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踐行

自從種下那株葡萄苗後,顧超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窗戶看上那麽一眼,好像巴不得一夜之間就開花結果挂了滿枝頭的葡萄。在一排排的葡萄苗裏,他就是有本事一眼認出哪株是他跟張潦的。

臨近清明,雨水漸漸多了起來。顧超跟張潦抱怨葡萄苗遲遲不發芽時,張潦還千年難得地講了個冷笑話。

顧超問,“我天天看、天天看,怎麽就是不發芽?”

“再看就死了。”張潦瞥了他一眼。

“怎麽會死?”

“被你看得害羞死的。”

顧超愣了幾秒鐘,突然勾住張潦的脖子爽朗地笑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帶得張潦都直不起身體。兩個人晃動的影子映在樓道牆壁上,眼神交彙着,不約而同地多看了對方幾眼。

陽光正好,而彼此在對方眼睛裏眨呀眨呀,開着花。

顧超知道張潦在自己心中是特殊的,是他磕磕碰碰過了二十多年不曾有過的牽挂,張潦對他好,他也對張潦好,彼此照顧着、關心着,會大方地把自己都不曾擁有過的東西給對方。

他很珍惜張潦,顧超宿舍裏有一個鐵盒子,張潦給他折的每一樣東西都藏在裏面,開始是那只金兔子,後來是四葉草,再後來就是烏蓬船、紙飛镖、千紙鶴…

鐵盒子裏的每一樣都是顧超的小寶貝。

那天顧超輪休,他穿着雨披又騎着他的小毛驢進了趟城,回來的時候車把手上挂着一大袋東西。

這幾天一直下着綿綿細雨,管區樓內雨跡滴滴答答的,顧超拎回來的塑料袋外面還沾着濕漉漉的雨水,他推開三班宿舍,每個人都在裏面。

老黑刑期已滿,明天就要出獄了。

和成人監獄不同,有的重刑犯要在監獄裏呆一輩子,雙橋未管所更像是一個驿站,兩三年時間,人來人往,彼此的緣分是短暫的相逢與別離。顧超有時恍惚覺得自己像是初中或高中的班主任,剛拿起花名冊點名,就要送他們畢業了。

老黑生得一副兇相,人高馬大,卻沉默寡言,平時在三班沒什麽存在感。此刻,他看着顧超将袋子裏的食物一樣樣擺到桌上竟紅了眼眶。

老黑的爸爸是個老實人,木讷、慎言,老婆嫌他沒情趣跟着個歌廳小老板搞到一起了,那天被老黑抓奸在床,老黑抄起凳子直接把人腦門上砸出個洞來。老黑進來沒多久他爸爸就生癌死了。

“老黑,出去了就好好過。過去的就過去了,一筆勾銷了。”顧超從袋子裏拿出王老吉分給大家,“這頓飯就算幫老黑踐行。”

規定宿舍不能喝酒,顧超就買了些王老吉代酒,桌上擺着他買來的鹵味,燒鵝、雞爪、鴨脖一盒盒裝着,還搞了些花生米、海帶藕片。

“來,我們敬老黑一杯。”

顧超拿起王老吉,卻發現張潦已經幫他把易拉罐的拉環扯掉了。大夥兒碰了一杯,心裏都有些動容,老黑的眼眶愈發紅了。

“老黑,出去了學門技術。”顧超交代道,“學學汽修、廚師都行。”

老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人笨,不知道學得會嗎。”

“那你去天橋上面貼膜。”楊帆邊啃着雞爪邊調侃道,“貼膜一個月賺上萬了呢。”

“不行學理發去。”又有人說道。

“那可不行,就老黑這張臉,兇神惡煞的,人家以為他要剪耳朵呢。”

桌子上一陣哄笑,三班邊吃邊聊,只有何小飛一個人一粒粒地夾着花生米,反常地一聲不吭。他這段時間心思全在耗子身上,暗落落地在打聽耗子有沒有一個妹妹?聽人說耗子妹妹死了,他又繼續打聽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死的?

