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明

那幾年嘉海的城市建設日新月異,寸土寸金,座座高樓拔地而起。顧超媽媽原先安葬在市中心一處違建的私墓裏,後來被勒令整體搬遷了,墳墓上荒唐地開發起了房地産。新的公墓位于五十公裏外的山上,距離遠了些,但墓園風景确實不錯,松柏蒼翠圍繞,假山涼亭,綠化優美。

顧超特意跟同事調了一天班,空出完整的一天去給媽媽掃墓。清明三天小長假,都趕在一塊掃墓踏青了,交通擁堵得一塌糊塗。

此刻,盤山公路上車輛寸步難行,顧超是坐公交車去的,好在他有先見之明備了些面包當幹糧。顧超放下手中握着的三束菊花和一大袋水果,看着窗外啃起了面包。

梨花落後是清明,草長莺飛的季節,難得清明趕上一個豔陽天,山上的風景美得讓人心曠神怡。顧超其實對媽媽的記憶很模糊,那時候他太小了,都是後來從親戚口中拼拼湊湊組起來的。

顧超只知道那時候媽媽曾經鼓起過勇氣要離婚,要帶自己離開那個酗酒爛賭的男人,只不過,意外總是降臨得比明天還快。

媽媽突發哮喘,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年幼的自己。

顧超也曾設想過如果媽媽還在世,自己過得會不會是一種不一樣的人生,但也不過只是想想而已。

顧超替媽媽清理了墳前雜草,添了一抔淨土,獻了一束菊花,燒了一把紙錢,拿出袋子裏精心挑選的蘋果橘子擺放在媽媽墓前。

這些事情他做得很熟練,每一件都從小做到大,小時候顧超會跪在墓前傷心痛哭,但現在,似乎所有哀思都化作了繼續生活的動力。

他可以笑着撫摸墓碑上媽媽的照片,如同年幼時媽媽千萬次安撫他一樣。

顧超等了四十分鐘才趕上一輛回程車,他在路上颠簸着,腿上還擱着兩束黃白相間的菊花,旁邊放着一大袋水果。

盡管這個清明節晴空萬裏,一反常态地沒有細雨紛紛,但雙橋未管所還是籠罩在哀傷的氣氛裏,畢竟失去自由的犯人既無法與活着的親人團聚,也無法告慰死去的亡靈。耗子叫上張潦去了一處隐蔽的角落裏。

“張哥,我搞來的,湊活着用用吧。”

說罷,耗子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他的臉色不太好,眼角微微通紅着,摳了半天才摸出一支煙。

他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用手指在面前的泥土裏鑽了個洞,插了進去。做完這些,他把香煙盒子和打火機抛給了張潦。

兩個人躲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裏,張潦陰沉得沒有一點生機,沉默、冰冷,一身寒氣,又重新變回了那把鋒利的匕首。似乎在認識顧超以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過了。

張潦遲遲沒有打開那包香煙。

“張哥,不知道妞妞和…”耗子看着張潦蒼白的臉,沒說出那兩個字,“不知道她們在那邊過得好不好?但至少兩個人有伴,不會孤單,你說是吧?”

“也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點什麽?等這一切都結束了,明年我去買花裙子燒給她們,不知道她們喜不喜歡,我眼光這麽差,可別嫌棄我。”

“張哥,我們家對不起你…”

耗子說着說着整個人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嗓子啞得一塌糊塗,淚珠不受控制地滴落下來,面前那根香煙已經落了一地煙灰,逐漸燃盡了。

張潦沉默無言地摸出一支香煙,偏頭點燃,用食指和中指夾着在指尖轉了個圈,又重新送到嘴裏深吸了一口。

接着,他從盒子裏摸出了另外三根香煙,依次點着,整齊地插在泥土裏。

兩個人面前,四根香煙飄着袅袅白煙,緩緩上升。

沒人發現何小飛躲在拐角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的指尖顫抖着,扶着牆才能站住。盡管他沒有任何證據,但直覺告訴他耗子一定就是那個女孩子的哥哥。

他試圖在電腦課上偷偷搜索受害那家人的新聞,也瘋狂地在腦海中回憶那天庭審時旁聽席上的每個人,但都沒有結果。

何小飛只想起那大概本該是一個和睦美滿的家庭,但那天庭審時女孩子的爸爸像是一夜白了頭,而她的媽媽從頭到尾都沒擡起過頭,但何小飛并不敢多看他們一眼。

他只記得宣判結果那刻,受害人原本斯文得體的爸爸突然如野獸一般沖了上來,他雙目通紅,他在嘶吼,“告訴我,你們給惡魔改過自新的機會,那誰來給我們家機會?誰能給?!”

“我們受的傷害誰來彌補?!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你們難道不明白嗎!”

“他們改不了的!惡就是惡,不分年齡,你們所有人都會後悔的!”

何小飛不知道為什麽時隔這麽多年,這幾句話他依舊記得這麽清楚,他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走了回去,腦海中反反複複回蕩着一個父親的嘶吼,震得他每一根神經都劇烈抽痛。

他失神地走着,沒注意撞到一個人身上,是其他班出名的一個小混混。那人高了何小飛許多,一臉猥瑣地打量着他,突然一把将何小飛抱住,伸手去抓他的下面。

“讓哥哥摸摸,這是真的變小太監了嗎?”那人惡意地揉/捏了下,一陣疼痛讓何小飛突然回過神來。

“你他媽放開老子!”何小飛掙紮着,奈何力氣不夠,被那人拖行着拽到沒人的角落裏。

“這麽害羞幹嘛?大家都是男人。”那人咧嘴笑着,“哦不對,差點忘了,你還能算男人嗎?”

