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張尚
這封彈劾奏折 ,是蘇幕白寫的最憤怒最不留情面的一次,從小受孔孟之道,忠君體國,做一方官員,護一方百姓,這是他最基本的認知,在親眼見證了官場的醜惡後,他感到出離的憤怒,他把年輕勇敢的正直之心,寫在這封長長的奏折裏,刺出了大楚反貪墨的第一劍。
這封奏折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第二天的早朝上,宋炔面色嚴峻,嚴令大理寺中丞劉文傑,速速查辦。
就在劉文傑領命退下時,一個五十多歲的谏官走了出來,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折,雙手捧着,跪倒在地,口中說道“臣,彈劾的是禦史臺侍郎蘇幕白,蘇幕白身為朝廷命官,受皇命監督百官,自己卻罔顧禮義廉恥,與自己的外甥女有染,傷大楚皇朝禮邦風化,丢天下仕子臉面,如不嚴懲,天理不容。”
宋炔面露不悅,沉聲喝道“嚴愛卿不可造次,無端傷人名節。”
“陛下,此刻張府內一片喧嘩,上下無人不知,張家小姐親口承認,要與蘇幕白生死與共,約在明天折柳亭,一起瘦馬天涯。陛下,何不問一問站在這裏的蘇大人?”
宋炔向站着的蘇幕白看過來,蘇幕白也擡頭看向了皇帝,看到宋炔那無比信任的目光,蘇幕白喉頭發緊,心裏想好的話此時一句也說不出來。
宋炔看着蘇幕白,看到他低着頭,身體微微發抖,心一點點地沉下去。
谏官嚴正為人雖古板教條,但從不會無中生有,與蘇幕白并無過節,應是純粹是對事情的深惡痛絕。
在大楚,你可以風流,但絕不可以下流,特別是這種超越禮法的不倫之戀,即便在自稱風流多情仕大夫看來也絕對是孽障才幹出的事。若拐帶良家女子私奔的罪名被認定,不但前程會斷送,甚至會被判流放荒蠻。
宋炔很心痛,他記起第一次殿試時,蘇幕白的犀利高遠,讓他跟随衛仲遠,就是想鍛造出大楚的第二把清明之劍,但現在,這把鋒利的寶劍剛剛嶄露出它的光芒,便被一跎爛泥糊了個結結實實,宋炔為蘇幕白惋惜,心下正千思百轉想為蘇幕白開脫之際,一個身影站了出來,冷冷清清地開口道
“嚴大人一把年紀可不要信口雌黃,蘇大人自昨天趕回上京,便一直呆在我大理寺,請問他何時去跟那張小姐約定那私奔之事?”
“今天一早便有人投匿名信于我門下,我所奏無任何虛言。”
“噢?嚴大人親自看見他們約會私奔了嗎?若非親眼所見,只憑不知哪陣風刮來的幾個字就彈劾舉報案件之人,讓人不得不猜測大人居心不良,受人指使。”
“即便私奔之事無人可見,但張家小姐在府裏卻是親口說出喜歡蘇幕白,要與他一生一世。”
“蘇大人年輕潇灑,芝蘭玉樹,何止張家小姐,全上京的女子,哪個不想與他一生一世?照你說來,無論哪家小姐到處喊一嗓子‘我要與蘇幕白一生一世’,蘇大人就得對她負責一生一世嗎?”
“你,你,你強詞奪理。”嚴正氣地青筋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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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我強的哪個詞?奪的哪個理?”劉文傑笑得欠揍。
“陛下,按楚律,我谏院可據風聞彈劾禦史臺官員,被彈劾的官員按規定應自辭職務,以證清白,浪無風不起,這件不倫□□極大影響了我大楚官員的形象,整個上京對此事的處理皆拭目以待,還請陛下對蘇幕白嚴懲,罷官流放。”嚴正跪向宋炔。
劉文傑也跪地,朗聲道“蘇大人嫉惡如仇,得罪人無數,才有今日遭受無端指責之禍,遵大楚律,蘇大人不可再在禦史臺任職,但珠玉怎可因些許小事而被蒙塵,臣今負責江陵貪墨大案,人手奇缺,蘇幕白作為事件的親歷者,對案件至關重要,臣請調蘇幕白協調大理寺,為國家分憂。”
“準劉愛卿所請,降蘇幕白為大理寺主簿。”宋炔在心裏終于舒出一品氣。
蘇幕白還是站着一動不動,劉文傑偷偷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蘇幕白呆呆地轉頭看他,當看到那雙清冷嚴厲的眸子時,才如夢初醒,連忙跪下謝恩。
待走出大殿,看到蘇幕白失魂落魄的樣子,劉文傑眯起了他的那雙桃花眼“呵呵,這就開始下手反擊了,速度夠快的,看來這個範青也是個人物呀” 想到這裏,背起手快步走向自己的馬車,路過蘇幕白的時候,摞下一句話,便揚長而去
“蘇大人可別忘了明天是來大理寺報到,而不是去城外折柳亭,別走錯了地方。”
蘇幕白到家的時候,叔父已坐在正廳裏等着他了。手裏拿着他留的那封信。
蘇幕白看到叔父清瘦的臉龐,想到叔父這麽多年來帶着自己四處奔波,雖不是親父子卻勝似親父子,剛剛安定下來,還沒享幾天清閑,自己便要舍日漸年邁的叔父而去,心下更是難過。
蘇英看着這個自己從小帶大的孩子,他知道,蘇幕白雖然看上去潇灑不羁,但內心卻是柔腸百轉,最重感情,他跪在那裏,兩肩微動,知他是在壓抑着哭。
忙走過來蹲在他面前,和聲說道“造化弄人,陰差陽錯,不是你們兩個人的錯,但世間哪有圓滿事,此事到此為止,那個姑娘只能是你的外甥女,其他的,什麽也不是。”
蘇幕白哽咽道“叔父是讓我負了她嗎?”
