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碩鼠
桌上放着精致的六個青花瓷盤,盤中盛放的倒真是山野小菜,不過一入口,蘇幕白就嘗出這火候絕對是大酒樓名廚的手筆。當下也不吱聲,三下五除二三大碗白米飯下了肚。桌上放着一罐陳年名釀,蘇幕白連看都沒看。
飯畢便領着衆人開始核對帳目,兩天下來,但見那帳目整整齊齊,一筆一筆記得仔仔細細,收的每筆銀子出的每塊地都清楚地記錄了購買的姓名、住址、經手人。蘇幕白看完,心下暗想:這範大人看起來圓滑,卻也是個勤勉做事的主。
半個月後,蘇幕白等人把所有的帳目核對完畢,接下來便要實地抽查了,一大早範大人便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衫,非常樸實,一進門就很熱情地要陪着蘇幕白一起去。看蘇幕白遲疑,範大人忙說,“蘇大人想上哪,下官便陪着去哪,絕無異議。”
蘇幕白對他的井井有條印象不錯,心想也不好撫了他的面子,便一起出了門。
蘇莫白随便指了一個村子,說“今天去那看看吧”,範青便領着一行人打馬來到了華遠村,村民見他們前來,也不見生,都圍攏過來跟他們說話,聽說要複查土地,争先恐後地拉着官差去自已家的地裏,丈量了幾家的地,竟是分毫不差。蘇幕白又轉了幾個村子,情況都是如此。心想,此次辦差遇着個清官,看來江陵這邊的公差是很順利的。
第十九天的時候,看天色陰的厲害,眼瞅着要下雨,蘇幕白等人便沒出去,想着馬上可以回上京了,便一個人出了門,想去街市上買些江陵當地有名的竹葉青酒,帶回去給叔父。
他一身天藍色長衫,手持折扇,一路慢走細打聽,最後來到了一個很深的小巷子,盡頭是一個酒鋪子,寫着“苑氏酒肆”的旗子迎風招展。
“看來,就是這裏了”蘇幕白用折扇拍了一下手,邁步便走進了酒肆。小酒館起初冷冷淡淡的,看蘇幕白對酒聊地是頭頭道道 ,談吐不俗,便也漸漸地熱情起來,伸手邀請蘇幕白入院子裏去看他們的窖藏好酒,蘇幕白聽後欣然前往。
到得院子後,聽到前頭有人叫喚,小酒館便請蘇幕白自己先看着,自己忙跑向前堂去了。
蘇幕白正穿梭在一排一排的酒缸裏時,一只胳膊伸出來,把他拽到一個大酒缸後面。
蘇幕白吓了一跳,以為自己嗜酒是不是大陰天地把酒鬼給招來了,站定一看,卻是一個年輕的書生,書生看着他,也不客套,直入主題
“在下已在此等候多時,只為告訴大人一些事,大人近二十天來看到的江陵是一個經過精心修飾的江陵,要想看到真正的江陵,請大人甩開範青,獨自去二百裏外的李家村,一看便知。”說完便迅速離去。
蘇幕白心下大駭,常聽叔父嘆官場上人心難測,想到自己到江陵以來遇到的諸事,确實過于完美了,現在看來,所聽所見應是別人精心設計,為的就是瞞過涉世不深的自己啊。
小酒館走了回來,邊走邊嘟哝着說“前頭來的這個客人真奇怪,也不買酒,好像專門來找我聊天似的。”
蘇幕白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了出去。小酒館呆呆地看着他走了出去,喃喃說道:“今天真是見鬼了,怎麽來的都是聊天的,沒一個買酒的。”
出了門,天上飄起了細濛濛的雨絲,蘇幕白沒有回江陵府衙門,而是直接賃了一匹馬,快速向城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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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馬狂奔了一天一夜,蘇幕白來到了一座山下,此時的雨越下越大,他下了馬,牽着它走上了山上的羊腸小道,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近三個時辰,才翻過了山,幾個村子出現在眼前。
他精疲力盡地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當門開的時候,他一頭栽了下去。
當蘇幕白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換上幹淨的衣服,身上蓋了一床雖破舊卻非常整潔的被子,屋外隐約傳來熬草藥的味道和小聲的私語聲,
蘇幕白撐起胳膊坐了起來,覺得渾身軟弱無力,門吱地一聲被推開,一個姑娘端着個藥碗走了過來,蘇幕白一看,差點跳了起來 “姑娘,是,是,是你呀!”
“對,是,是,是我呀!”,姑娘邊模仿着他說話,邊調皮向他眨着眼睛。
把藥遞給他,又說“每次見到你,不是一身酒,就是一身泥,要不就是一身雨,你可真是個奇怪的人呢”.
