋洋地把它塞進張潦嘴裏。
兩人看着遠方稻田外蜿蜒流淌的小河,惬意地肩靠肩坐着,張潦漂亮的手指靈巧地剝着栗子,每一顆都是完整的。
他一顆顆地送到顧超嘴邊。
紅薯很甜,栗子很甜,心裏也很甜。
不一會兒,兩人身邊就殘留了一堆破碎的栗子殼,顧超孩子氣地用腳把它們踢到天臺邊,然後三下五除二地全都踹到樓下去了。
“靠!哪個混蛋?”樓下不知道是誰被栗子殼砸到,破口大罵了一聲。
顧超拉着張潦躲到蓄水箱後面,弓下/身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的笑單純善良,眼睛清澈明亮。張潦看得愣了神,卻見着顧超又拉開自己警服大衣的拉鏈,從內袋裏掏出一個信封。
他說,“給你個寶貝,我可是幫王濤值了一個星期夜班才換來的。他老婆是高中老師,這個說是今年期末試卷,是五校聯考的卷子,含金量很高。你做做看,做完了我拿去給他老婆批改,他老婆水平可比咱們所裏的強多了。聽王濤說他老婆是什麽優秀…”
傍晚突然起風了,風呼呼地吹在張潦耳邊,顧超的話漸漸模糊起來,他發現自己想對顧超做的事情,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擁抱。
兩人在天臺呆到了集合吃晚飯的時間才下去,誰也沒注意到角落裏楊帆的視線,楊帆盯着兩個人的背影看了很久,臉上露出狐疑和失落的表情。
只是他沒想到,三班宿舍當晚就住進來一個人,一個真正對他有威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