“負了她一時,總比負了她一生要好,若你們明天真做出那私奔之事,她要同你一起遭受流刑之苦,難道你忍心她跟你受一輩子苦嗎?她長于山野,不懂楚律,你從小飽讀詩書,難道也跟着胡鬧,不明事理嗎?今天若不是皇上和劉大人維護于你,恐怕你不會這麽齊頭齊尾地跪在我面前,以後要自律自愛,忠心辦差,才是報答賞識你的人的最好辦法。至于張姑娘,她家裏人會勸服她的”
确實,張府的人正在各顯神通地勸着張玲,但無論生母的口不擇言地怒罵,大夫人含沙射影的譏笑,父親那黑地像鍋底的臉,她都視若不見,自己站在後院涼亭裏,一套飛花劍法耍地行雲流水,唬地下人們都遠遠站着,不敢近前。
一個清脆脆的聲音響起“姐姐,休息一會吧,我帶來了你喜歡的荷葉茶。”,張玲停下,看到弟弟張尚端着 木托盤走了過來。
這個弟弟,得到了全家人的寵愛,包括自己,雖然他們出自不同的母親,但無論大人們鬧地如何上不了臺面,但只有十二歲的張尚,卻讓張玲覺得這是張府裏唯一的一個真男人。
她教過他劍法,他聰明機敏,用劍犀利卻大有君子之風,她和他下棋,棋風穩健,縱橫開合,很是大氣。
他對自己這個長姐和其他房裏的三個庶姐,真心相待,一旦發現大夫人待庶女有失偏頗,立馬直言向自己的母親進言,淳淳善誘,大夫人被他教育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現在,這個少年老成的半大孩子,正面色沉靜地給自己沖泡着荷葉茶。洗茶、沖茶、泡茶、一絲不茍地弄完後,倒了一杯遞給張玲,“姐姐,嘗嘗弟弟泡的茶”,張玲接過,一口焖。張尚笑了笑,
“姐姐是真正的女俠”
張玲昂了昂頭,一副你才知道的樣子。
“姐姐明天真要與小舅舅一起遠走高飛嗎?”
“是你的小舅舅,不是我的”
“整個大楚,也只有姐姐這麽認為。”
張玲瞥了他一眼,悶悶地垂下頭
“明天,姐姐不能去”
張玲擡頭,詫異地望着他,想确定一下剛才那堅定地不容拒絕的語氣和嚴肅的神情是不是出自面前這個孩子。
張尚瞪着那雙黑葡萄似的黑眼珠,溫和堅定地盯着自己的長姐,徐徐說道“明天若姐姐一走了之,想過其他人嗎?父親會在同僚們的嘲笑下,抑郁地過完下半生,極要面子又脾氣火爆的他也許沒那個福氣抑郁地過完下半生;我的三個姐姐長姐的三個妹妹會因為此事所累名聲受損,到待嫁年齡而無人上門提親,要像長姐一樣找個山谷歸隐,還是找個尼姑庵青燈古佛,老死終生?長姐長劍在手,縱馬江湖,看不起仕門禮儀,也不在乎,但是,弟弟在乎,弟弟将來要繼承張家,要建功立業,讓張家成為真正的高門貴楣,讓我的姐姐們成為上京最受歡迎的貴女,風光萬裏的嫁人。”
張玲看着那雙閃爍着點點星光的眼睛,裏面的執着和野心讓自己震驚。她說不出話,偏過頭去。
張尚看了看她,又用那不緊不慢的聲音徐徐說道“
“長姐,你當真喜歡蘇幕白,願意與他一起被流放荒蠻?”
“那有什麽,即便是舍了這條命 ,我也願意。”
“那你知道蘇幕白願意嗎?他願意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跟自己受苦受累嗎?他願意在背棄了叔父的教養之恩後,還能與你快樂江湖嗎?他願意在離開了寒窗十年甚至願終生奮鬥的朝堂後,還是你見過的那個灑脫,正直,家國天下的蘇幕白嗎?一個失去了抱負和舞臺的男人,最終會枯萎在你面前,長姐,你真地在乎他嗎?”
張玲愣愣地看着他,眼裏閃過一絲掙紮。
“長姐,放下一切,你們之間到此為止,情深緣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離開這裏,回到你的江湖,讓一切交給時間做決定。”
張玲捧着已經涼透了的荷葉茶,忽然擡起手,狠狠地摔向了地面,瞪了張尚一眼,起身,飛速離去。看到地上破碎萬千萬塊的瓷片碴子,張尚嘴角彎了彎,喃喃道
“我的長姐是個驕傲又厲害的女子,她一定會活出一場與衆不同的人生。”