一個老婦人走了進來,看到他醒了,便雙手合十,感謝菩薩,口裏卻說:“年輕人,你可吓死老身了,我一開門,你就這麽直挺挺地撲了過來,身後還劃過一道白花花的雷電,哎呀媽呀,我還以為你被雷劈了呢。細看看,這長得也不像個壞人呀,我就支使老頭子去神醫谷把張姑娘請了過來,也是你福氣大,張姑娘剛好游歷回來,這才救了你一條小命啊,哎呀媽呀,可是急死我了呢。”
蘇幕白見老婦人雖高門大嗓,但言語間的擔憂令人動容。忙要起身謝過,老婦人走過來一把摁住,“書生就是禮多,快,先把藥喝了”.
蘇幕白舉起手中的碗,一飲而盡,姑娘哧地一聲笑了“你這人,喝藥也跟喝酒似的,還一口焖”,蘇幕白回來句“不如酒好喝”.
老婦人在一邊打趣道“多俊的後生呀,喝什麽酒,小心以後把媳婦喝跑了”,聽到媳婦二字,蘇幕白瞟了姑娘一眼,臉紅了。姑娘瞅了他一眼,嗔怪道“瞧你嘴角上弄的,跟個小孩子一樣。”,說着掏出一方手帕輕輕地替蘇幕白擦了擦嘴角。蘇幕白感到全身發燙,臉更紅了,
老婦人說,“瞧這書生臉紅紅的,這風寒可真厲害。”姑娘又噗嗤一聲笑了,眼風柔柔地看着蘇幕白。又替他把了把脈,說下午再來看他,便出去了,望着那道窈窕飄逸的身影,蘇幕白覺得滿屋子都是春天的味道。
喝完藥,又沉沉睡去,待再醒來時,發現外面雨已經停了。
蘇幕白披衣下床,朝村子裏走去,當他得知每家所購佃土地的數目時,不禁目瞪口呆,每家每戶實際擁有的土地數量整整比府衙造冊上少了十畝,他急急地又詢遍了前後的四個村子,每家或購或買,都不會超過十畝,都是五等地,那麽帳上賣出佃出的此四個村裏數量都是十畝以上,有的甚至百畝,那麽多賣出的地,去了哪裏?一老頭指着山的那一邊,羨慕地說“那裏,千裏沃野,都是三等以上好地,也不知是哪個貴人的?”蘇幕白腦袋轟的一聲,像要炸開一般,他急急地回到老婦人家裏,留下了銀兩,謝過相救之恩,又把身上帶的折扇交給老婦人,讓他轉交神醫谷的姑娘,便飛身上馬,急急離去。
雨後的風冰冷刺骨,蘇幕白卻感受不到,血液直往腦袋裏撞,全身被憤怒的烈火燒得瀕臨爆炸,他緊緊咬着牙關,在泥濘的山路上疾步如風,當來到官道時,飛身上馬,風馳電掣向江陵而去,在凜冽的寒風中,在瘋狂颠簸的馬背上,他理清了所有的事情。
公侯為逃避多年賦稅,把手中的三等以下的土地賣給官府,轉讓價格都是按市價結算的,這一關,官府在核定地價的時候有沒有替公侯藏貓膩,這還沒有證據.
土地到了官府手裏,官員手裏便掌握了兩項至高無上的權力,一是核定土地等級,二是代皇朝公賣或佃出土地。整個江陵府,上至四品的範青,下至八品的主薄,哪個家裏沒有十幾乃至上千畝地,他們是暗箱操作核定土地等級的受益者,利益交錯,官官相護,家裏有着一等的土地,卻按帳冊上核定的三等土地交稅,但,這點小貓膩并不能讓他們滿足,借偏遠的山村村民戶籍,虛售土地。比如售了五等地三十五畝到一戶上,實際這戶也就得了那五畝真正的五等地,而那實際上三十畝三等地四等地便進了官員的手中,如此,即不違背朝廷嚴禁官員再置土地的嚴令,又以五等地的價格買到了三等地。這算盤,打得可是賊精。
蘇幕白粗略估算了一下,李家村四個村有一千二百戶,虛報的整數土地便達到了八千畝。整個江陵府購入公候土地一萬四千畝,也就是說,只有六千畝是按規定流轉到了無地或少地的農民手裏,而一多半從舊公侯手時流到了新權貴手裏,此中皇朝更是流失了大量的稅賦和墊付的轉讓土地的銀子.
而這些,統統被那穿着皇朝官袍吃着皇朝俸祿的碩鼠吃到肚子裏。
蘇幕白突然勒住馬,停在路上,他要冷靜下來,這個案子太大,他要拿到證據,趕回上京。他突然想到一事,猛地拍了一下腦袋,罵道“蠢貨”,便打馬急急往回趕去。
他要回去拿到村民們的購地佃地文書,這是唯一的最重要的證據。
當他打馬回到山下的時候,山上一個紅點飛快地向自己走來,是那個姑娘,姑娘着急地看着他,手裏拿着那把折扇,銳利的風吹亂了額前的黑發,漂亮的眼睛裏寫滿焦慮,在漫天遍地的寒冷中,那團溫暖的火撲到了自己面前.
他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仿佛抱住了三月溫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