說着,何小飛的褲子被人一把拉下,死死地被壓在牆上亂摸。

“滾!”

何小飛用盡力氣踹了一腳,卻被那人拽住腿,從下面一路摸上來。

就在何小飛絕望地要閉上眼睛時,楊帆突然舉着板凳出現了,只見他猛地拍在那人背上,高吼道,“快滾!變态!”

那人踉跄幾步,撞上楊帆,又被楊帆惡狠狠地用板凳打了下屁股,最後狼狽地逃走了,走之前還虛張聲勢地沖楊帆和何小飛比了比中指。

“你沒事吧?”楊帆扶起何小飛。

“幹嘛救我?”

楊帆沖何小飛笑了下說,“不幹嘛?見義勇為而已。”

楊帆自己也覺得很奇怪,自從知道張潦喜歡的是顧警官之後,他看何小飛沒那麽不順眼了,有一種從情敵變成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他等着何小飛穿好褲子,勾住他的脖子說,“走!哥請你吃東西壓壓驚。”

他得意洋洋地揮了揮手中的監獄消費卡,上面赫然寫着剛才那個變态的名字,陳強。楊帆揚着嘴角說,“本人外號雙橋小神偷。”

何小飛沒忍住又拍了拍他的腦袋,兩人結伴去小超市買了兩大袋零食,然後潇灑地把陳強的消費卡丢到了垃圾桶裏。見天色還早,兩人在操場邊并排坐下了。

楊帆拆了一包樂事薯片,拿在手上,兩人你一片我一片地吃了起來。

“你最近是不是老做噩夢?”楊帆看着何小飛問,“有次我半夜上廁所聽見你瞎叫。”

“沒吧。”何小飛否認道。

“哦。”

薯片吃完,楊帆又拆了盒百力滋,掏出一根遞給何小飛,又問道,“你是怎麽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

何小飛舔了一下,發現是自己喜歡的鮮蝦味,他滿不在乎地說,“我媽是按摩店小姐,我跟着她住在店裏,從小到大見的都是各式各樣的男人。有天,我發現我大概比我媽更想跟他們上床。”

“你爸呢?”楊帆又遞給他一根。

“我爸啊,我也沒見過,大概就是顆跑得最快的精/子。”

楊帆吸了口泡好的香飄飄奶茶,感慨道,“那我比你好些,我爸爸媽媽都見過,就是很早就一起外出打工了,剩我跟外婆。打着打着,兩個人又都各自成家了,沒人要我了。”

“借我喝口。”何小飛搶過香飄飄吸了一口,吸到好幾粒黏糊糊的珍珠,很甜。

“那你到底喜歡張潦嗎?不是都說你是給常磊戴了綠帽子,才被那個了嗎?”

“都是謠言。”何小飛把香飄飄還給楊帆。

“真的?”楊帆問道,“那為什麽這麽傳?”

“可能因為我騷吧。”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莫名其妙地一起笑得直不起腰,楊帆一個沒拿穩,百力滋稀裏嘩啦地撒了一地。

後來,何小飛一臉認真地對楊帆說,“我真的不喜歡張潦,你放心。但你也最好別喜歡他,他沒你想的那麽簡單,記住了嗎小神偷?”

那天三班的人都吃完晚飯了,顧超才匆匆忙忙地跑進食堂把張潦叫走了。傍晚的果園沒人經過,那枝葡萄苗剛長出嫩綠的新芽,得意了顧超好幾天。昏黃的路燈下,張潦才看清顧超手上拿了兩束花。

一黃一白兩種菊花,很清新素雅,但可惜大概是趕了一天路,有點蔫了。

顧超不知道從哪裏找來兩塊板磚,并排放在水泥地上,他把手中的花遞給張潦,說,“将就着點,但清明父母的墓還是要掃的。”

張潦怔怔地看着他,沉默地把花分別放到兩塊磚頭上,又彎腰鞠了三個躬。

顧超幫他一起把蘋果橘子擺在磚頭前面,兩人并排在地上坐着,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月亮慢悠悠地爬上枝頭。

“謝謝你,顧警官。”張潦說道。

顧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雖然有點怪,但今年沒辦法将就下,以後出去了就好了。”

“嗯。”

“你爸媽是…?”顧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

“我爸媽是做生意的,那天談了個單子晚上趕高速回來,路上我爸接了個電話,突然方向盤打滑,沖過隔離護欄,撞上了對面的大卡車。”張潦擡頭看着天上的月亮說。

“對不起…”

“沒事的,顧警官。”

兩個就這樣坐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突然顧超肚子咕嚕嚕一聲響,張潦轉頭瞪了他一眼,“你飯還沒吃?”

顧超摸了摸肚子羞紅了臉,像是脫鞋子時被人看到了破洞的襪子。

“沒,路上我吃過面包了。”顧超有點不舍地站起來,試探着說,“那我現在吃飯去了啊?你也回去?”

沉靜的夜空上是一輪明月,剛過了農歷十五,銀盤似的月亮挂在枝頭,面前的兩束花和水果靜靜地擺着。就在顧超轉身要走的那一刻,張潦突然起身拽了他一下,把他拉到自己懷裏。

張潦緊緊地抱着顧超,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頭,彼此緊貼的胸膛間是劇烈的心跳,一下下,直到跳成了同一個節奏。

對于張潦而言,顧超似乎是照進自己生命裏的一束光,把自己硬生生地從黑暗裏拽出來。他不想多想,至少在此刻,他想把光抓在自己掌心。

心跳聲大得顧超慌了神,張潦一下下地撫摸着自己的背,然後顧超感覺到張潦似乎用下巴碰了碰自己的頭頂心。

接着,在同一個位置,落下一個小心翼翼的吻。

而同樣小心翼翼的,還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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