集體活動時,他總盯着耗子的臉看,試圖從耗子身上看出那個女孩子的痕跡來,雖然對于長相他已記不真切,但總覺得跟耗子這張國字臉小眼睛差很多。

何小飛又夾了幾粒花生米嚼着,擱下王老吉,去了趟廁所。

桌子擺在床鋪邊,張潦的手臂繞過顧超的背,虛虛地撐在欄杆上,看起來就像把他圈在懷裏。顧超啃麻辣鴨脖啃得嘴唇都腫了,小狗似地伸着舌頭散辣,張潦看了一眼,從他手上搶走了那塊鴨脖。

“胃不好,少吃點辣。”張潦輕聲說。

“哦。”

楊帆正坐在兩人對面,然後他看到張潦把顧超啃了一半的鴨脖放到自己嘴裏嚼了嚼。看得楊帆心裏醋瓶子打翻了,酸得一塌糊塗,他吐幹淨嘴裏的雞骨頭,也去了趟廁所。

進去時,何小飛正對着小便池放水,楊帆走過去站到了他一旁,拉開褲子。他眼睛還好奇地瞥着何小飛下面,賤兮兮地問,“你這玩意斷過之後除了尿尿還有啥用嗎?還會硬邦邦嗎?”

何小飛白了他一眼,踹了他一腳,害得他尿都晃到自己鞋面上了。

“這麽好奇,要麽你試試?”何小飛激了他一聲。

“沒興趣,太小。”楊帆又被何小飛拍了下腦袋,兩個人挨着洗手,水聲嘩啦嘩啦,關上水龍頭兩個人同時擡頭看了鏡子一眼。

楊帆琢磨着說,“我看你這段時間都不太開心,怎麽了?”

何小飛捋了捋頭發,沒說話。

“你是不是也失戀了?你也喜歡張潦吧?”楊帆難受地嘟起嘴巴,翹得高高的,都能挂醬油瓶了,“不過我看咱倆都沒戲,他跟顧警官好着呢。”

何小飛聞言意外地瞪大眼睛,依舊沒接話,但他在心裏嘀咕,誰有空管這些事,要失戀你一個人失戀去吧!

楊帆拍了拍何小飛的肩膀說,“不過他倆也沒結果的,我就沒見過哪個犯人跟警察能好上的。咱倆還是有機會的。”

何小飛甩開楊帆的手,又忍不住彈了彈他傻乎乎的腦門。

兩人回來時,宿舍裏正在分青團吃,臨近清明,街上到處都是賣青團的,顧超看到了就買了好幾盒回來。

“顧警官,怎麽都是甜的?”有人抱怨道,吃了兩三個都是豆沙餡,棗泥餡的。

“我們要吃肉的。”

“要加筍丁。”

“還有雪菜。”

顧超咚咚咚敲了這幾個人的腦袋,“挑不死你們。”一回頭看見,張潦正抿着嘴淡淡地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對了哥,老黑走了你搬我上鋪吧?”楊帆湊近張潦說,“門口那床不好。”

“張潦,你換個床吧。”顧超正好在邊上,也開口說道。

張潦看着顧超,搖了搖頭。

楊帆嘴角又挂了下來,“哥,門口這床有啥好的?幾次讓你換都不願意。”

顧超想到那天自己問張潦這床是鑲金了還是裱花了,又想起他跟張潦說過自己以前就睡這床,因為這個床位是最差的,冬天時候惹了獄警,整夜不讓把門關上,刺骨的寒風會毫不客氣地跑進來欺負他。

他一擡頭看到自己寫了滿牆的正字,臉微微有些燙,在聽到張潦說“我就是喜歡”時,他低下紅得滴血的臉。

老黑出獄那天,顧超和張潦一起把他送到了鐵門口。老黑身上穿着顧超給買的新衣服,是李寧的一套運動服,顧超說新的開始就要穿新的衣服,那些舊的不好的就都留在雙橋吧。

顧超還替老黑買了車票,告訴他去哪裏坐車怎麽轉車,交代很細。那年嘉海市剛剛通高鐵,城市飛速發展,瞬息萬變。

“真的謝謝你,顧警官。”老黑臨走前紅着眼擁抱了下顧超。

“正好清明,回去看看你爸爸。”顧超拍了拍老黑的背,想起什麽似地拿出張紙條,“這是我的電話,在外面碰到難事就找我,記得了啊。”

送完老黑,兩人并肩走回去。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雙橋一側的長廊上挂滿了紫藤蘿花,一串挨着一串,一朵連着一朵,在熠熠陽光下閃着淺紫色的光輝,花群燦爛而流動,似乎有篇課文管這叫“紫藤蘿瀑布”。

顧超碰了碰張潦說,“清明節你要去掃墓嗎?要的話我幫你打申請。”

張潦沉默着搖了搖頭。

顧超孩子氣地伸手拽了一條花枝,說,“等你出去的時候我也這麽送你,送到你大門外面。到時你想要什麽提前跟我說。”

張潦看着顧超甩動紫色的花枝,默默地跟在他後面,凸起的喉結滑動了下,他說,“我不要什麽,衣服、車票都不要,但你一定要把電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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